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師妹(一)

☆、師妹(一)

“下一個,李夢夢。”

防盜窗外夜濃如墨。屋裏蒼白的燈火通明,照清了牆壁上兩道拉長的褐色蚊子血,發黃的吊扇,還在頭頂吱呀呀轉動着。

叫號的聲音穿越門框進來,緊挨着側坐在空病床上、垂着腦袋打瞌睡的年輕女孩們,倏忽一個激靈,細弱的嗡嗡嘤嘤響起來。

“到你了。”小姐妹在她肩膀上輕推一把,李夢夢下意識地攥緊包帶,起身“刷”地拉開了褪了色的門簾。

清河市的晝夜溫差很大,她濕冷的手鑽進了衛衣袖子裏,粉紅色超短裙下一雙腿磨蹭着,直到坐在了冷板凳上,還不受控制地打着哆嗦。

“名字。”

女醫生一頭黑色小卷發,用發夾別着。手裏的一沓資料在桌上剁了剁。

“……李夢夢。”

“年齡。”

“22……”

“喏,去那邊量身高體重。”

角落裏的藥物櫃旁邊,有一臺體檢用的體重秤。

“才一米五九,怎麽在資料裏填一六五?”

李夢夢臉“倏”地漲紅了,向上看:“我至少一米六三的……”

“你別踮腳呀。”女醫生不耐煩地向下壓了壓鈍重的标尺,在線繩拴着的冊子上,沙沙記下數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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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是體重、三圍等,這倒與報上去的數據沒什麽出入。

“行了,回去吧。”

李夢夢穿上鞋,拉開簾子。

“下一個,徐小鳳。”

李夢夢走回到候診室,一個女孩立即湊過來,問檢查嚴不嚴格。

女孩穿着土氣,頭上別着紅色塑料發卡,頭發出油,話裏的蹩腳的方言腔調還未褪去,李夢夢戴上口罩,一雙眼不離手機:“還能怎麽嚴,又不是選妃。”

“你知道剛剛那個徐小鳳嗎?她是清河A大的,聽說中介給她開口報價就有七萬七。”

其他的女孩立即看過來,都露出驚訝而歆羨的表情。

“這有啥,我也有七萬七。”說話的是個大喇喇的小太妹,一對大圓耳環,藍色眼影,塗抹得像個幺雞。可是這麽樣折騰,還能看出來肖似周迅的底子,也難怪值七萬七。

她抱着懷:“開始他還不樂意。我就告訴他,老娘這樣的長相,正常的智商,也就是生在狗窩裏,要是有錢了,咱也能考上A大。”

聚集在小診室裏的女孩,除卻年齡相當,打扮、衣着千差萬別。像李夢夢這樣妝容精致的不多,有不少穿着工廠制服、臉帶高原紅的,手挽手聚在一處,似乎是一塊來的。聽了這話,都笑起來。

吊扇吱呀轉着,濃郁的消毒水水氣味之下,浮動一股若隐若現的一樓公寓地毯發黴的異味。挂鐘的指針指向三點。

幺雞說到興處:“我先上個廁所。”

“我也想去。”

“我也想上。”

老式公寓裏沒有廁所,一屋子年齡相仿的年輕女孩都站起來,那聒噪聲由及遠傳到了走廊。

李夢夢放下手機,松了口氣。

候診室裏只剩她一人,安靜了許多。掉扇的風落下來,牆上一張圖釘釘着的清河市底圖,卷了一只角,被風吹得輕輕作響。

李夢夢忽而感覺到右邊臉頰有點發麻,她擡起手打哈欠的瞬間,差些吓了一跳。

她面前悄無聲息地站着個約有五六十年紀的老妪,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衣裳,身材幹癟瘦小。一只眼睛爛汲汲的,稍微側過頭去,只拿另一邊正常的眼睛看着她。手裏捏了個空的一次性紙杯,杯口朝她晃晃,怯生生地嘟囔着什麽。

一開始,李夢夢以為她是地鐵上常見的乞丐,看着紙杯皺眉頭,向後靠去,擺了擺手,意思是沒有零錢給你。好半天,她才聽清楚她的話。

說的是清河市本地方言:“妹,我口渴。你有沒有水?”

李夢夢這才注意到她的衣服雖然舊,但并不算髒,斑白的頭發也梳得整齊,她頓了頓,指向了門簾:“飲水機在醫生辦公室裏。”

“喏,對面。”

老婦遲鈍地盯着她看了她一會兒,慢悠悠地轉身往外走。

她的一條胳膊無力地垂在身側,一只穿肉色絲襪、黑色涼皮鞋的腳掌外翻,金屬搭扣開了,拖在地上,“啪嗒”“啪嗒”地走遠了。

片刻後,徐小鳳扣着內衣回到候診室。

“你怎麽樣?”

李夢夢在小姐妹面前,頓時活躍了許多:“她發現我身高不夠了,不會扣我違約金吧?”

“應該不會吧。”徐小鳳裝着耳機線,随口安慰道。

李夢夢有點怨恨地看了她一眼,“你身高都夠了,你當然不擔心。”她垂下腦袋去:“……學姐,我還是有點怕。”

徐小鳳撫摸她的肩膀:“別怕,就跟雞下蛋似的。你不用它,每個月變成姨媽也浪費,用了還能賺外快。我看上Para Z的那款裙子好久了,你不是也想快點搬出去和劉路同居嗎?”

李夢夢沒再說什麽,将報告單胡亂塞進包裏。

“且慢,我去上個廁所。”徐小鳳抿唇一笑,放下包噠噠地跑到了外間。

李夢夢複頹下身子玩手機。

簾子被掀起來、有人揍過來的時候,她下意識地抓起包站起來:“走嗎……”

直到覺察不對,擡起頭來,面前站着剛才那個藍衣裳的老婦,直勾勾地盯着她。手上的紙杯空空如也,仍舊朝着她晃蕩晃蕩,嚅嗫道:“妹,我口渴呀。”

李夢夢有些煩了,“不是跟你說在醫生辦公室嗎?”她站起來,幹脆背起包,擠開她直直往門外走,“我帶你去。”

身後“啪嗒”“啪嗒”的金屬搭扣碰地的聲音滞緩地響着,一陣濕冷的瘋掠過脖頸,李夢夢忽然嗅到一股很淡的特別的味道。

這氣味又腥又鹹,莫名地有些熟悉。

她忽然反應過來,不知什麽時候起,身後“啪嗒”“啪嗒”的聲音消失了,奇怪地轉過身去,牆上地圖浮動,吊扇旋轉,将燈光劈成無數份,診室裏空無一人。

雙肩一重,那股奇怪的氣味驀然變濃了,好像就從她衣服上傳出來似的。

李夢夢嗅兩下,慢慢地扭過頭去,側臉先是蹭到了類似發絲的東西。

随後,近在咫尺的是皺紋密布的紫黑色眼睑,和灰白無神的、落了蒼蠅的瞳孔。

*

“鈴鈴鈴鈴鈴鈴——”

“喂?”

清河的夏天,約莫五點天晨曦就現了,麻雀在電線上啾啾蹲了一排。老市區派出所打印機咯吱咯吱吐着紙張,人來人往。

辦公桌上早餐豆花騰騰地冒着白氣,騰到窗棂漏出來的橘色晨曦裏。吃豆腐腦的民警使勁吸溜着吹氣,聽筒離了耳畔,用手捂着,稍微回過頭去:“一個大學生說給‘東西’吓着了。”

“哪兒啊?”

“長海小區。”

“又是那片。”

搭話的是個寸頭的老民警,警服披在身上,幸災樂禍地摩挲着滿是胡茬的下巴,“轉給‘特派’呗。”

民警接回線去,按了“08”分號:“女士別哭……你稍等啊。”

披警服這位老民警姓蔣,叫做蔣勝,整嘿嘿笑着離了座,端起保溫杯,晃晃悠悠踱到了貼着“特別派駐”的辦公室小隔間外。

隔着透明玻璃牆,看得見裏面一個十六七歲的黑色T恤的少年,一只胳膊撐着臉,抓着頭頂鳥窩般的亂發,滿臉陰郁地扣了電話。

“肖專員?”老民警笑嘿嘿地推門進去,俯身朝辦公桌上一掃,“特派專員也要寫作業哪。呦,我看看,這個函數好像沒寫對。”

肖子烈垂眸看着卷面,不勝其煩,嚼着口香糖的動作都變大了。

這少年上身一件黑T恤,前面拿白漆寫着“TOXIC”,後背畫一交叉骨骷髅頭,破洞牛仔褲,腳上蹬一雙厚底的高邦帆布鞋,配上這張小白臉、嚼口香糖抖腿的動作——就這種模樣的不良少年,派出所牆根底下一蹲一排。

這一個,卻大咧咧坐在清河派出所特設的辦公室裏抖腿。

老民警熟稔地點一根煙,煙霧朦胧裏道:“案子曉得了不?”

肖子烈訂正卷子,心不在焉地“嗯”一聲。

老民眯起眼,上上下下打量,都是不放心,摁了煙,神色趨于嚴肅:“你老板呢?”

肖子烈皺眉頭:“沒老板。”

“沒老板?上次和我們對接的那個盛先生……”

“老蔣,老蔣——”玻璃門“嘩”地給人拉開,“你在這幹什麽噻,我們到處找你找不到,又來騷擾人家辦公。”

蔣勝應了一聲,就往外走,臨了想起什麽,又扭過頭去:“我說小肖……”

定睛一看,辦公椅上空空如也,作業本上倉促貼着一張褶成花的黃符紙,教中央空調吹得嘩嘩亂抖。

一股冷氣順着蔣勝脊梁骨往下竄,眼冒金星,扶了把牆才站穩,心髒狂跳。

“靠,人呢?”

*

“咚、咚、咚。”金屬防盜門發出鈍重的悶響,随後是一陣“刺啦刺啦”的窸窸窣窣。

長海小區的老式筒子樓,用的都是這種防盜門,金屬欄杆裏面,填的是類似紗窗的綠紗網。後一種聲音,像極了淘氣的小孩在撕扯着紗網玩。

客廳大燈開着,但燈罩裏面落滿了灰,時而閃爍兩下,還沒有窗外魚肚白的天空亮。

租住房不足三十平,格局窄長,屋裏昏沉沉的。

蜷縮在沙發裏的女孩,用手捂着手機,崩潰地抽泣着,但聲音壓得很低,生怕被什麽人聽到了似的:“你怎麽不在家,你在哪兒你?”

“夢夢?我正跟朋友外面打牌……”

李夢夢在私人診所昏倒以後,醒來就尖叫着報了警,女孩們圍着她又遞水有遞紙巾遞平複了辦天,結論是恐怕做了噩夢。

但她讓這噩夢吓怕了,不肯回到寝室裏,徐小鳳按她的要求,把她送到了男友劉路的租住房,沒想到,劉路偏偏今夜宿在外面。

“你家外面有響聲,我好怕……你能不能回來……”

“聽不清你說什麽……嗡嗡嗡…喂?喂?夢夢……”

電話就這樣斷了。

李夢夢抽泣着,手機上信號只剩了一格,網絡連接也斷了。

想起警察說盡快出警,她拿手背擦了擦眼淚,坐起來,緊緊抱着一只抱枕,哆哆嗦嗦地按開了電視遙控器。

“看會兒電視吧。”她若無其事地自語。

屏幕亮起,入眼的是一部經典的古裝喜劇,藍白的畫面閃動起來,屋裏卻仍然寂靜一片。

“硌噠噠噠噠……硌噠噠噠噠噠噠噠……”鎖芯跳動的聲音令人頭皮發炸。

李夢夢伸直手臂,眼淚奪眶而出,瘋狂按動着遙控器按鈕。

怎麽沒聲音?怎麽沒聲音呢……

“妹。”

驀然,機箱裏總算傳出了聲音。

“口渴啊。你有水嗎?想喝水。口渴啊。你有水嗎?想喝水。口渴啊,你有水嗎?想喝水。”

可電視裏傳出的聲音,并不是原本的聲軌,而是……

李夢夢臉色泛白,驀然尖叫起來,遙控器“哐當”猛地砸在了門板上,摔了個稀巴爛,兩枚電池崩出,滾落在地板上。

女孩臉色慘白地望着門口。

——結束了?

門板之外。

黃符紙貼在門上,嘩啦啦上下翻動。

黑色T恤少年靠在被畫得亂七八糟的筒子樓白牆上,結成劍指的手收回,“咔吧”活動了一下手腕,

腳下兩撮靈符灰,徐徐冒着青煙。

肖子烈沉着臉,黑黝黝的眸子銳利如隼,打量空蕩蕩的窄長樓道。

剛才他看得清清楚楚,折成令箭的符紙燃盡的的剎那,藍色幽光如冷刃橫出,驀然被一道赤紅的力量“當”地架在空中。

只這片刻,那“啪嗒啪嗒”的聲響急促地順着水泥臺階層層下跌,陰氣四散,樓道殘破的橘黃感應燈明滅幾下,轉瞬亮起。

少年陰沉着臉,踩在靈符灰上狠狠碾了碾,手機貼在耳邊:“盛君殊,知不知道那老東西跑了?你憑什麽拿了我的弓,還攔我的伏鬼咒?”

作者有話要說:  哦 之前算錯日子 8號就應該開了。評論還沒開放,但是後臺看得到,不小心看到這章的,給大家發紅包=v=好了,三個月短期旅行,坐穩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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