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師妹(三)

☆、師妹(三)

胖子背着手,跟着女孩走出了工作間,瞥見弓着身子拖地的阿妹,頤指氣使:“地上頭發拿手撿起來,不要懶得拿拖把鏟,鏟只能越鏟越多,跟你說幾回了?”

阿妹諾諾,彎下身子直翻白眼。她是鄉鎮女孩,臉上兩坨凍紅,像個矮胖呆瓜,不像衡南,個兒高又白。她知道衡南在店裏,老板一定會像牛皮糖一樣緊貼着衡南,看她定是一萬個不順眼。

果不其然,江胖子又拉起衡南的手,說給她看手相,女孩的手指纖細又柔軟,江胖子拉着她的手指,把自己手腕上的佛珠轉過來炫耀:“我這個佛珠,上禮拜廟裏求的,正經的小葉紫檀。”

衡南低着頭瞥着,長而濃密的睫毛垂着,沒有任何反應。

這是個怪胎。當初找兼職的時候,這條街的的老板都面過她,懷疑她腦子有點問題:總是曠課來打工,整個人鈍得很,說話不應,不理人,一點活氣沒有……

但是他說用就用,長得這麽漂亮,不用白不用。

“這佛珠我帶着,小了。小衡,我看襯你,你試試。”胖子說着,将那串佛珠從自己腕上滾到了她手腕上,順帶着将那雪緞子似的手背也摸了過去。

衡南停了片刻,用冰涼的手指推着,将那佛珠又給他直挺挺地滾了回來。

胖子面色一僵——

“叮咚。”

清脆的迎客鈴聲響起,有客人進來,他只得松了手,衡南立即抽回收手指尖去,垂着頭站在了櫃臺後面。

衡南極怕生人,好在收銀臺電腦架得很高,瓶瓶罐罐擺滿,遮住了她半張臉。

“……”

熟客往往是應付自若的,懂得看菜單。就怕生客問東問西。更可怕的,是她和客人都在等對方說話,長久的尴尬的沉默。

收銀臺電腦顯示屏右下角貼了張舊标價簽,邊角沾了毛絮翹起來,她的指尖反複扣動翹起的邊角,“請問要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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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很急促,隐約還帶着一點不安的喘。

客人還是沉默着,她能敏銳地感覺兩道目光正落在她臉上,被注視着的感覺,讓她覺得如芒在背。

借着電腦的掩護,她稍稍擡起眼睛來,看見對方西褲上閃亮的金屬皮帶扣。男人手臂上搭着深色西裝外套下,露出價值不菲的腕表。

她有些呆住了。并不是因為這穿戴,而是她因為感覺到一陣幾乎熾熱的暖意撲面而來,慢慢地将她整個籠罩在其中。

這個客人……是個陽炎體。

那些附着在她身上的,壓在她肩上的、在她頸後冰涼哈氣、在她耳邊呶呶不休的,在這股熱浪中剎那間尖叫着四處逃竄,像是被火星撩到的蝙蝠,呼啦啦飛了個幹淨。

她感覺自己像是暴露在陽光下的濕衣服,慢慢地瀝幹了水分,輕盈得可随風蕩起。

這是她從小到大見過的,最強的陽炎體。

只可惜……這餐即将點完了。

這樣想着,索然無味,指尖木然地摩挲着翹起的标價簽:“您想要點什麽?”

看起來養尊處優的年輕男人沒搭話,淡淡瞥了一眼她身旁的胖子。衡南驀然看見他雙肩陽炎火焰燒得更盛,如果再往上看,她就可以與來人四目相接,但是她低下頭去。

她恐懼眼神接觸。

胖子見衡南半晌應付不來,有些急了,把女孩往旁邊一推,自己站在櫃臺後,熱絡地捏過了菜單遞來,“第一次來嗎?您可以嘗嘗我們這兒新品。”

那男人的目光在菜單上走了一遭,又看向了他,半晌才開口:“好啊。”

胖子咽了口唾沫。他的口氣很平靜,臉色也很坦然,就是不知道怎麽的,讓人感覺到有點背後發涼。

店裏沒有客人,咖啡機嗡嗡作響,等待的過程中,胖子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顫巍巍陪笑道:“上班,順帶喝咖啡啊?”

那男人這會兒倒是不拿那種懾人的眼神看他了,只是有點無趣地瞥着水池邊衡南沉默洗杯子的背影,輕慢道:“我接我太太下班。”

*

回去的路上,張森從副駕移到了後排,手裏嶄新的一串佛珠垂下來,流蘇搖擺。

“還真、真是小葉紫檀。”張森轉了轉佛珠,笑得直嗆,“讓道個歉,看他、他吓得那熊樣,差點給小、小二姐跪下去叫姑奶奶,真、真出息。”

盛君殊說:“扔了。”

張森頓了頓,趕緊把佛珠塞進抽屜裏。兩只手臂撐着前座,有點憂慮地看向靠着副駕睡着的衡南。

出發之前他也想過,有盛君殊在,帶人的過程不會太難,但沒想到竟然能這麽容易:

二十歲的大學生了,安全意識是不是差了一點?說走就跟着走了,還能在陌生人的車上睡着?

先前那紫毛幺雞喊衡南“鬼妹”,張森還有點摸不着頭腦,見着衡南的人就全明白了。

小二姐還是那個樣貌,只不過臉上一點血色沒有,蒼白得像是塗了厚厚一層粉一樣,眼圈一周淡烏青色,大而昳麗的一對眼睛又黑而無神,使得這幅雪膚花貌,憑空有了點詭異的氣質。

“小二姐這這這是咋了?”

從咖啡店移到了車裏的狹小空間,原本不太明顯的事情就遮蔽不住了,衡南臉上、身上混雜着汗水,一股濃郁的腐爛的味道漂浮在空氣中,頭發、汗水和傷口在臉上混成一片,他想給小二姐撥拉一下頭發,半天都沒找到地方下手。

此刻湊得近,那股酸腐味道更是直沖肺腑,張森捂着鼻子,聲音悶悶地從手掌下面傳出來:“你說她她都弄成成這樣了,那大大豬蹄子也能下得去手?”

盛君殊一向潔癖,此時沐浴在其中,卻似乎毫無感覺,幹脆利落地抹開女孩被汗濡濕的頭發,捏起衡南的下巴,垂着眼上下仔細檢查,似乎有些疑惑:“你不知道她為什麽不敢洗澡?”

“噢,水水是靈介質!”張森抓了抓頭發,“哎,小二姐是造造了什麽孽啊。”

有靈介質,怨靈即可攀附而上,移動,甚至現形。難怪水鬼、浴室,大都是恐怖的題材。衡南先前作為毫無抵抗能力的普通人,想必是吃過了大苦頭。

“我就不明白,這些鬼幹嘛老老老是纏着小二姐不放?”

這個問題對盛君殊來說很簡單。

“垚山派從前以除魔無數,死在我師門劍下的怨鬼不知凡幾。現在她失了陽炎體……”

盛君殊看着眼前這張臉,闊別千年的師妹現在就躺在他車裏,他心裏只是一片疏離的平靜。

他甚至根本想不起來師妹長相的細節,譬如原來眼角有沒有這顆美人痣,上妝前是不是眼前少女這樣毫無血色的菱形唇。

因為他從未留心地端詳過那張臉。

所以他很快接受了這就是衡南。找到她,護住她,他身為師兄和未婚夫的責任,就完成了一半。

盛君殊一手擡着衡南的臉,将她臉上的蟲卵謹慎而迅速摘去,擡了一下手臂:“張森,幫我解一下安全帶。”

“噢。”

剛才他靠近衡南,陽炎體烈焰灼燒,附在她身體裏的怨靈吓得拼命外逃,臉上的小傷口就是怨靈外逃留下的痕跡,剩下的蟲卵則是這股濃郁的腐臭味的來源,要清理掉才安全。

一只手向下,順帶握住了女孩冰涼的手腕,窺探片刻,不出意外,她現在這身體是至陰體質,最招兇煞。能沾點陽氣,對她來說就是好的,難怪即使男人占她便宜……

盛君殊沒來得及想太多。

因為衡南突然醒了。

她的睡醒悄無聲息,一雙線條華麗的眼睛已經張開,宛如鳳蝶抖開了翅膀,寂寂地看着他。

“……”

此時此刻,盛君殊側身對着她,身子前傾一只手捏着她的下颌,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腕,怎麽看……都是個不太正常的姿勢。

張森舉起雙手,想要辯解一下。

盛君殊已經順勢開口了:“你覺得我怎麽樣。”

低沉沉的聲音,兩張臉貼得極近,甚至感覺到空氣裏微妙的震顫。

張森閉了閉眼,掐了一把大腿。

就沒見過這麽尴尬的——

真的,要不是老板長得好看……

衡南任他擡着臉,表情也是恹恹的,緩緩向下垂眼,沙啞地開口:“很好。”

她說的是實話。

陽炎體百鬼不侵,沾了一點光,就能讓她享受許久沒有的放松,積壓的疲倦襲來,甚至立即靠着副駕駛的車座沉睡了片刻。

睡得也安穩。

盛君殊默了片刻:“那,跟我結婚。”

張森:?

你媽的你們才認識第一天啊。

手伸到座椅背後,着急上火地拍了拍,盛君殊瞥過來,看見了他提醒的“矜持點”,又很快轉回去。

衡南正用一雙黑漆漆的眼看着他,她的眼神靜得簡直就像在發呆一樣渙散,讓人疑心她根本就沒睡醒。

“好。”

車裏持續了一場四五秒鐘的三個人的靜默。

盛君殊閉了嘴,衡南恹恹地閉上了眼,張森無聲地咬住了自己的拳頭。

片刻後,盛君殊面無表情地搖醒了衡南:“我說結婚。”

女孩盯着他看了好幾秒:“我還用上班嗎?”

“……不用了。”

“上學?”

“不用。”

“那好。”她再度閉上了眼睛。

盛君殊喉結輕輕動了一下,瞧着她:“……近期,我會通知你母親,去民政局辦手續。”

衡南翻過身,背對他蜷縮着偎在座椅上,點了一下頭,齊肩的短發下,露出一點蒼白的脖頸。

盛君殊靠在椅背上,把靠近衡南的空調冷風關閉。随後他閉上雙眼,雙手交疊,短暫而沉寂地松了口氣,

感覺心裏終于落下了一塊大石。

沒錯,衡南是一直很好說話的。

無論他說什麽,她對他從來都只有從容淡靜的“好”“好的”“知道了師兄”。

那一次雪天,師父把他叫過去,談起同師妹婚事時,他看見她提着燈站在暗處,燈籠映着她鮮豔的裙角。

那時候,尚唇紅齒白的衡南低着頭,目光只是淡淡地、略有哀愁地掃在他的鞋面上。

待他跪直說了“弟子沒有意見”之後,她才輕輕走來跪在他身邊,衫裙擺動,笑如春風過玉山:“弟子也覺得很好。”

她一直是很好說話的。可唯獨師門傾落那一次,他加急傳音四次“衡南回來”,她側過頭瞧了他一眼,便頭也不回地沖出去,第一次忤逆了他這個師兄。

這婚,因此沒能落成。

盛君殊的手放在方向盤上,指節緊了緊。黑色轎車,慢慢地逆着進入校園的人流向前開動,道道杉影流光,從前擋風玻璃上掠過。

他還是選擇完成這個困擾了他一千年的儀式。

年少的時候,他還有些困擾,譬如師父為什麽要把他們兩個湊成一對?

而經過了一千年光陰,他已經不想再思考這個問題了。

因為即使不是衡南,他也想不到別人,索性知根知底,日子也就跟從前在垚山一樣,湊合着過去了。

*

“牙膏,太太,您手上那個是牙膏。”郁百合興沖沖地踮起腳尖,從頭頂的櫃子裏去除了一整盒嶄新的化妝品,麻利地撕去外包裝,“這個才是洗面奶,我給您拆開。”

未關緊的金屬龍頭裏的水,滴答滴答地落在石紋洗手池裏,發出清脆的聲音。

別墅的浴室很大,多是線條冷硬的大理石裝飾,洗手池鏡子下方幾只瓦數很足的橙黃化妝燈一打,折射出奢靡的朦胧昏黃,宛如虛幻夢境。

少女注視着鏡子,鏡子裏的自己穿着略顯稚嫩的白色蕾絲睡衣,手裏握着一管牙膏,淩亂的頭發堪堪落在雙肩上,敞開的領口鎖骨突出,淡黑色眼圈像兩團烏雲,盤聚在蒼白的臉上。

身旁的阿姨已經把洗面奶、爽膚水、護膚乳、護發套裝和身體乳擺成了一條長龍:“都是我看着買的,照最貴的買的。太太只管用,老板有錢。”

衡南只是垂下眼,不笑,也沒有做聲。

郁百合的好心情絲毫沒有被打擾,回身嘩啦啦地在浴缸裏放水,邊放邊伸手試水溫:“太太一會兒泡個澡好的呀?早上起來洗澡舒筋活血,精神百倍。”

郁百合今年四十八歲,是盛君殊這套複式別墅裏的管家兼阿姨。盛君殊一年到頭忙到晚上九點才進家門,夜裏只住那一個卧室,其他房間連弄亂的機會都沒有;早晨七點鐘他又離家而去,像上了發條的鐘,連吃早餐都要聽着電話會議,根本同她說不上話。

她正是傾訴欲強的年紀,一個人每天待在這套空無一人的別墅裏,憋悶得快要瘋了。

所以當她聽說有一個太太要來,盡管她從來沒見過這麽古怪、這麽髒的一個小女孩,她還是欣喜若狂,一大早就興沖沖地起來工作了。

将蓬蓬頭放置在浴缸邊夠得到的位置,郁百合含着笑地退出了浴室:“換洗衣服在左手邊,髒衣服您随便扔在我找得到的地方噢。”

“……”

門“咔噠”一聲落了鎖,衡南的瞳孔應激性地微縮了一下,她怕獨處,尤其怕密閉的浴室。

閉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曾經牆上、鏡子上赫然出現的無數血手印,耳畔是年少的自己慌不擇路的尖叫聲,拍門聲,還有啜泣。

但是現在……

她所站的地方還缭繞着陽炎體留下的一點兒餘晖,也許盛君殊習慣于每天站在鏡子前的這個位置剃須,她站在這片餘晖裏,感到尤為安全。

緩緩地,浴室裏響起了慢吞吞的刷牙洗漱聲。過了一會兒,蕾絲睡衣順着細細的小腿滑落到地上,那腿邁開了堆成一攤的柔軟的布料,赤足跨進了浴池裏。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好 這裏是存稿箱在對大家說話 嘎嘎嘎嘎

是這樣的。

張森:老、老板?

盛君殊:嗯?

張森(弱弱舉起手:您、您不是潔癖人設嗎?(寧懷裏那個好多天沒洗澡啦)

盛君殊(略微疑惑地 繼續以給雞拔毛、給魚刮鱗、給獾子剝皮的麻利手法理好衡南的頭發 露出白白一張臉來 順便拿襯衣擦擦幹淨臉蛋):你在說什麽?師妹怎麽能算在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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