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師妹(十)

☆、師妹(十)

隔着一道門,辦公室裏電話鈴聲大作。

盛君殊挂着脫了一半的外套,跨進辦公室,拎起座機,“喂?”

“是盛先生嗎?”

盛君殊安靜聽着,略低下頭,睫毛微動,竟像有些不好意思:“……那就今天吧,我下午三點左右到家。真是太麻煩你們了。”

“不客氣,不客氣。”話筒對面的人回得更加客氣,“都是為人民服務的同僚,我們提供一點方便也是應該的。下午三點,麻煩讓您太太準備好兩寸半身免冠照片和其他資料。”

“好,再見。”西裝搭下來,順着披在座椅靠背上。

電話擱下去的瞬間,像是詐屍了一樣再度響起來。盛君殊似乎對此早有預料,手就放在話筒上沒放開,敏捷地接起來,淡然道:“王總。哦,我就是盛君殊……”

張森火急火燎地出現在門口:“老板,那幾個部部部……”

盛君殊正夾着電話,開電腦的另一只手頓了頓,瞥了過來,張森就閉嘴了。一直等到他打完整個電話,張森才走進來:“這王總也太不守、守規矩了,怎麽老是直接給總、總裁辦公室打電話。”

盛君殊沒作聲,原來已經開始噼裏啪啦地回複郵件:“你剛才說部門經理怎麽了?”

張森說:“沒、沒大事。就今天早上九點不是有有有個例會嘛,您頭一回到點不來,他們以為出出什麽事了。”

盛君殊的眼珠被熒光屏映得很亮,靜靜地瞥了一眼右下角的時間:“讓他們坐五分鐘,我馬上過去。”

張森聽着都頹了,一屁股仰坐在沙發上,一對三角眼沒精打采地看着天花板:“要不然您還是雇、雇一個職業經理人算了。”

“好好歹也是個大、大派掌門,放在過去,那是高坐坐望仙臺,百、百萬徒子徒孫排隊捶背捏腳,哪、哪個掌門新婚之夜坐、坐在辦公室加班。”

盛君殊盯着屏幕,彎出個冷笑:“職業經理人,一年一千萬,你替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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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撫今追昔漂亮話,聽聽也就算了。

師門都給夷為平地了,就零星剩了這麽幾個人,還大派……

張森“哎”地拍了下手掌:“才一千萬,您不是出手就給了丈、丈母娘一千五……”

瞥見盛君殊飛過來的眼刀,後半句話适可而止,咕咚地淹了口唾沫,走過來給盛君殊倒水。

盛君殊按了發送,靠在椅背上就勢灌了半杯茶水:“當個掌門有什麽好,一天到晚閑得慌。”

“誰說閑得慌?”張森說,“就那個星港的老、老板,給我打、打三次電話了,高價聘您出山。三、三顧茅廬都不為過,我們垚山還是、是大有生意的。”

“星港?”盛君殊心裏定位了一下遠在版圖邊陲港口的城市,閉上眼睛,“太遠了,不去。”

“開了天、天價。”

盛君殊把老板椅轉向落地窗,表情捉摸不透。半晌,有些疑惑地瞥過來:“有錢,讓他買符啊。”

“……買那個999,還、還是9999……”

是的,聖星除了做家居産品以外,門店裏還兼賣鎮邪器物,挂符、玉貔貅、水晶擺件一類,最便宜的也有将近一千塊。自然了,生意十分慘淡,因為客戶見了好奇,拿起來看到标價,都嘿嘿一笑,還以為店家擺着不是為了賣,就是為了鎮店讨個彩頭。

盛君殊看窗外景色,思考片刻:“我給他畫一紙鎮宅,标五個9賣給他。”

“……”張森的汗差點流到下巴上。

想當年,少年盛哥兒多麽的清正板直,一聽見坑蒙拐騙,劫富濟貧,那個面紅耳赤,深惡痛絕,眉頭擰成川字,那個“不做不做,我不做你們也絕不準做”的勢頭,這才過了一千年……

張森:“人、人民幣就、就是腐蝕靈魂的毒藥。”

盛君殊扭過一張沒表情的俊臉:“你說什麽”

張森一臉正氣地站起來:“不、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我這、這就去标那五個九。”

*

“太太,太太……”

衡南被郁百合晃醒的時候,一縷陽光正落在她眉心,她眯着眼,睫毛眨了又眨,全然無神。

郁百合一手攬着她的腰,一手抓着她的肩膀,把她從被子裏拖了出來:“太太,下午有重要的事情啊,可不能睡了。”

她一點都不懷疑,如果不是老板娶了個睡神,那一定就是老板晚上太不節制。

不然太太怎麽一整天都在睡覺,皮膚還光滑透亮,神氣越睡越好了呢?

衡南被壓着坐在妝臺前的時候,頭還是低垂下去的。絨絨黑發散落下來,下巴在胸前一點一點,左搖右晃。

郁百合轉過來的時候,很有經驗地給她脖子上塞了一個飛機上用的頸環,又像一陣風一樣地挂去櫃子前面,掏出了幾件衣服。

“拍照诶,穿深色帶領子的。”

郁百合輕輕在衡南耳邊喚:“太太,太太,衣服要我幫你換伐?”

自搬到別墅以來,衡南把十六歲到現在夜夜驚恐失眠的覺全補上了。不過再困,基本的羞恥心還是有的,眯着眼睛,渾渾噩噩地一把抓住了她手裏的衣服角,郁百合嘻地一笑,關門出去了。

衡南抱着衣裳,木然對着鏡子,費力地拉開裙子背後的拉鏈,開始混沌地想自己是誰,從哪來,到哪去,沒個結果。睫毛顫顫,眼皮又重了。

郁百合等了半天,不見裏面有動靜。再進屋時,衡南幹脆趴在桌上不省人事,藏藍連衣裙背後拉鏈拉了一半,就被主人放棄了,拉鏈歪着,露出頭發下面一節雪白的頸子。

“……唉,這真是。”郁百合急得跳腳,又怎麽能怪太太這個小可憐,“老板壞,老板誤事!”

灰色琉璃瓶裏一束帶露的新鮮百合盛開。

衡南的脖子被環形頸托固定住,一張臉微微仰起,劉海兒拿小夾子夾住,側對着郁百合,眼睛閉着,濃密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陰翳。

郁百合對着這吹彈可破的皮膚,僅小心地在眼底的位置點了一點遮瑕,拿指腹慢慢暈開。

睡了這半個月,太太的黑眼圈淡得幾乎看不出了……

防曬霜塗抹均勻,郁百合拉開抽屜,架子上擺放好的各個大牌的口紅,按照色號分類,像是套裝水粉顏料一樣碼成一排。

但凡女人,都會讓這近乎浪費的排場晃得意動神搖,可惜衡南除外。

郁百合心想,叫醒太太,她也不一定分得清楚這些顏色。

故而她當機立斷,自作主張地為大日子挑了一支正紅,指腹擋着,一點點沾在衡南的菱形唇上。

“沾個喜氣。”兩指揉揉,暈在眼梢。

“再沾點喜氣。”郁百合摩拳擦掌,撲在雙靥。

原本蒼白的面孔,靠着散落的正紅,仿佛被一點點地注入了生氣和靈魂。

“太太……”郁百合的雙手經過精心保養,掌心柔嫩,專修面部按摩,衡南任她撫摸了一下午,也很舒服地沒有醒。現在被她晃起來,手裏塞了一面化妝鏡,迷迷糊糊地,垂頭注視了自己的臉。

鏡子裏的少女眼半眯着,膚白唇紅,好久沒化過妝了,驟然一看,差點沒認出來。

郁百合支着她的手臂,防止她掉了鏡子:“太太,睫毛還需要畫嗎?”

畢竟,原本這雙眼睛很精致,已經是這張臉上最濃墨重彩,錦上添花。

衡南垂頭看着鏡子半晌,很肯定地點了頭。

郁百合忍着笑将她的臉擡起來:“太太不要動噢,我說睜眼就睜眼。”

這個年紀的女孩,到底還是愛美。

兩張臉貼得近了,郁百合嗅到衡南身上一股不濃不淡的蘭花香,沁人心脾:“呦,什麽東西這麽香。”

衡南默默擡起手腕來,纖細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細細的紐扣藤,離了土這麽久,上面的小葉片都枯萎打卷了。

郁百合想給她摘下來,手還沒碰到,衡南便把手往身後一背,是個抵觸的姿态,郁百合就悟了:“老板給太太綁的呀?”

衡南默了一下,垂眼:“嗯。”

郁百合眼睛一彎,笑了。這小夫妻倆,還怪有情趣的。

“叮咚——”門鈴聲響。

“來了來了……”郁百合放下工具,匆匆跑下樓去。過了一會兒,一樓傳來一陣嘈雜,招呼聲,說笑聲,不止一個人。這些人七手八腳擡了什麽,攝像機,打光板,還有沉甸甸的帶電線的工具。

衡南驀然站起來,從角落裏慢慢拖過一只麻袋打開,從裏面取了七八個粉紅色的小盒子抱在懷裏,噠噠下了樓去。

這個麻袋是郁百合事先準備好的,先前囑咐了她,來了就要分發給客人。

郁百合見她主動下樓,有些驚訝,生怕忙中出錯,忙解釋道:“這是我們家太太。”

一群穿黑色制服的人,亂七八糟地站在客廳的一堆電線裏,都停了當下的動作,面面相觑,好奇而拘謹地仰頭看着她。

衡南停在樓梯上,驟然見了這麽多生人,心髒狂跳。

*

盛君殊開完會回到辦公室,過了中午十二點。

屋裏彌漫着淡淡飯香,辦公桌上已經攤五六個塑料餐盒,一個老婦人正躬身站在桌子旁邊,從保溫袋掏出第七個塑料盒子擺在桌上,掐開搭扣。

老婦人六十來歲,黑發裏銀絲參半,在腦後梳成個髻,簪一根樹枝樣的黑色的短釵。她穿着樸素的中式短棉麻衫,常年勞作的一雙手寬大似男人,因骨架子大,人又清瘦,看上去顯得很精神。

婦人見他來,臉上壓抑着喜色,恭恭敬敬福了一福:“掌門。”

還未蹲下去,便讓盛君殊熟練地架住手臂,端了起來:“王姨,不必。”

往桌上一瞟,水晶肘子,蒜香烤雞,還有一道紅燒排骨,紅彤彤一片浸潤在油汁裏。

張森端着飯盒,在沙發上狼吞虎咽,見他掃過來,把飯盒展示給他看:“老板你看、你下屬區別對待,我、我就只有一個雞蛋香腸炒飯。”

王氏臉上有鄙夷色,鼻子裏悶哼一聲:“有好糧,放在倉裏爛了,也不予牲畜、小偷。”

張森張了張口,百口莫辯:“猴猴年馬月的事您還、還記仇——”

盛君殊兩手搭在椅子扶手上,耳朵自動過濾了這兩個師門舊人之間的固有矛盾,掃着面前堆成山的大魚大肉,适時地打斷:“過來一起吃吧。”

張森屁股一挪,把椅子拖過來,坐在辦公桌對面,伸長了手就往烤雞上招呼,讓盛君殊一筷子敲在手背上,慌忙接住掉下的一對筷子:“去給你王姨搬凳子。”

王娟在公司裏有職務,明面上,是負責總裁的膳食。關于她的投訴,從來沒少過,因為員工看到過她做的飯,平平無奇也算了,全是大魚大肉,高蛋白、高油脂。盛君殊辦公室在大廈頂層,除部門經理外很少有人見過,就像帷幔後面的皇帝,人人都存了幾絲敬畏。一個沒受過培訓的太太,憑什麽配給總裁做飯?

盛君殊信箱裏塞滿了投訴,就倒出來扔了,全然沒放在心上。因為他早就不用吃飯了,吃什麽都随便。例行餐點,就是為了看起來更像個人,補充精氣神。

雖然王娟原本只是一個掃地阿姨,現在垚山缺人手缺得厲害,有一個掃地僧能用,是必然要放在身邊待命的。

王娟僅站着,臉上既羞愧、又感動、又惱怒,急急勸道:“大哥兒,亂了規矩。”

盛君殊把烤雞往張森那邊一推,随口應道,“有個屁的規矩。”

這一句話,差點把王氏噎死。

所謂尊卑有序,君臣綱常,自打大哥兒年輕輕繼任了掌門,這一千年來,垚山規矩越來越歪,越來越亂,最後,連帶着掌門的為人一起,全亂了……

三個人捏了筷子,別扭地擠在一張桌前。

王氏一雙布鞋并着,坐得板板正正,一粒一粒往嘴裏送着米。

直到聽到盛君殊說:“說說那邊的情況。”這才回過神來,恭恭敬敬答:

“小的探看過長海小區的維修業主記錄,一號樓三單元,也就是李夢夢現住地的那棟樓,一樓的防盜窗,近二十天裏掉過四次,都是在深夜裏,好在沒有傷到人。”

張森啃着雞腿:“防防盜窗掉了找物業,跟我們有啥關系?”

盛君殊說:“防盜窗長什麽樣沒見過嗎?金屬豎條欄杆,構了一個天然的‘籠’。子烈在大門外貼了攻擊向的符,她不敢進,只能爬窗,不破‘籠’上得去?”

張森聽得毛骨悚然:“近二十天,她她、她還爬上去過四次?”

“從前聽老祖講道,說惡靈怨靈,大都徘徊在一個小範圍裏。”王娟皺起眉頭,“畢竟是違天地道法的存在,跑來跑去,一不小心,極易散去,為什麽還要這麽來來回回地折騰呢?”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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