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鬼胎(一)

☆、鬼胎(一)

盛君殊倚在椅子上,默然翻看檔案袋裏的資料。

照片上的李夢夢,是在游樂園前的一組他拍。長相中上,但妝容精致,打扮入時,乍看上去甚至像個小網紅。

手裏的那個墨綠色呢絨手袋,如果沒記錯,是一個月前某奢侈品牌的複古款新品。

李夢夢今年六月就要畢業了,但是據她的同學說,她暫時沒有簽約工作,也沒有讀研打算,近一個月,甚至沒有住在寝室裏。

“和室友的關系一般,住在一個寝室,也很少聊天,主要是沒有共同話題……感覺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後面注解了一個括號:“問:什麽叫做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答:就比如說,一起去吃飯,總是提議去熱門的網紅餐廳,一點就點一百多的海陸套餐,我們就是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次兩次還好,總去肯定着不住;再比如說,她購物買的那些牌子,我們不太懂,也覺得太貴。時間長了,我們覺得她炫富,她覺得我們排擠她。”

“平時喜歡看電視劇,還有美妝博主的視頻,研究奢侈品和化妝,當過美妝up主,不過沒堅持多久。”

“很少去圖書館,成績一般,也不社交,對陌生人感覺有點小高傲,總是跟一個叫姓徐的、長得很漂亮的老鄉學姐一起玩,去街拍什麽的。她在網上好像很活躍。哦,她有個男朋友,也是網上聊天認識的,聽說家裏很有錢,長得小帥,也很寵她。每次收了香水、口紅什麽的,她都會發朋友圈炫耀。”

“家境?應該很好吧。剛進校園的時候,還蠻正常的,慢慢就越打扮越時髦了,今年年初還去打了耳骨孔,我們問她痛不痛,她還笑我們沒見識。”

盛君殊一目十行掃過去,從文字材料背後,拿出診所皺巴巴的挂號單據。

單據油印得模模糊糊,還有一項檢查費用單,是五官科檢查。

“這個單子,”盛君殊把幾張單據疊起,鋪平在桌子上:“好像不太對。”

張森的腦袋湊過去,在盛君殊指尖按住的地方瞅了瞅,反應過來:“……這幾章流水單號11一、一樣的,造假也造、得太敷衍。”

盛君殊把幾份資料平整地裝進檔案袋裏:“空了去查查長海小區這個診所。”

王娟“哎”了一聲,麻利地将餐盒收在一處。

Advertisement

她的動作漸漸緩下來,似乎想到什麽,忽而擡頭:“掌門,小二姐回來了,是不是?”

盛君殊有些意外她消息靈通:“是啊。”

在家看着衡南,和在外提起衡南,感覺不太一樣。在家時覺得心定,在外提起衡南,又覺得很愧疚。

“她剛剛回魂,還怕生,待她好了,我帶她見見故人。”

王娟頓了頓,勉強笑了一下:“小二姐好就好,我不用見她。”

“盛哥兒,”她擡起頭,想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垂下眼皮,“這千年複興大任都落在您肩膀,我等術法低微,也不能幫您什麽,只希望您能把自己當回事兒,好好保重自己身體。”

盛君殊心裏明白,王娟雖然一口一個“掌門”叫着,這多年來相依為命,更像是把他當親生兒子疼的。

他打小離家獨立,拜入師門就是大師兄。經年累月以長者姿态對師弟師妹們的照顧和管束,使他不大适應這種來自別人的感情和關懷,總覺得別人将他當成個少年、當成個孩子,很奇怪……

但語氣卻不自知地放得溫和:“……我知道了,王姨。”

*

這廂郁百合見衡南停在樓梯上,心裏也直打鼓:“……太太,下來嗎?”

衡南慢慢地走下來了。她的頭低着,眼睛往下垂,不看他們的臉,看到的只有幾雙穿着皮鞋的腳。

準備了幾秒,往上擡見到着空着的手,就把那些手拉起來,把懷裏小盒子往他們手裏一塞:“謝謝。”

“辛苦了。”

不知怎麽的,他們的笑鬧慢慢削弱下去,四周一片寂靜,只能聽見她自己幹而冷的聲音,不知出了什麽問題。

衡南背後生汗,越發越急,越發越快,直到發完了七個,把剩下的一個擱在茶幾上,如釋重負地掉頭走向了衛生間。

關上門坐在閉蓋的馬桶上,松了口氣。

“……”

客廳裏的人,這才在郁百合的招呼下,慢慢地坐下來,趁郁百合倒茶的功夫。幾個女工作人員,側頭倒吸一口冷氣:“不是……這也太好看了吧。”

“怪眼熟的,是個小明星啊?”

有人把那粉紅色的紙盒子放在膝上,沿着翹起來的愛心一拉,紙盒子攤開,滿當當的進口巧克力。

“嚯,喜糖啊。”

大家七手八腳地,撚一枚,剝開在嘴裏吃:“怪客氣的。”

那兩個女生還在輕聲争論:“絕對不是娛樂圈裏的。”

“我看着像。”

“絕對不是。”

攝影不耐煩地打斷:“盛總不是一般人,娶的老婆能是庸脂俗粉麽?”

郁百合回來上了茶,他們便正襟危坐,擺出職業微笑。見了郁百合身後還跟着風塵仆仆回來的盛君殊,一撥人又急忙站起來,親切熱鬧地握起手來。

氣氛猛然熱烈起來。

“謝謝。”盛君殊不動聲色地挨個兒握過去,心情很微妙,“讓你們破例跑一趟。”

他聽說,上一對讓民政部門上門辦結婚手續的,是一對高位截癱動不了的殘疾人;上上一對,是一對年過八十不便行走的老夫妻。

“不客氣呀。”身着制服的人笑道,“我們上級知道盛總工作忙,不是三百六十五天全年無休,随時待命麽?”

大家哄笑了一陣。

“這個方便必須得行。”

有人笑嘻嘻地晃了晃手上小盒子:“嫂子還給發了喜糖,盛總就別客氣了。”

盛君殊讓這話給說愣了。

“來了來了,嫂子來了。”

盛君殊側頭過去,衡南正無措地站在走廊的陰影裏。

她今天第一次穿了一身正式的深海藍色連衣裙,帶端正衣領,襯得頸修長。臉上帶了妝,晃得盛君殊閉了閉眼。再睜開,發覺衡南神色局促,像是上了油彩的被拎到陌生人堆裏的孩子,捏着裙擺,黑眼珠盛着光,閃躲來去。

平時不覺得衡南委屈,這個時候看見衡南遠遠站在陰翳裏,盛君殊心裏像被針陡然刺了一下,他招了招手:“衡南,來。”

衡南慢慢地從走廊走過來,默然地走到他身邊,他伸手一牽,衡南的手冰涼如玉筍,掙動了一下,他稍一握緊,她便任他拉到了椅子前。

移動背景牆慢慢鋪開,紅色的,鮮豔如旗幟。

兩個人坐在臨時搬來的凳子前面,沒怎麽費勁就拍好了一張照片。

盛君殊小心地調整了一下坐姿,雙手放在膝上,客氣地問:“可以了麽?”

攝影皺眉看着鏡頭:“稍等一下。”

幾個工作人員都湊到鏡頭前,似乎是出了什麽問題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幾個頭挨頭的人忽然爆發出一陣竊竊的笑聲。

“盛總,買一送一,趁着這個背景,再拍一張親密一點兒的,留個紀念呗。”

盛君殊想拒絕。

幾個工作人員便起哄:“都是專業的攝影師,盛總放心。”

盛君殊回過頭看衡南。身旁的少女直挺挺地坐着,望着面前的空氣發呆,翹起的睫毛彎出一個漂亮的弧度,一動不動。

盛君殊默了片刻,朝着衡南的方向挪了挪,伸手從背後輕輕攬住了她的肩膀。

“不夠親密呀。”幾個工作人員語氣失望,七嘴八舌指導起來:

“頭再靠近一點兒。”

“肩膀再靠近一點兒。”

“不是拍證件照,別那麽嚴肅。”

有好事者,夾在其中高喊了一句:“嫂子親一下盛總。”

盛君殊薄唇一彎,剛想罵人,忽然感覺頰邊到一陣極輕的香風撲過來,心裏一僵。

“好好好!就這樣,太好了!”

衡南自然沒有直接親上來。

她側着頭,嘴唇懸停在靠近他側臉一厘米的地方,極有技巧地停住了,她的眼睫垂着,似乎對這樣的配合感到很無趣。輕而吸的呼吸,淡淡掃在他臉頰上。

盛君殊坐着,目視前方,半邊身子都麻痹了。

太近了。

緊急情況另當別論,腦子裏只有殺敵顧不上其他。得閑的時候,即使是前世最親密時,衡南和他也不過肩膀挨着肩膀,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說話。

衡南知禮而矜持,他也從無任何逾矩。

更何況,這一千年,沒有除了百合阿姨以外的任何女人和他在四十公分的距離以內講過話。

這細柔柔的,若有似無的鼻息,極其陌生,像是慢條斯理吐着信子纏上來的蛇,又像盤旋萦繞的鬼煙。

随後,盛君殊被一陣窸窸窣窣的笑聲驚醒。

攝像機前的人擠成一團,憋着笑看他,像在看一個笑話:“還有十分鐘,二位就是合法夫妻了,盛總可以不用紳士手。”

“……好。”盛君殊頂着無數道嘲笑的目光,把懸空的手掌放下來,自然貼住衡南的肩膀。

兩個女孩耳語調笑:“還這麽局促。沒看出來,好純情哦。”

郁百合拿着雞毛撣子掃過真皮沙發背,但笑不語。

純情?

那是你們不知道,太太每天晚上都被折騰得睡一整天哦。

衡南的睫毛微微動了一下。

先前盛君殊碰她,她要麽失魂落魄,要麽情緒激動,竟然從無覺察,屬于陽炎體的幹燥灼熱的暖流,竟然可以沿着他溫熱的掌心,極緩慢地從接觸着的肩膀,一點點流轉過她周身。

她的眼睛微眯起來,像植被向往陽光一樣,無法抵抗這種可以驅散一切陰暗潮濕的暖和。

盛君殊覺察到身旁的人僵直的身體慢慢變得柔軟,傾倒向他,仿佛要融化了一般。頓了頓,輕輕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一點點加力,變作了扶正她坐姿的捏。

工作人員一拍手:“OK了。”

盛君殊扳正了衡南,站起來。在一陣恭喜聲中,猝不及防地接住了兩冊燙金小紅本。

打開看了一眼,又忍不住放在眼前看了一眼。

“……”

他總算知道為什麽他們竊笑之後,還非得再給他們拍一張照片了。

結婚證上的兩個人,男的英俊而面色嚴肅,女的貌美而眼神放空,中間隔了一大段不尴不尬的空氣。

整個合照上,寫滿了四個大字。

“貌合神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