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師妹(五)
☆、師妹(五)
盛君殊站在陽光籠罩的客廳裏,聽郁百合哭訴。
這還是他頭一次在工作時間內被叫回自己的別墅來。
郁百合在盛君殊将近一米八五的身高映襯下,兩手握着,顯得愈發萎靡:“就是在房間裏不見的,我整個屋子,樓上樓下儲藏室,全都找遍了。”
她甚至還一個箭步沖到與太太房間的陽臺,心髒狂跳地看看樓下有沒有一具屍體,只看到了被太陽曬得發亮的竹林小徑,一隊毛茸茸的鴨子搖擺着走過去。
盛君殊聽見吸鼻涕的聲音,忍不住瞥了她一眼:“……你先不要哭。”
他快步走到浴室,郁百合也小碎步跟到了浴室。
衡南從浴室裏竄出來之後,還沒有來得及打掃,地上灑着泡沫和水漬,隐約連成一串奔向門口的水痕。
盛君殊眉宇間看不出情緒,随手舉起未拆封的洗面奶看了一眼瓶底,又放下去。
“太太下午就是從這跑出來的,好像吓壞了的樣子。”郁百合戰戰兢兢地擦了一下眼淚,“我看太太好像早晚在吃小瓶子裏的藥片,太太會不會有什麽……”
盛君殊環視浴室一周,忽然嘆了口氣。
郁百合吓得不敢再吱聲。
盛君殊回頭:“沒事了,你忙去吧。”
這語氣平淡,渾然不像丢了未婚妻的樣子,管家阿姨匪夷所思地看了他好幾眼。
然而百合阿姨是受過嚴格訓練的,明白豪門之內多的是不用管家知道的事,懷着一肚子惶然快步走開了。
浴室裏剩下盛君殊一個,空氣裏還漂浮着溫熱的玫瑰香薰的氣味,他走進去,叉開一雙長腿,慢慢地坐在了浴缸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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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肘撐在西褲腿上,他伸開手指撚了撚,眼神已經淬了冷意:
“自己出來,還是要我找你。”
話音未落,他兩指并攏,以令人眼花缭亂的迅速一翻,在虛空中掐住了什麽,向下猛地一按,空氣中瞬間出現了類似于尖叫的嘯聲,挂下來的百葉“啪啪”地抖動葉片,仿佛有什麽看不見的東西正在拼命掙紮。
過了一會,怨毒得令人頭皮發麻的尖叫變成了細弱弱的,嘤嘤的哭聲,像是十三四的女孩發出的聲音。同時,百葉窗外一株綠意盎然的千葉吊蘭,剎那間枯萎凋敝成了黃色。
盛君殊單手拉開窗,抓住葉子把那株枯草拖進來,“噗通”一聲丢進了浴缸裏,一連串氣泡,咕嘟咕嘟地從水面升起來。
盛君殊拿紙巾小心地擦了擦指尖的水:“成精才幾年,就敢在我家裏撒野。”
“嘩啦”,一截細細的紐扣藤一甩,搭在浴缸邊緣,好似**上岸的人,一點水從浴缸裏飛濺出來,一行彎彎扭扭的字,出現在大理石地板上。
“對不起,我只是和她個開玩笑……”
未等她說完,盛君殊掐着它的脖子,提着它起身走出浴室,上了二樓,那嗡嗡嘤嘤的哭聲跟了他一路,拖下一串長長的水漬。
中央空調調控之下,盛夏的房間沁涼舒适。
房間自帶陽臺,光線通透而不曝曬,落在寬大的雙人床上,充滿松香氣味,被褥淩亂地卷在一邊。
“衡南。”盛君殊叫了一聲。
沒有應答。手一松,那截紐扣藤飄落在地上,他拿鞋尖踩住,它掙紮了半天,好容易翻了個身跪下去,發出砰砰砰的磕頭聲。
盛君殊的目光掃過陽臺,茶幾,妝臺和床,福至心靈,手扶着足有一面牆那麽大的嵌入式衣帽間的門,慢慢劃開,撩起了挂在最外面的一排色彩各異的女裝。
臉色蒼白的女孩穿着白色吊帶睡裙,正抱膝蜷縮在櫃子裏,一動不動,宛如箱子裏放置的人偶娃娃。
盛君殊俯下身:“衡南,出來。”。
湊近一看,才發覺女孩臉上滿是交錯的淚痕,讓光一照,亮閃閃的。
盛君殊渾身發麻。
垚山派大師兄,從小到大不怕刀光劍影,唯獨懼怕女性的眼淚。
身側手指僵硬地動了動,蜷起來,在她溫熱的頰不大熟練地擦了兩下,衡南讓人一碰,眼神登時有了焦距,暴戾和恨意一塊襲來,簡直像一柄利劍照着他直射過來。
突然的劇痛襲來,盛君殊條件反射地抽回手去,看着拇指下面兩排小而深的牙印。
又看向衡南哭得淚水斑駁的小臉。
他這是……
被那個最溫柔大方、從容鎮靜、說話時眼裏帶光、暗戀他十年的師妹……
給咬了?
盛君殊沉默地摩挲着傷口,轉念一想,便明白衡南對他的敵意從何而來。
同意結婚,同意陌生人一切荒謬的條件,不過是以為從此以後在陽炎體的庇護下,可以過上正常人的生活。沒想到剛來第一天,再度遭到怨靈和妖物的纏繞,她的心态崩潰了。
眼前的這個,只是一個對從前一無所知的、宛如驚弓之鳥的、身為普通人的師妹。
想到這裏,他極其耐心地彎下腰,一手塞進她膝彎,一手撈背後,在衡南劇烈掙紮之前,快速把她從衣櫃攔腰抱了出來。
在他懷裏,衡南簡直就像扔上砧板的魚,拼命甩尾掙紮,盛君殊将這幅細弱的骨架捏緊,防止她掉下去,一手定住她的裙擺,轉過身尋覓房間裏的床。
好,床單是濕的。
他面無表情地出門,随便在走廊裏進了一間房間,拿腳點開門,把衡南扔在了床上,張開被子一蓋,将她掩在底下。
這個別墅,最不缺的就是房間。
*
下午四點。
仰躺在床上的、蓋着被子的白色蕾絲睡衣的女孩一直在望着天花板抽泣。
她哭得太厲害,哭聲和吊蘭精的哭聲疊在一起,一模一樣的細弱,嬌氣,那精怪就吓得不敢再哭了,于是只有衡南一個人的聲音,嗡嗡嘤嘤地盤旋着。
盛君殊斜坐在床上,壓住了她的被子角,膝蓋微彎,膝上放着纖薄的筆記本電腦,十指飛動,抓緊時間回了幾個部門經理的郵件。
衡南身上彌散着濃郁玫瑰香薰的味道。盛君殊百忙之中瞥了她一眼,見女孩眼珠潤澤,濃密的睫毛濡濕,眼淚不住地順着眼角滑落,枕套洇濕了一大片。
他皺了下眉,撩開被子,單手拎着衡南的前襟,把她拽了起來:“坐起來,流進耳朵裏容易得中耳炎。”
衡南溫熱的眼淚吧嗒吧嗒地落在他手背上。
“……”
盛君殊拿紙巾僵硬地擦了一下,看了她半晌,感覺水分流失得太多,合上電腦,端起床頭櫃上的裝熱水的玻璃杯,捏着她的脖頸給她灌了幾口。
衡南冰涼的手攀附上來,握住了杯子,不一會兒便把水杯裏的水咕咚咕咚地喝光了。
風聲鶴唳這一整天,她也是真的渴了。
“衡南。”
衡南拿着杯子,眼裏才像是有了神。眼角、鼻尖都泛着紅,像是雪塑的人點了生動的彩,聞聲側眼看過來。
此刻安靜下來,地板上“咚咚咚咚”的聲音愈發清晰,好似誰在玩彈珠,衡南瞳孔猛地一縮,臉色煞白,一頭撞進盛君殊懷裏。
“……”
折騰得熱,盛君殊原本把西裝外套敞開來,襯衣也解開了一顆紐扣。猝不及防一雙冰涼的手伸進外套裏,在他背後不安地滑動,将他的襯衣在手心揉成一團。
盛君殊長這麽大,從未被人這麽肆意地摸過,渾身上下繃緊,捏着衡南的後頸領子,下意識地想把她丢出去。
但是懷裏的衡南抖得厲害,盛君殊心裏一軟,那手硬生生松開,順着她突出的後脊骨違心地摸了摸:“……那不是鬼,只是植物精怪。長日無聊,作弄了你,我抓來給你賠禮了。”
“咚咚咚咚咚……”衡南緊緊攥着他的襯衣。
“你看它在給你磕頭。”
“……”
衡南默了許久,慢慢直起腰來,衣料摩挲,發出細微的聲響。
她向床邊看去,地上沾着水寫了一排歪歪扭扭的“對不起”,紐扣藤磕頭的頻率已經慢慢地放緩了,“咚、咚、咚、咚”,伴随着“呼哧,呼哧”的生無可戀的細細的喘氣聲。
衡南捏着被子角望着那一排字,神情茫然,似乎沒想明白,發呆。
角落裏細細的紐扣藤枝條,像菜青蟲一樣弓起身子,一拱一拱地爬了過來,爬到了衡南垂在床沿的腳邊,不斷仰起腦袋來,好似可憐巴巴地作揖。
衡南垂着眼,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倒顯出一種乖戾來,像是無論如何也讨好不了的陰郁小孩。
雪白的赤足在空中輕輕一蕩,足尖帶起的風就把那輕飄飄的紐扣藤吹翻了個兒,吹到了角落邊。
紐扣藤撞了個七葷八素,天旋地轉,晃了晃腦袋,再次一拱一拱地爬過來。
還沒爬近,衡南又故意踢了一腳,再次把它掀到了遠處。
盛君殊坐在床的另一側,電話轉眼接了三個,都是談生意,顧不上管衡南如何蹂-躏那吊蘭精。
好在他說話聲線低沉動聽,語氣平和,也沒顯出要走的急燥,反倒成了悅耳的背景音。
他說到“好,再見”的時候,恰逢紐扣藤第六次嘤嘤哭着地爬近了,衡南頓了頓,彎下腰去,将紐扣藤撿起來,系在了自己手腕上。
作者有話要說: 誰能看出南妹的隐藏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