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師妹(九)
☆、師妹(九)
“叮——”
郁百合戴上隔熱手套手套,将淌了湯的櫻桃吐司從烤箱取出來。溏心煎蛋、煎熟的培根、紫色鳶尾花裱盤。
黑色橡木餐桌上擺了三只餐盤,郁百合摘下圍裙,擡頭看了眼挂鐘:七點十五分。
往常這個點,是盛君殊雷打不動的上班時間。
她習慣了在分針對準一刻鐘的那個瞬間,聽見盛君殊下樓梯的不輕不重的腳步聲。
但是今天,沒有。
郁百合輕手輕腳往二樓去,門縫裏,陽光散落在寬大的雙人床上,女孩柔軟的羽絨被卷起來,散落的黑發陷進枕頭裏。
挺拔的男人俯身,單手撐在床上,下颌線條凝着光,令人臉紅心跳的姿态。
郁百合順手“咔噠”關住了門。
盛君殊驀地回頭看去,門把手上的平安符震得來回晃蕩,手上還捏着衡南頸上的佩玉。
手指上忽然一涼,另一人手指覆上來。
盛君殊扭過頭,衡南的眼睛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一眨不眨地望定他。貓一樣冰涼而漂亮的眸,布滿警惕和戒備時,全然不透光,鏡子一樣,倒映出他的倒影。
四目相對,盛君殊意識到,一個男人一大早出現在女孩子床頭,拽着人家脖子上戴的佩玉,看人家睡覺,确實有點……
他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手指一松:“我去上……”
……班前看一下你有沒有把我的靈犀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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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南捏了玉,眉眼一斂,冷不丁翻了個身,絞斷了這半句話。盛君殊面前只剩下一個後腦勺。
“……”
睡了一宿,冷靜了一下,他是有點後悔了。
并不是後悔把靈犀給了衡南,而是在沖動之下把養了整整一千年的攻擊向武器随便地碎成了一枚相思豆都能代替的聯絡向法器,實在暴殄天物。
但是……
眼前,衡南輕薄蓬松的荷葉領真絲睡衣蓬起來,褶皺中隐約露出銀線,繡了只日漫風格的開懷大笑的熊,再向上,是衡南散落着黑發的光潔的一片肌膚,蒼白得不像活人。
七點鐘的鬧鐘嗡嗡作響,打破寂靜,盛君殊單手伸向懷裏,按掉。
極其寬大的雙人床,她還是占了個小角落,衡南蜷縮在被子裏,無聲無息,頭發絲随着呼吸均勻起落。
盛君殊想到從前出早課,雞叫第一聲就得起床。他身為大師兄,準點靜室裏等一刻鐘,然後一間間踹開師弟師妹居住的小屋,冷着臉拿着劍柄從床頭敲到床尾,打地鼠一樣驚醒一窩揉着眼睛的小崽,再有不醒的,劍柄就招呼在他們屁-股上。
但是他從來沒有叫過二師妹衡南起床。
确切地說,衡南從來都不用人叫醒。天蒙蒙亮時,他路過衡南房間,內裏被褥已經疊齊,屋裏打掃得纖塵不染,門窗緊閉,空無一人。
他走回靜室時,大鼎內香薰已經燃起,煙霧幽幽袅袅,細細一縷,小蛇一樣向上盤旋。
房間裏有了一個人。
衡南坐在他靠窗的座位上,素手捏着一塊白色的絲帕,正仔細地擦拭他的桌子。她的手指纖而長,脊背挺直,紗衣上凝一層薄薄的晨曦,那畫面便雅致得像在行某種特殊的儀式一般。
覺察他走近,衡南的動作便慢慢停下,從容地從他座位上起身,裙擺輕旋,繞到了後一排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她将絲帕疊起揣進袖中,翻開線裝書,垂眸看着,睫羽微動:“師兄早安。”
盛君殊:“……”
衡南長久地表現出的安靜的、從容的、恰到好處的體貼,從不給人任何壓迫感,而後來他發現,師妹這比同僚情誼多出一分的體貼,只是針對他一個人。
時間長了,他覺得單方面承着師妹的厚意,心裏很過意不去;于是,分果子時多留二師妹一個,吃飯時停一刻鐘等衡南練符歸來,出門歷練回頭看一眼人在不在。
然後,他就發現……其他師兄妹竟然總是在有他兩人同時出現的場合,自動退讓到一邊。而衡南既無沾沾自喜,也無羞澀不安,只是在他的身邊,默默并肩而行。
——左右衡南也不鬧人,有跟沒有沒什麽兩樣,現在和過去也沒什麽兩樣,于是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再然後,師父幹脆把他們叫過去訂了婚……
即使那時,他已經答應了婚約,他們并肩跪在一起,咫尺之遙,衡南的發絲蹭過他的肩膀,衣袖碰着他的衣袖,也沒有進一步的舉動。甚至連他回頭看着衡南的時候,她總是斂目,或看向一旁,淺笑着,不與他眼神相對。
平平靜靜,若即若離,直到她死。
盛君殊無聲地一嘆,揪着被子角向上一拉,蓋住了小熊睡衣之上,少女露出的後背。
凝魄回魂,還是同一人。但作為普通少女的衡南的記憶已洗去,全不認識他,也不再躲避他的注視,而是像炸了毛的貓,半步不退地與他對視,戒備、抗拒、還有一絲警告。
……也好,省下他許多愧怍和負擔。
盛君殊拉好了被子,輕手輕腳起了身,忽然聽到被子裏傳出不大不小的聲音,直截了當:“你給她太多了,我還不起。”
聽這語氣,倒好像是抱怨。
畢竟是二十歲的小女生,有點骨氣,又很幼稚。盛君殊笑道:“一千五百萬,你兼職工資一個月兩千七百塊,要掙四百年。你還想着還?”
衡南背對着他,不吭聲了。
盛君殊就有點後悔自己洩露了千年積累出的居高臨下的刻薄,頓了頓,仔仔細細給小師妹解釋了一下:“垚山答謝孕母承了你的魂,走賬,不用你還。”
半晌,他注意到團成一團的蓬松被子微微起伏,衡南好像早就又睡熟了。
“……”盛君殊驀然有種沖動,想把她揪起來問一句:“我叫什麽名字?”
他走過去,衡南半長的頭發散落在枕上,柔軟幹燥,黑絲絨一樣綻開。盛君殊順手攏了攏,女孩子的頭發,摸起來像是小貓的毛,毛絨絨的,盛君殊無趣地揉了兩把,變了主意。
目光轉向床頭櫃上的幾個白色小藥瓶,還有吃掉一半的錫紙膠囊板,皺着眉頭看了看說明,滋啦滋啦團成一團,全扔垃圾桶裏。
“太太沒病,所有精神類的藥,都給她扔了。”
飽滿的日光将男人修長的影子投在地毯上,盛君殊的叉子落在盤邊,快速喝掉牛奶。
“好的呀。”郁百合小心地瞄挂鐘,今天遲到這麽多,不要緊麽?
盛君殊擦了擦嘴:“聯系一下家具公司,沙發給我換了。”
“哦……知道了。”
那家人坐過的,果然還是嫌棄……
郁百合跟着他走到門口。他停了停,又微微轉身:“那個兔子,再給太太做一個。”
郁百合瞧着他,略有迷茫地張開嘴巴。
盛君殊扣上袖口,瞥了她一眼:“會抖的那個。”
郁百合張開的嘴,馬上化作了意會的笑容:“哦~~~”
*
冷氣十足的房間裏,蓬松的被子卷起來,幾乎蓋到頭頂。
少女的臉蛋隐匿在其中,顯得格外孱弱,臉色灰白,額頭上布滿冷汗。她雙眸緊閉,濡濕的睫毛微微顫動,雙手按在胸口,發白的指節痙攣地抖動着。
仿佛有一捧玻璃渣,在她心口攪動。
——又來了。
十六歲那年夏天,她的人生脫軌,忽然被這莫名其妙的、不屬于任何髒器病變的痛楚擊倒。
随後她開始看得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聽得見別人聽不見的聲音,所有角落的陰暗,夜晚的血腥,怨毒的詛咒時刻不停地纏繞着她。
父母、同學、老師,滿臉擔憂地捧着她的臉,嘴唇一張一合,她瞪大眼睛,仿佛失聰,什麽也聽不到。
耳中充斥着刀兵相碰的刺耳的銳嘯,還有鼓動耳膜的呼呼風聲,看見反複從空中墜下的灰色陰影,抓着路人裙擺被拖在地上的半截殘肢,看得見建築表面大量幹涸的血跡,毛細血管一樣分支流下,變成細密的網狀脈絡,包裹整座大樓。
更可怕的是,從十六歲開始,她作為普通人的童年開始慢慢褪色,所有前半生出現在生命中的人,在記憶中變得逐漸模糊。
她所有正常的感情,流沙一樣褪去,一股陰冷的、長久的孤寂像暴雪一樣将她籠罩其中。她不會再為師長親朋的哭臉或失望感到一絲一毫的憐憫,與此同時,他們也在她無助哭泣的數百個夜晚,離她遠去。
“……影響到其他同學……”
“我們家也不是大富大貴,你看要不……”
“配合電擊治療,醫生怎麽會害你?”
“都是心理的幻想,堅持堅持不行嗎?你這孩子怎麽這麽自私……”
雨夜裏,她撐着傘,渾渾噩噩地跟着每一個人視線中雙肩發光的路人,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她懷疑自己上輩子是生活在下水管道的野貓,不然怎麽會有着與生俱來的茍且偷生的本能?
她聰明地辨認人群中對她有利的異類,尋求陽炎體的庇護。
霓虹燈下的城市,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流川街燈照耀下的川流不息,清河市中心的地标塔,夜色中光輝璀。
馬路上積水如明鏡,“嘩啦”輕輕踩過去,破碎的倒映抖動着,慢慢歸于平靜。倒影中雙層長裙、鴉青鬓發斜插木簪的少女緩步走過,裙下一盞黃色橢燈,燈下流蘇像雲霧一樣飄起。
“喵——”的一聲嘶啞哀鳴,黑貓如箭一般蹿過,污水濺起,再平息下來時,惶惶然的,只有衣衫單薄的短發少女茫然的面孔。
“太太沒有病……”她隐約聽見二十年來,聽到的一個篤定的說她沒有病的判斷。
與此同時,一陣熱流,猛然汩汩流入胸口,似乎将碎片包裹起來,疼痛如退潮般煙消雲散。
恍恍惚惚中,她仿佛躺在一張窄小的床上,外頭是瘋狂的夏夜蟲鳴,一只肉乎乎的胳膊扒着她的腰身,清淩淩的少女哭腔兒:“師姐,山上有蚊子,還有臭蟲。你怎麽睡得着?我……我想回家。”
聽到有蟲,衡南渾身汗毛倒豎,從小到大她最怕蟲。她的手摸過去,摸到一顆毛絨絨的腦袋,還有肉乎乎的臉頰。
可是夢那個自己将懷裏的人抱着,輕聲安撫着,說着自己也聽不懂的話。
再是時光倒轉,風雲倒置,無數片竹葉飒飒搖動,兵戈作響,有人叫了一句“衡南”,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往回一拽,力道極大,她整個人踉跄幾步,沒防備地一頭撞在他懷裏。
她的額頭抵着他頸下,少年身上熱極,混雜有潔淨的松香氣味。
一只手将她的腦袋按在胸口,骨節分明的手,倉促而敷衍地在她鬓發上揉了一下,手腕無意中碰至她的耳尖。刀光乍現,風聲過耳,肅殺得幹脆利落,旋即背後“噗嗤——”一聲,有熱血濺在她裙擺上。
“這種怨靈你還應付不了,不要冒進。”
“通通、通通、通通……”
是什麽聲音?
世界仿佛就此寂靜下來。自己的心髒在胸膛跳動沖撞的聲音,被無限放大,通通、通通、通通,一種瀕死的緊張和恥辱的快活,壓倒性地覆蓋了一切疼痛。
她的手無意識地緊握着那枚正在發熱的佩玉,越攥越緊,仿佛要将它捏碎一般,它卻漸漸涼下來了。
“太太!”
衡南猛地坐起來,宛如夢魇後的大寒淋漓,萬物聲音灌入耳中。
郁百合興沖沖地反手關上門:“太太,今天有驚喜诶。”她眯眼笑着,手從背後伸出來。
衡南茫然看着托盤裏乳鴿大小的白兔布丁,外面光溜溜,像上了釉。
郁百合璀璨地笑着,手腕一抖,衡南的眼睛一眨,目不轉睛地盯着波浪般鬼畜翻滾的巨型兔子。
“給您做了個大的,喜歡不啦?哎呦,喜歡死了喲。”
“……”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今天是人工發送,稍晚了一些T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