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鬼胎(五)

☆、鬼胎(五)

艾詩橡膠廠。

“芭蕾舞鞋,鞋底裏面有一塊橡膠鞋板,鞋底外有一塊皮質底。我們艾詩主要生産橡膠制鞋板,剛還有一個分廠,生産皮革。”

“所以玉蘭所有的舞鞋,都是委托我們廠生産的。”

樹蔭下蟬鳴陣陣,盛君殊和艾詩廠的負責人,一面說話,一面走在太陽炙烤的街面上,後面跟着亦步亦趨的張森。

負責人順着盛君殊的目光看過去,迎面三三兩兩的女工相攜而行,下身牛仔褲,上身穿的就是繪有白玉蘭的藍色工廠制服。

“不是我們不配合,是我們廠的女工有三千多個人,流動性很強。有的人可能幹幾個月就走了。要找一個以前幹過的人,這難度太大了。”

盛君殊說:“她一只眼睛壞了,左手臂骨折,一只腳掌外翻,應該很好找。”

負責人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盛先生,我們廠有規定的,不招殘疾人。”

盛君殊沉吟片刻,停下來側頭看着他:“工傷呢?”

負責人仰頭沉思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沒有。這幾年工傷賠償的,沒有傷這麽重的。再早的,2000年以前的,我就不清楚了,那時候我沒調過來,廠子記錄也查證不了。”

盛君殊和張森對視一眼。

跟負責人握手告別,張森不住地拿廣告傳單扇着風,一臉愁苦地:“老板,這、這這艾詩廠找不到人咋、咋辦?”

盛君殊默過了片刻,猛然轉了個向:“回長海小區看看,有沒有有水的地方。”

“為啥呀?”

“她第一次出現,反複對李夢夢說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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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

無論第一次在診所,還是第二次在出租屋內,她說的只一句話:“妹,我口渴。”

*

長海小區年代久遠,大概修建于英統治時期,幾棟以連廊連在一起的居民樓,圍出一個狹小中庭。

建築外立面剝落,樓道裏散發着常年發黴腐朽的味道。

盛君殊掃一眼,樓房連得密不透風,光線很差,中庭小而陰暗。外國人大概不講究這個,但按照傳統風水,這樓的布局并不好,沒開口,萬惡彙于中庭。

長海小區在世紀之初翻新過幾次,但都是小動,沒條件挖掘人工湖,只靠噴泉景觀創造一點水景。但是沒過多久,噴泉就因為資金問題停噴了。

噴泉已經幹涸。張森伸着脖子看了一眼,裏面全是垃圾塵土和裝化肥的塑料袋子。

“還有就只剩下排水明溝了,但是不不下雨,明溝也不、不能保證時刻有水。”

盛君殊站在噴泉旁邊,仰頭看着樓宇圈出的小塊灰白色的逼仄天空。

這個小區裏一處有水的地方都沒有,怎麽會呢?

“咕嚕嚕——”張森閉了一下眼,忙捂住了自己争氣的肚子,好餓好餓好餓,老板您聽到了嗎?

“咕咕嚕嚕——”更響亮的一聲。

盛君殊被這驚雷一震,終于想起來看表:“兩點了?先吃飯吧。”

長海小區外面是細窄的老街,飯店也有,不過都是蒼蠅館子,小小的門臉,門口斜放一塊木板,算是招牌。

沿街走着,張森走到一家店面前,突然蹲下來:“老板等、等一下,我系鞋帶。”

盛君殊扭頭一看,木板上拿粉筆寫着“本店特色:古法燒雞”,旁邊畫一只雞腿;再一掃張森腳上一雙光溜溜的皮鞋,頓了頓,邁腿走進了店裏:“就這家吧。”

反正也只是對付一頓飯。

小店裏,頭頂吊扇呼哧呼哧地扇着熱風,桌上擺了小卷皺巴巴的衛生紙。坐在小板凳上,等待上菜的過程中,盛君殊垂眸看着手機,一言不發。

張森習以為常,自己放松地看菜單。

這麽多年來,一旦盛君殊想不通什麽,就會有一段時間不大說話,其實是在腦子裏颠過來倒過去捋線索,整個人是放空的,這時候就算跟他說話,他也多半敷衍。

但是不一樣的是,他從前只是自己發呆,這還是第一次玩着手機沉默。

張森這就有點好奇了,悄悄繞到盛君殊後頭,想看看他看什麽視頻,結果一眼就看見那一排紮眼的冒着桃心的粉紅色的按鈕:“與TA通話”“給TA喂食”“自動發球”。

這熟悉的界面,張森的三角眼微微睜大——

老板他媽的竟然又……

盛君殊漫不經心地瞧着手機屏幕。

他當時選攝像頭,并不是故意選這一款。只是因為這一款平時可以僞裝成小盒子,還能在暗處角落把晃動的物體拍得極清楚、同時還能随時在手機上同步的,恰好就是一款多功能的寵物攝像。

這個寵物攝像軟件有個功能,一旦紅外攝像頭感知到前面有物體晃動,就會自動開機,同時給他的手機上提示一條推送信息,提醒主人“不要錯過美好的瞬間”。

剛才收到推送的這個,是安在床底下的那個攝像頭發出的。他下意識點開的時候,裏面還是一片黑,大約是衡南不慎碰到了床,誤導了攝像頭。

他也沒有及時退出去,只是微抿嘴唇,靜靜地看着這片黑發呆。

可是片刻後,鏡頭前忽然有了一縷光線,随即是過曝的一片慘白,好一會兒,鏡頭暗下來,什麽東西抖來抖去的,慢慢現了形。

綠油油的小葉片晃動着,一盆小小的千葉吊蘭,被一只手推過來。

旋即,一張小小的臉出現在鏡頭裏。

“……”

張森倏地被吓跑了,捂着臉坐在對面的小板凳上。

盛君殊暫時無心去想衡南為什麽會在床底下,因為他心裏正想案子,感官反應有點遲鈍。

另一方面,因為衡南是趴着進來的,手上握着一只手電筒,少女胳膊肘撐着地,身上只薄薄一件薄荷色吊帶睡裙,衣領松垮垮地垂下來,鏡頭裏大片瓷白的肌膚都清晰可見。

盛君殊的睫毛動了一下,皺起眉,伸出一只手掌,立刻擋住了鏡頭下方師妹若隐若現的勾,自己給畫面裁了個邊,接着看下去。

衡南整個兒鑽了進來,兩只胳膊墊着,躲在了床底下以後,臉上神色變得輕松惬意,就在這小空間裏拿細長的手指同千葉吊蘭嬉戲。

過程很無聊,她戳一下吊蘭精,吊蘭精的葉子向後閃躲,沒戳着,一回合就結束;下一回合,吊蘭伸出藤蔓卷她的手指,衡南向後抽手,還是給卷着了,于是她就輸了。

就這樣,吊蘭精居然能高興得發出“嘎嘎嘎嘎”的笑聲,跟她嘤嘤嘤的細軟哭聲全然不匹配。

衡南聽了這笑聲,眉頭微蹙,片刻後,也忍不住趴着臂彎裏聳動肩膀,要不是床下空間低矮,她能打起滾來。

盛君殊調整了個姿勢,手指挪動了一下,不慎碰到了下面一個按鈕。

“和TA通話。”

正此時,桌上“咣”地放下一個大盤子,東北店主中氣十足:“來,二位的古法燒雞。”

“……”盛君殊頭皮一麻。

再低下頭,一陣強光射過來,手機又過曝白屏了。片刻後,鏡頭被一張湊近的狐疑的臉蛋占據。

這種攝像頭,都有點鏡頭變形。少女舉着手電,離得這麽近,幾乎貼在鏡頭上,就越發顯得眼睛碩大,而下巴尖細。

那一雙眼睛形狀流暢,端莊雅麗的扇形褶,截斷在要人命處,留下眼尾一段欲說還休的起翹。

硬而濃黑的睫毛根根翹起,極盡妩媚,下面偏偏是一對冷淬寶石一樣的瞳孔,黑而亮得閃光,霜雪擦洗過一樣,冷傲而戒備。

盛君殊從來沒有這麽近距離地觀察過衡南的眼睛。

原來印象裏,總是溫溫柔柔笑着,端莊而毫無棱角的衡南,竟然有這樣一雙漂亮而……無情的眼睛。

下一刻,這雙無情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冷蔑的笑,再然後……

攝像頭刺啦了一下,徹底黑屏了。

盛君殊:“……”

張森本來有些擔憂,但是古法燒雞很快壓住了這種擔憂,他面前已經高高興興地堆起了高高一摞雞骨頭,沒注意盛君殊的臉色。

過了好一會兒,盛君殊才拆開一次性筷子,往頭尾看了看:“老板,你們的筷子好像發黴了。”

老板只是瞭了一眼,倚在廚房門口,懶洋洋道:“咋整?我們這蒼蠅館子,湊合着用呗,不比大飯店,伺候不起貴人。”

打這倆人一進來起,店主就有點犯嘀咕。看那一身名貴西裝,往這小店裏鑽,屁事肯定多。

盛君殊把筷子擱在桌上,拿紙巾小心地擦了一圈碗沿,眼也不擡:“儲物櫃左邊牆皮滲水,筷子和米桶不能放那兒,會黴的。”

店主暴躁的看笑話的臉慢慢地有些變了,隐隐發白,直直看着二人,半晌沒吐出字來。

盛君殊漆黑的眼珠看定他,溫聲道:“麻煩去右邊第二格抽屜裏,拿一雙備用的給我。”

片刻後,老板雙手把新的筷子雙手遞過來,一個勁兒打量他,手有點打顫:“小兄弟是混哪道的?”

做生意的,多少迷信,本地傳說,有時財神爺借道人間,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給碰上了。

”做小生意的。”盛君殊随手接過來,熟練地拆開筷子,相互磨了磨,桌上一并,開始吃雞,“經濟危機,現在生意不好做。”

張森有點意外地看着盛君殊,敏銳地覺察到盛君殊心不在焉,且心情不大好。

他平日裏比較佛,人罵他都當沒聽見。只有心情不好的時候,他才會不着意拿掌門的派頭,還愛顧左右而言他,越顧左右而言他,越把人吓得夠嗆。

卻不知道是因為在長海小區沒找到水,還是……

盛君殊餘光瞥見老板還站在桌子前,想走又不敢走的樣子。掃一眼菜單:“再來一份綠豆百合湯。”

老板“哎”了一聲,如蒙大赦,轉身便走。

既然還願意點單,就表示不跟他一般見識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快步從廚房走出來,陪笑道:“您稍坐會兒,水桶裏沒水了,得去巷口接點,可能有點慢。”

張森道了謝,盛君殊卻忽然道:“等一下。”

老板戰戰兢兢回過身來,還以為出了什麽事。

盛君殊問:“巷口有一個水龍頭?”

“是呀,有一個水池,在我們幾個店共用的室外廚房裏頭。”

*

“滴答,滴答……”

三個人站在水泥壘成的水槽前面。水槽裏面斜放着一個綠色塑料桶,接了半盆水。水龍頭是金屬的,套了一段白色塑料軟管,還在滴滴答答滴着水。

張森盯着那小小的水龍頭,感嘆道:“這就叫、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全不費功夫。”

小店老板拿着桶接水,目光有點害怕地在兩人中間逡巡:“咱,咱一會兒還擱店裏吃飯不?”

盛君殊拿了幾張嶄新的零錢,折起來,順勢揣在老板襯衣兜裏,輕輕拍了一下:“一會兒回去,外面抽根煙。先把錢付了,桌子別收。”

老板冷汗都下來了,讪笑道:“客氣,客氣了。”

待老板提着水桶回去,張森開始仰頭四顧。

“找什麽呢?”

“找攝、攝像頭啊。”張森說,“壞了,這巷子裏沒,沒有攝像頭。”

盛君殊有點疑惑:“用不着那麽高科技。”

說着,指節不輕不重地敲了敲水龍頭,龍頭發出嗡嗡的聲音,“看這兒。”

張森把頭湊過去,左看右看沒看出個什麽來,半晌,驀然反應過來,不鏽鋼的水龍頭表面,倒映出了他變形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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