第38章 加重

加重

通陵縣內也落了一場暴雨,淅淅瀝瀝夜半仍無休止,湖中河水暴漲,漸漸漫過臺階,等到停時,俨然已與凝夏院閣樓低微處齊平。

從閣樓高處望去,碧波微漾,棱棱波紋如細嵌其中,反倒映出一湖盈盈如鏡。

清晨濕氣寒重,踩在地上仿佛都能覺出那一抹涼意直瘆體內,綏喜跺了跺腳,掀開簾子走進內室。

姜回躺在榻上,身前擺着一方金絲檀木小圓桌,溫着濃香擂茶,茶盤裏放了些酥蜜餅,松子板栗片還有些核桃之類的點心。

“公主,奴婢方才出去,見許多人來來往往,問了方知,似乎是縣令夫人病情加重,全城的大夫都被請了過來,一夜未歸呢。”綏喜将擂茶倒入梅子青刻花蓋碗,輕輕撥了撥浮沫,遞給姜回。

“這,楊花夢當真有如此厲害?”綏喜遲疑,似想到什麽,面色陡的一變,微微蒼白。

“遭了,雨霖鈴還留在春錦院,若是被大夫看出其中關竅,此事恐會牽連绛真成衣坊。”

畢竟,绛雲紗雨霖鈴都是許東親自獻上去的。

“不會。”姜回擡眸看了綏喜一眼,喝了一口擂茶,有些甜了,蹙了蹙眉,将之擱置一旁。

又添了些茶湯,這才慢慢喝着。“楊花夢點燃之後,便如水落河中,了無痕跡。絕不會被人發覺端倪。”

“況且,就算被發現又如何?”姜回微微一頓,眼睛在日光下宛如秋水般澄澈,光華流轉。

“楊花夢并無毒。只不過能讓人做一場似假幻真的夢而已。”

姜回聲音淡淡,“但有一點,身有暗疾者不可用,用了之後,體內蟄伏的疾病會在幾日後一朝爆發,痛苦難抑。”

綏喜眼中糾結,她方才偷偷去瞧了一眼,張夫人躺在榻上,口中不住呼痛,烏發皆濕,很是虛弱。

“怎麽?覺得她無辜?”姜回将空碗放下,很平靜的語調,點漆眼眸卻比昨日雷雨夜墨色更深。

姜回注視着綏喜的眼睛,從裏面看到了不忍、同情和一絲微不可查的懷疑。

對自己的懷疑。

皇莊之人與她們有仇、有怨,哪怕火燒皇莊,也仍是被逼無奈的自保之舉,後來,是因為張喆文不是個好官,私開賭坊、賄賂官員,罔顧百姓。

可張夫人不同。她并沒有做過壞事,所以綏喜會覺得,她無辜可憐,她不應該被牽扯其中。

綏喜雖經過多年磋磨,心中仍良知未泯,雖不懂什麽大道理,也會不那麽善良的奉行惡有惡報,但,心中始終持存良善。

姜回眸中極快的劃過一抹深色,像是陰暗背光下永遠不見光的一渠溝壑,站在岸上也能感覺到一股沁骨幽涼。

無辜。

女子坐在塌邊,一雙極黑的眼睛眸色淡漠,溫盞上方氤氲薄薄霧氣,如日光蒸融,漸漸将女子籠罩,生出飄渺。

隴縣主簿後院側門白燈籠灑出微光,在樹影下晃蕩,正值鹑火栖巢,微風卻夾雜寒氣凜凜,一瞬間驅散所有暖意。

氣勢洶洶的家丁端着一碗稀粥朝着狹小黑黢的柴房走去,砰一聲推開門。

柴房堆砌着幹草和捆綁整齊的短木,廢棄多年的紗帳被開門的大力吹的晃動,灰土覆滿的地上有明顯拖曳的痕跡,盡頭無聲無息躺着個羸弱凄慘的少女。

潔白的月光灑在地上,将少女蜷縮的軀體虛虛籠罩,質地粗劣的白麻裙色澤本有些黯淡發黃,此刻卻沾滿濕漉幹涸後的泥濘,像是從泥潭裏撈出卻又處處殷着慘紅的血跡。

“不識擡舉。”家丁嫌惡的重重将碗放在地上,濺出大半灑在外面和他手背。

于是嫌惡變成赤裸裸的憤恨。

家丁狠狠擦去湯漬,像是沾染上什麽晦氣的東西,邊口中咒罵:“老爺看上你,願意娶你一個野種做妾,乃是你祖輩積德。”

“你竟敢不願?”家丁瞪大眼,仍存着難以置信,“嘴裏還說些荒唐昏頭的話。”

“老爺害死你阿娘?”

“隴縣誰人不知,老爺心善如佛,連只蝼蟻都要特意予些薄飯,又怎會殺人?”家仆眼中近乎着魔般對他口中那位老爺如斯信奉,以至于不辨是非,不見黑白。

躺在地上的女子眼睫動了動。

似乎有所察覺,家丁轉瞬變了個面孔,陰冷的聲音似積年冰棱捅進心口,卻始終帶着金紙奉于佛前的激動和虔誠:“若老爺當真殺了你娘,也是你娘該死。”

女子唇邊染血,不甘的想要反駁,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只能化作無力的嗡動。

“想說你娘無辜?”家丁輕嗤。

“這世上之人,只要活着,就從不無辜。”

人生來便如秤上棋子,無外乎去子早晚而已。

無辜,何談無辜?

“張夫人再服用之前,便已經知曉此事。”姜回道。

姜回起身,走到窗前,眺望縣令府內一池新荷,荷花在夏日煩悶日光下,越發顯得清新脫俗,翠綠荷葉輕輕随風搖曳,光影斑駁灑落,鋪一池美不勝收。

“已經承受過的痛苦,換一場期盼多年的美夢。”

“很值得。”

姜回微微回頭,唇畔笑意溫煦柔軟,像是粉荷最嫩的一瓣花,清麗而端睐,說出的話卻讓人如墜冰窟。

“綏喜,即便今日王嘉不知,我依然會如此做。”

“若她擋了我的路。”姜回微微一笑。

“那我就,殺了她。”

綏喜怔愣望向姜回,還未來得及露出明悟便被拉入茫然。

姜回垂眸看向她,徐徐日光照在瞳孔,看不清眼神,卻越發顯得疏離而悠遠:“綏喜。記得,守好自己心中的秘密,永遠不要宣之于口。如此,才能活的長久。”

綏喜身上的溫度冷下來,極力想勾起個笑容,卻怎麽也扯不出,要哭要笑的掙紮模樣。

“奴婢明白了。”綏喜深呼吸,擦擦眼淚忍住梗澀,狀若無事道:“奴婢先退下了。”

日上當空,凝夏院閣樓前湖水也似沾染暑氣,不似春日裏微波瀾瀾,反而有一絲陰郁枯竭的平靜。

屋內溫盞的炭爐燒的仍旺,咕嚕嚕的冒着水泡,有些許溢出,灑在桌面一片水跡。

姜回從架子旁拿了一方幹淨的抹布,先将炭火用銀質小鑷夾出來熄滅,才又将水漬抹去。

“陳丁。”姜回道。

屋外一道黑影閃過,停在門外。

“暗地裏傳消息,讓莫鳴把握住這次機會。”

“是。”

姜回垂眸将帕子放入盆中,很快,帕子被水浸濕,漸漸沉入盆底。

盆架放的位置靠門,仿佛天然辟出昏昧角落,靜靜矗立在那的女子眉目晦暗,語氣喃喃道:“将欲取之,必先與之。”

盛京毗鄰均州地界,浮玉山腳,十裏了無人煙,時雨驟停,飄渺幽清。沿山幹瘦藤葛枝虬屈,顯出與夏日違和的荒蕪。

裴元儉一行停在此處,暫且修整。

薛殷手裏拎着羊皮繪小童捕蜓的駝色水囊從溪邊朝這邊走來,一路有殷濕水痕蜿蜒。

“主子。”薛殷将另一只形狀簡潔的水囊遞過去,見裴元儉接過,才從旁邊挑了個位置坐下。

緊接着,從懷裏拿出疊的四四方方的淺黃色繡小碎花的薄布,展開卻不小,依次再是油紙包着的天下樓的蜜腩炙鴨,九曲子裏的牛舌餅,還有三只葵瓣杯并三雙木筷。如此一來,荒涼無人之地倒也生出幾分閑野雅趣。

新來的侍衛目瞪口呆的看着這一幕,不由胳膊杵杵身旁人,驚愕問道:“小薛大人一直這樣的嗎?”

“無妨,見得多了便好。”說着,從懷裏拿出幹巴巴的油餅拿出來啃。

新侍衛看看香噴噴的炙鴨,又看看同僚口中的幹餅,同情凄苦的吞了口水。忽的,他聞到一絲肉香。

似乎是盛京西街曹婆子家賣的醬肉,每日晨起現做,出爐的時候望過去那叫一個油旺鮮亮,韌嫩多汁。

再定睛一看,那餅裏的不是醬牛肉又是何物?

“好啊你,竟瞞着我準備肉餅!”再看看,或坐或站的同僚都拿出東西吃着,便是大半補貼家中的餘申明都是油餅裹着辣腳子姜,只有他兩手空空。

那人頗有些尴尬,“這跟着上司久了,總得學點本事不是?”

小薛大人說的可是金玉良言,他們又無家室體貼,又常年在外奔波辛苦,遇不到客棧更是常事,日子久了,總得學着有備無患,體諒體諒自己。再者,他們把自己養的壯些,也好替大人辦差。

侍衛猶氣,若是旁人也就罷了,偏生眼前人雖比他年長幾歲,卻自幼相識,郁氣團積直沖大腦,當即一口咬掉他手中大半肉餅,洩憤似的嚼着。

真香!

殊不知,他口中的小薛大人面對一群狼似的目光也頗有些不适,幽怨的看了一眼身旁冷臉的大哥,心中暗罵一通。

明明自己挑剔,卻還要裝作無意的“提點”,當真以為他看不透嗎?

不過是顧念着他是兄長,忍着不說罷了!

他當真是北朝第一好手足!

薛揆一眼未看薛殷,而是頗有些躊躇的開口:“大人,真要讓寇之丞監管京都?”

明知寇之丞居心不良,為何還要應允?若是當真有所差池或是被暗中搗鬼,以人替死又将貨物以暗艙運出,豈不是連月辛苦功虧一篑。

浮玉山腳,溪邊間種白楊成行,天穹碧藍如洗,長風掠散浮雲,日光遍撒長路。

年輕人漆黑的眸色微動,言簡意赅:“将先取之,任之所予。”

任之所予,任之所及,任之必應,任之所願,令其猖狂失度。

長久往之,必将自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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