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鬼胎(三)
☆、鬼胎(三)
李夢夢喉頭發緊:“你針管裏這個……是麻藥嗎?”
護士沒有理她,李夢夢壯着膽子又問了一遍,她這才不耐煩地“嗯”了一聲。轉過來時,十分不滿:“怎麽還沒脫啊,快一點!”
李夢夢躺在床上,冰涼的空氣落下來。她腦海裏回想起徐小鳳從診室出來的時候的畫面,她捂着肚子,弓着身子,扶着門才慢慢走出來,劉海兒全打濕了,臉色慘白地看了她一眼,臉上木木的,和她擦肩而過。
李夢夢聲音有些發抖:“是麻藥……怎麽還痛啊?”
護士不耐道:“你們這小手術,用不了麻藥的。”眼睛一垂,拍了拍擋板,“腳搭上來。”
李夢夢懷疑自己聽錯了:“沒、沒麻藥?”
護士惱了:“你做不做?”
四面尴尬的靜,玻璃上糊的是舊報紙,泛着一點被濾過的肮髒的黃。牛仔褲紐扣一開,李夢夢心裏驟然怯了,又拿手握着,“我有點緊張……能讓我再想想嗎?”
“那你抓緊。”護士罵罵咧咧地出去了,“……浪費時間。”
李夢夢深呼吸着,在小屋子裏越呼吸越顫抖。
做吧,看前前後後不過十五分鐘的事兒,就像徐小鳳說的,不取出來,每個月排出來也給浪費了。
但是這麽輕描淡寫說的是她,剛才叫得那麽吓人的也是她……
不做吧,那個小太妹不是好端端地在那兒嗎?可見疼一下而已,對身體是沒什麽傷害的。不做,這五萬塊沒有了,還要再賠三千塊的違約金。
“您于本月初網貸欠款……”
她像是怕自己後悔似的,立即按了一下床頭的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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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壞了?”她将按鈕撂在一邊的時候,驀然看見簾子外面,朦朦胧胧一道矮小的影,忙叫道:“……大夫,我好了。”
半晌,那個人影還是一動不動。像是趴在牆上偷窺的壁虎,畫在了簾子上似的。
“大夫?”
李夢夢盯着它半晌,額頭上驀然冒了一層細汗:“……誰呀?”
*
“嗚嗚嗚嗚……”吊蘭精哭着,感覺到身子一輕,有人捏着她的尾巴一提,把她丢進了花盆裏。
吊蘭生了根,根如饑似渴地往下紮着,藤蔓伸長,綻出了一朵又一朵葉片。
盛君殊指尖微移,拖動錄播進度條,迅速向前翻看。
寂靜的夜晚,臺燈開在最低擋。暈黃的光,在被子上反射出朦胧一層,照亮穿小熊睡衣的女孩臉的輪廓。
吊蘭精畢竟是十三四的年紀,無聊得發慌,去揪女孩的頭發玩,揪掉了好幾根,衡南醒了,張開眼睛看清怎麽回事,沒吭聲,又閉上眼睛睡去。
“啪。”它又揪斷了一根,嘻嘻竊笑。
衡南驟然睜眼,漆黑的眼裏浮現出一股捉弄的狠勁兒,掐住它的葉子狠狠一拽,“啪”地拽掉了一片,吊蘭精“嗷”地叫了一嗓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衡南停了停,撚了撚它的葉片,又揉了揉它的枝條,像是敷衍地撫慰。閉上眼睛,嘴角彎起一個小小的弧度。
盛君殊看着那近乎陌生的笑容,一時怔住。
衡南在別墅裏住了三個月,什麽時候在他面前笑過?
“老板,老板!”張森慌張進來,手機遞到他耳邊,“小六哥的電話。”
“師兄。”肖子烈微沉的聲音傳出,“那個叫李夢夢的女孩出事了。”
盛君殊仍坐在沙發上出神,張森懷疑他沒聽清,準備重複一遍的時候,他已驟然起身,“知道了。”
*
掀起一片一片的塑料簾子,跟肖子烈打了個照面,盛君殊的目光落在少年腳下半踩着的亮紅色滑板上。
“在醫院裏,不許滑。”
肖子烈“嗤”了一聲,撈起滑板往外面去了。
蔣勝站在一旁看笑話。他覺得這個盛先生對自己師弟的操心,不像是師兄,簡直像是老父親。見盛君殊看過來,他咧嘴笑:“放心,我看着呢。”
盛君殊淡淡點了下頭,沿着狹窄的樓梯向上走。離長海小區最近的是清河第二醫院,二級,規模小,裝潢破舊,病人也不多。
“在五樓,503病房。”蔣勝跟在身邊,邊走邊說,“受了點皮外傷,沒啥大事兒,病情基本穩定了。”
盛君殊踏上最後一級臺階,一個身姿窈窕、衣着清涼的影子下樓來,直直擋住他的去路。
擡起頭,一對大銅環耳環,一張濃妝豔抹的臉,頂着紫色挑染頭發的女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呦,帥哥,是你啊。”
十分鐘後。
“我什麽都沒說,你們拷我幹什麽呀?”幺雞兩手并着,嘩啦嘩啦地甩動着挂在走廊陽臺欄杆上的銀色手铐。
蔣勝指着她的眉心,一臉嚴肅:“警告你,不許對我們辦案人員動手動腳。”
“怎麽動手動腳了,不就是摸了一下胸肌麽,不給摸早說呀。”幺雞翻了個白眼,忽然又轉向拍着衣服的盛君殊,
“你還是辦案人員啊,警察,還是律師?開那麽好的車,你不會貪污受賄了吧。”
盛君殊輕輕拉開被小太妹氣得吹胡子瞪眼的老民警蔣勝,站定在幺雞面前,掃了她兩眼:
“陳瑤,清河財經大四年級,之前我們見過面。”他直截了當,“認識李夢夢嗎?”
“誰是李夢夢呀?”
盛君殊不拆穿她裝傻:“你今天下午送來醫院,還幫她交了住院費的那個女孩。”
“哦。”幺雞裝模作樣點了一下頭,“警察同志,我們倆素不相識,她排在我前面,我看她昏倒了,做好人把她送到醫院,沒想到醫藥費就要四百塊。”
“我身上可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等她醒了,你們一定要幫我要回來。不然……你請我吃頓飯也成?”
盛君殊手指檢查了一下腰間的錄音設備,接着問:“你在長海小區的診所,看什麽病?”
幺雞梗了一下:“……感冒。”
盛君殊微微一勾嘴角:“李夢夢單子上寫的是婦科,怎麽,感冒和婦科在一間屋子裏排隊?”
幺雞臉上掠過一絲慌亂,不過馬上又鎮定下來,無知無畏地看過來。
盛君殊也看着她的眼睛,眼瞳裏一絲笑意也沒有,赫然顯出了平常人沒有的威懾:“你們去長海小區的診所,幹什麽?”
“……”幺雞頓了頓,猛然昂起頭來,“賣卵啊。”
幾個人皺了眉頭,驚異的目光都瞥過來。
“別這麽看着我。”她環視一圈,吊兒郎當地笑道,“我一不偷,二不搶,三不賣-淫,哪點礙着你們人民警察了?我用我自己身體的廢料,幫助別人,還躺着掙錢,違反國家哪條法律了?”
盛君殊刷刷地記錄完畢,筆帽一扣,轉身便走,蔣勝趕忙跟上去,他卻驟然回過頭,目光掃過幺雞的臉:
“陳小姐。女性一生一共要排出400顆左右卵子,排完了,人就要絕經,就會衰老。值不值,自己掂量。”
從天臺下了病房,蔣勝還一路搖着頭:“跟她說那麽多沒用的幹嘛?那種貨色,已經廢了……”
盛君殊冷淡地一笑,并不認同:“她還小。”
才二十歲。比起千年起起落落的歲月,比起朝代更疊、人間悲歡離合如水流過,二十歲,确實還很小,還不知事。
一進病房,僵持得接近冰點的氣氛撲面而來。
盛君殊看一眼不耐煩站在床邊的肖子烈,再看靠在床頭、滿臉怒容的李夢夢。
他頓了頓,走進門,坐在李夢夢床邊的凳子上,又給蔣勝拖了把椅子,傳音道:“你出去問陳瑤,這邊給我。”
肖子烈瞪過來。
盛君殊臉色微沉,睨了一眼門邊。
少年像一陣風一樣沉着臉地掠出門去。
李夢夢右邊大腿、手臂都被白紗布重重包起來,手臂上紮着吊針,激動地按着病床前的鈴:“護士,護士,我要休息,你們憑什麽讓陌生人來騷擾病人?”
回頭準備罵人,見到床前坐下的男人,動作慢慢地斂了斂,心不由得猛跳起來。
這個男人西裝革履,精致裏帶着利落的英氣,閑閑坐定了,膝上放着一只本子。
一雙眼睛看過來,冷淡得如寒玉。
而自己架着胳膊和腿大咧咧坐在病床上,妝也沒化,驟然感到了羞憤和劣勢。故而不太自在地別過頭去,順了順頭發。
蔣勝說:“李夢夢是嗎?我們是跟清河派出所交接的特殊調查部門,麻煩你再講講遇到的情況。 ”
李夢夢被送到醫院時,滿身是血,一直在尖叫。據說身旁的人說,當時她手裏握着診室裏細長的取卵針。
而取卵針的另一端,就插在她自己大腿上。
小病房裏光線明亮,兩個男人緊挨着她坐着,李夢夢感到了安全感,瞳孔微縮,慢慢地咽了口唾沫:“就是……就是上次那個……”
“那個老女人。她——”
當時,簾子“嘩”地翻起,轉瞬人影靠近,樹皮樣、帶着塊塊紅斑的老女人,眼白森森,就同她臉貼臉。
李夢夢瑟瑟發抖:“她……她拿那根針使勁紮我的腿,邊紮邊罵,也聽不懂罵什麽,我……我吓瘋了……一直喊救命……”
但是,後來幺雞告訴她,從外面看去,她一直是自己中了邪似的在紮自己,攔都攔不住。鈴在大作,外頭的護士,當時就被吓得四散而逃。
“到底是不是我的問題?”李夢夢眼神茫然,眼淚無措地掉下來,痙攣地揪緊了被子,“我們家可沒有精神病史的。”
“上一次報案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李夢夢。”蔣勝有點指責地說,“我讓你配合我們警方調查,你自己說是吃點藥就行,還挂我們同志的電話。”
“我……”李夢夢越想越覺得委屈,“她到底是誰啊?憑什麽纏着我?”
盛君殊大致記下了描述中的樣貌。
六十歲左右。白頭發,皺紋多,藍色外套。一只眼睛患有眼部疾病,一只胳膊垂着,一只腳掌殘疾。
随着人的年齡增大,身上陰氣只會越來越淡。故而,小兒怨鬼不谙世事,最為難纏,老人則因為心胸寬闊而少生怨鬼。
六十歲以上的怨靈,尤其是腿腳不靈便,還有攻擊性的怨靈,更是少見。
“藍色外套,可以具體一點嗎?”
李夢夢回想片刻,不太确定地說:“……有點像……電梯工的衣服。”
“電梯工?”
李夢夢茫然皺着眉:“還是水暖工?”
“……你見過她嗎?”
李夢夢很肯定地搖搖頭:“沒見過。”
“李夢夢,”盛君殊掃過警方提供的資料,“六歲時父母離異,母親改嫁,從此再無消息。”
“如果再讓你見到母親,你認得出來嗎?”
“——你什麽意思?”
李夢夢臉因憤怒而漲紅,大聲喊道,“你懷疑那是我媽?我自己媽我能認不出來嗎?再說我媽為什麽要殺我呀?”
盛君殊遭了呵斥,面色如常。确切地講,他還沉浸在思索中,并沒有仔細地聽。倒是蔣勝呵斥:“李夢夢,冷靜點。”
“你總共去過診所幾次?”
……在這些警察面前,一個人的過去無論怎麽埋葬,還是像是脫了衣服的透明人一樣。連母親因為家裏窮跑掉的事情,他們都知道。
李夢夢噙着眼淚,緘口不言。
盛君殊輕輕地将活頁紙夾在本子裏:“你去幹什麽,我們已經知道了。”
李夢夢驀然瞪過來。
“看我做什麽?”他唇邊一點淡淡的笑,比玄鐵還冷,“出賣身體廢料而已,又不丢人。”
女孩嘴唇顫抖着,好半天,洩了氣,聲如蚊蚋:“五、五六次,連體檢帶打針。”
“你現在住在長海小區一號樓三單元?”
“……嗯。”
對上了。
他現在幾乎可以确定,怨靈幾次三番變化位置,正是穿梭于長海小區這套租住房,和李夢夢所在的取卵的診所之間。
“家裏有什麽異常嗎?”
李夢夢想了想,小房間,雖不是很敞亮,倒很安靜和幹淨。搖了搖頭。
盛君殊沉默了片刻:“有男朋友嗎?”
“……”李夢夢詭異地保持沉默了。
鈴聲響起,李夢夢低頭按斷了電話:“推銷總是打電話。真煩。”
探視時間也差不多結束了。盛君殊和蔣勝起身,蔣勝彎下腰,替李夢夢掖了掖被角:“好好休息,和我們保持聯系。”
二人退出病房。待醫生查房結束,挂上了門,李夢夢才從被子裏拿出滾燙的手機來,貼在耳朵邊,壓低聲音:
“怎麽給我打電話,你的麻煩結束了?”
男孩的聲音刺啦啦,帶着煩躁:“你總挂我電話做什麽,是不是背着我外面有人了?”
“不是,剛才警察在這裏……”
男孩的聲音緩和了一下:“怎麽了,徐小鳳說你住院了?”
李夢夢委屈的眼淚吧嗒一下掉在被子上:“我讓一個瘋子給紮了……”
“你在哪?我找機會過來看你……哦,對了夢夢,現在遇到點麻煩,你能不能跟你爸爸媽媽借點錢,先轉我兩萬塊周轉周轉?”
“……”李夢夢摔了電話。
在他眼裏,她專門塑造了一個嬌滴滴的富家女的形象,滿心以為這樣他才不敢怠慢她,才能把她捧在手心裏寵着。
現在看來,不僅僅是她需要劉路的寵愛和禮物,劉路也需要她,這段戀愛,其實是同時滿足了兩個人的寂寞和虛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