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師妹(六)

☆、師妹(六)

電話結束,盛君殊果然站起來,拉開被子,把她攤平放倒,輕按一下她的發頂:“你在家裏好好休息,師兄先回去了。”

師兄?

衡南蜷縮着側躺,撩了下眼皮,轉着手腕上細細的紐扣藤。這個人一定是把她錯認成什麽別的人。要麽,就是精神上跟她一樣都有問題。

盛君殊安頓好衡南,環視房間一圈,确定不再有作死的花花草草成了精,彎腰給床角貼了收驚符。

貼到一半,感覺到了什麽,伸手一摸,燙得板而挺的襯衣被衡南捏得皺皺巴巴,還扯出了大半,不勝狼狽。

盛君殊單手打開腰帶,把衣服調整好,順帶按了床頭的鈴。

郁百合聽見了服務鈴,蹬蹬地上樓來,就看見太太衣衫淩亂地蜷縮在被子裏,眼角發紅,顯見是哭過,好像個沒有生氣的破布娃娃。

再回頭,老板則在一邊利落地扣皮帶搭扣一邊冷着臉吩咐:“看好太太,今晚上之前盡量不要下床,晚飯也送到這個房間來。”

“好……”郁百合的凝重的目光在這兩人間徘徊,“咕咚”地咽了一口唾沫,複雜地點了點頭,“好。”

盛君殊又回公司裏去了。

郁百合下午來看過太太四次,她都是枕着手臂,背對着她很沉地睡着,睡得無聲無息。

年輕人怎麽能有那麽多覺好睡?

一定是累着了才會那麽困。

真沒想到老板是這樣的人……

郁百合嘆了口氣,掀開鍋蓋攪了攪煮沸的湯,鮮香伴随着熱騰騰的蒸汽一并湧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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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常盛君殊中午加班,晚上也加班,一天只能用她做的只有早餐,做得太花哨,盛君殊還嫌鋪張,專業級別的十八般武藝使用不出來,實在過于憋屈。還好,現在有了太太。

可惜,是個命苦的太太。

衡南讓郁百合叫醒的時候,橙紅色晚霞透過落地窗潑進房間,照在嶄新的床鋪上,木格栅屏風的光影美得恬靜。床上搭了個寬闊的便攜小桌子,三菜一湯裝在小盅裏,賣相精致。

“芝士焗生蚝。”郁百合拿毛巾墊着,又給她盛了一碗湯:“這個是山藥銀耳羹。”看了一眼女孩蒼白的小臉,憐愛道,“補腎,補氣陰。”

“太太。”郁百合看着她,嘆一口氣,“躲不了的事情,就別躲了。男人都是那樣的,與生俱來的征服欲。你越跑,他越要強取豪奪,你不跑,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衡南:?

這湯比她常喝的好喝,脆皮乳鴿也好吃,這聽不懂的話她便也囫囵聽着,在郁百合愛憐的注視下,捏着乳鴿腿全吃光了。

用消毒毛巾擦過手,又接到了電話。

女人好像在室外,聽筒裏呼呼的全是風聲。她難掩語氣中的激動,換了個人一樣:“哦喲南南,給你講,你從哪裏掉來這麽個金龜婿啊?”

衡南默不作聲,看着郁百合麻利地将小桌板撤下去。

“不是要戶口本?住哪裏啊,媽媽給你送過去?”

“你快遞過來。”回答的聲音冷清清,帶着一絲啞,疏離而抗拒。

“你這孩子……”對面尴尬地笑,“這麽重要的證件,哪能快遞呢。”

*

總裁辦公室裏,暖橙色的晚霞将四周籠罩。

老警察的手從披着的警服外套裏伸出來,半躬身子,同辦公桌後面的人握手,笑出一口常年吸煙而熏黃的牙齒:“盛總,久仰。”

盛君殊繞出來,伸手将他讓到對面沙發上:“蔣警官客氣,對接資料,還讓您專程跑一趟。”

張森不在,盛君殊親自拿起放了茶葉底的紙杯,在飲水機裏接了半杯熱水。

蔣勝雙手接過來,受寵若驚,瞥見盛君殊拇指側邊紅紅的印子,以為是燙着了:“盛總手怎麽了?”

盛君殊神态自然地拉了拉袖口:“沒事,逗貓讓咬了一下。”

蔣勝哈哈了一下,沒想到這麽大的總裁還養小寵物呢。鷹隼一樣的眼睛在面前男人英俊的臉上走了個來回,掩住心裏詫異:“六年前有幸見過盛總一面,盛總真是一丁點兒也沒變。”

盛君殊說:“您也沒怎麽變。”

蔣勝搖頭,執意指了指自己的寸頭:“我老得多了,你看我頭發都白了一半。”

這六年,他一共見了盛君殊兩次,這個人每次給他的感覺都是“年輕”。這年輕不僅限于鬓角漆黑,輪廓英挺,而是因為養尊處優素來使人萎靡,而他身上卻總有股向上提的、青松般的精氣神。

蔣勝垂着眼,“吸溜吸溜”吹着地杯子裏的茶,拍了拍桌上的牛皮紙袋:“報案人是個女大學生,在清河A大讀大三。三天前,長海小區的診所和朋友一起看病的時候,第一次遇到異象,對方有實體,還能對話,不過沒有攻擊她。大概是淩晨四點多。”

一擡頭,盛君殊已經在黑色皮質筆記本上安靜地記了半頁紙。

蔣勝特別喜歡認真的人,放下茶杯,眼裏滑過一絲贊賞:“出事之後,她暫時住在長海小區男朋友的租住房裏,大概是23日當天的淩晨六點左右,她再次在屋子裏聽見了所謂的‘聲音’。”

“但是那以後,她沒再有類似經歷。報案人現在自稱是自己休息不好出現的精神問題,正在吃藥調整,不太願意配合我們警方調查。”

盛君殊的筆尖本子上頓了頓,重複:“23日,淩晨六點。”

“盛總猜到了?”蔣勝窸窸窣窣地笑出一口黃牙,悉知一切似的壓低聲音,“是不是那小子出手。”

“是。”那個時候,他在尋找衡南的路上,感知到肖子烈強烈的能量波動,立即出手阻攔,随後接到了他的控訴電話。

“子烈确實打草驚蛇了,但也足夠震懾怨靈,對方或許知難而退也未可知。”

蔣勝低低笑着,摩挲着桌上的檔案袋,心裏明鏡似的,盛君殊一番言語,到底還是護他師弟的短。

“多的廢話我不說了,現場照片,筆錄,都在裏面——本來呢,也應該是肖專員送過來的,但我在辦公室找不到他的人,只好我自己跑一趟。”

盛君殊聽着,太陽穴鼓鼓跳動,負責公安線的警官,明裏暗裏都是對肖子烈的不滿,或者說……是對他們這個小衆的異能群體承擔職能的不滿。

“不好意思,蔣警官。師弟年幼無知,性子跳脫,我這個做師兄的,替他向您賠罪了。”

這些年,他不知道替肖子烈擺平多少事。一開始替人道歉的時候,他還面紅耳赤、氣急敗壞、內心屈辱,次數多了,人就習慣了,兩片唇一碰,張口就來。

“哎,哪能讓盛總道歉。”蔣勝忙笑着擺擺手,心裏是平衡了,仰頭打量聖星這處總裁辦公室。

辦公室裏沒有擺排場的名貴字畫,也沒有時興的智能家居,落地窗透亮,灰色系長毛地毯配真皮沙發、花紋大理石櫃面、百合色圓柱臺燈,低調而敞亮,倒是很符合盛君殊本人的氣質。

“要是誰都像盛總一樣家大業大還這麽兢兢業業,誰想挑毛病也挑不出啊。”

盛君殊只是尴尬地彎了下唇角,沒有言語,随着蔣勝站起來,踱到了落地窗正對的畫框裝飾牆面前。

這面裝飾牆極大,僅繪制一副巨大的水墨山水,深藍色調,細細一看用的是水彩,頗有股中西合璧的意味,不知道是哪位藝術家作品。畫上大半留白,山峰雲霧缭繞,神秘莫測。

蔣勝伸手摸了一摸,仿佛在觸摸畫上的雲霧,眼神也深了:“想到五六年前,我想破腦袋也不肯信世界上真有怪力亂神事。”

盛君殊笑了一笑:“您現在信了嗎?”

“不信不行啊,我們這些小警察。”蔣勝自嘲一句,又想起來問,“你們這個師門,叫什麽名字?”

盛君殊聞言,擡起頭注視着牆面,一對黑湛湛的眼珠裏倒映出畫中藍黑的山水,默了片刻,極輕地說:“垚山。”

“垚山。”蔣勝咂摸了這兩個字,問道,“肖子烈那崽子是你幾師弟?”

“子烈是六師弟,是‘子’字輩裏最小。”

“你們還排輩的,那你是‘君’字輩。”蔣勝笑,“就跟郭德綱收徒弟一樣,進門師父賜個名,‘何雲偉’‘岳雲鵬’,你們就是‘盛君殊’‘肖子烈’。”

盛君殊手揣在口袋,陪笑道:“是。”

将勝略有些疑惑:“不對啊,不同輩還能稱兄道弟啊?”

盛君殊說:“同輩弟子,因各種原因離開的多,留下的實在很少,師父就把我們兩輩湊在一處,勉強稱師兄弟了。”

蔣勝的好奇心給勾了起來:“那你們師門還有誰啊?”

“不剩誰了。”盛君殊輕描淡寫,“現在就我和六師弟,”想了想,補充一句,“還有二師妹。”

“師妹?”蔣勝眯了一下眼,“你們修道的,還能有女的?”

盛君殊說:“修煉門派,男女不論。”

“不是,”蔣勝忍不住抱怨起來,“既然有個師妹,這派出所坐辦公室的活,幹嘛非派一還在上學的毛頭小子?”

蔣勝問這句話,也沒別的意思。

一來肖子烈根本坐不住辦公室,視規矩于無物,他不喜歡。二來,他發現盛君殊和肖子烈的樣貌都是一等一的俊俏,由此推測這垚山弟子必定是人中龍鳳。派出所陽氣重,真要來個美女擱玻璃罩子裏,每天坐着辦公,多養眼哪。

“師妹……”盛君殊沉吟,掀開袖子看一眼表,七點半,心裏思忖要不要順便請蔣警官吃頓飯,替肖子烈還個人情,于是一面推着他往外走,一面溫聲搪塞,“師妹懷孕了,恐怕不太方便。”

“呦,你們修道的還能懷孕呢!”

“可以。”

蔣勝聽了更為震驚,“能結婚麽?”

“可以。”

“盛總您也結婚了麽?”

“我也快了。”

“呦,一點風聲沒有。您跟誰結婚?”

“……師妹。”

蔣勝:“……”

盛君殊:“……”

蔣勝:“盛總厲害了。”

盛君殊:“過獎。”

兩人一路并肩,從電梯下到大廈一層大廳,走到了門口,

蔣勝似乎還意猶未盡,“我知道一個烤肉店特別好,咱哥倆今晚喝兩杯去?”

盛君殊捏着檔案袋,拇指敏捷地按住了電梯閉門鍵,面上笑了一笑:“不了,慢走。”

擦得纖塵不染的電梯門緩緩閉合,倒映出修長的影子。盛君殊一個人在電梯站定片刻,卻沒有按下樓層。

距離他慣常的下班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如果是從前,他應該會按回17層辦公室,抓緊時間繼續處理剩下的工作。

聖星發展到今天,五個分部,總部辦公室占掉一棟大樓。外人看起來,盛君殊勉強也算是跻身上流社會圈子的富一代。而今依然事事親力親為,很多人預測他這樣野心和毅力,是要給子孫後代創造一個龐大的帝國。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點進賬填補着龐大的、半死不活的、茍延殘喘千年的師門的窟窿,錢只有嫌少,絕不嫌多。

“叮咚”手機震動了一下,屏幕亮起,紅色加粗置頂的“衡南”閃爍,盛君殊看着它熄滅,手指下移,按住了B2。電梯迅速下落。

從今天起,他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個用于睡覺的別墅,還有別墅裏一個等着他照顧的……怕鬼的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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