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七

“他一定知道什麽。”波利齊亞諾說。

“我絲毫不懷疑這一點。”洛倫佐答道。

他們快步離開地牢,沿石階走回宮中。這是酸橙花盛開的季節,花園中滿是它柔和的氣息。兩人走到園中,洛倫佐長久地呼吸,先前濃重的血腥味卻仍仿佛揮之不去。他的面色蒼白,如同刷了一層漆,波利齊亞諾詢問他是否不适,洛倫佐搖了搖頭。

“他始終沒有說出我們想聽的名字。”他壓低了聲音,“我知道這樣不對——但我……我感到愧疚。”

波利齊亞諾望向他。

“我感到愧疚,波利齊亞諾。”洛倫佐說,“我是說,萬一,他如果是無辜的……”

“他不是,殿下。”

波利齊亞諾平靜地否認了他。他說:“證據已非常确鑿。我們在他的房間中找到了弗朗索瓦·帕齊的來信。”

洛倫佐沉默了一陣:“也許我們不該這麽嚴厲。聖母在上,和你我一般,他也是活生生的人……”

他從幼時起就見過許多比這更殘忍的場景,但這些被有意培養的經驗并未改變他生理上的不适。在牢中時,洛倫佐已感到一陣陣的頭暈反胃,目光在囚徒的面孔上只匆匆停留了片刻。昔日雪白肥胖的弄臣已瘦脫了形,他仍穿着那條天鵝絨的藍裙子,而曾經高昂的布料如今已布滿黑斑,洛倫佐沒有去想那是血跡還是其他。多明尼科蜷縮在角落裏的草堆上,像一堆焦黑的骨架。

“如果柯西莫大人在這裏,會說您還是太心軟。”

“……我知道。”

洛倫佐也在不斷地想起他的祖父,柯西莫·德·美第奇,美第奇家族榮光的奠基人。他的父親生性懦弱,被市民譏笑為“膽怯者”路易吉,家族事業在他手上衰落近三成。剛強的祖父明智地及時對長子放棄了希望,轉而将目光全數傾注給了長孫。洛倫佐在想起他時,想起的不止是祖父,更是他的教師與訓練者。多年以前,那位嚴厲的老人曾以審慎的目光提前規劃好了他的全部人生,每一步都要分毫不差地前行。

他不自禁地想,如今的自己大約配不上祖父的期待。

“這些年,”洛倫佐說,“我偶爾會想,也許和我更像的是父親。”

“我想您指的是路易吉大人身上善于憐憫的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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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只剩這一項美德了。”

“美德是永遠值得被稱贊的。”

洛倫佐笑了。

花園四角新栽了青檸果樹與橄榄樹,厚重的綠葉沉沉墜了滿枝。他慢慢走過綠樹的蔭蔽,對波利齊亞諾說:“今日對你麻煩得已經夠多了。先回去吧,替我向奧利維亞問好。”

奧利維亞是波利齊亞諾臨産的妻子的名字。她近日小病不斷,波利齊亞諾這些天因此常有走神。穩重的智囊慣于主人的體貼,點了點頭。

“如果您需要我,只管派人到府上來。”他說。

“這幾日不會了。”洛倫佐對他微笑,“你是一位學者,還是我們中最好的幾位之一。總讓你跟着我做這些事,我也會過意不去。”

兩人對視一眼,彼此都知道他指的是這幾日加諸于弄臣身上的刑求。波利齊亞諾愣了愣,似乎還想說些什麽。他敏銳地察覺公爵身上少見地出現了不可控的因素,兩人對此心知肚明,但洛倫佐似乎并不想解決它。

公爵擺了擺手,示意波利齊亞諾不必開口,轉身走向矮灌木邊的雕塑:“好好陪陪她。”

波利齊亞諾猶疑地點了頭,向他行了一禮,随即往拱廊走去。步上石階前,他回頭看向洛倫佐,白衫的青年站在噴泉邊,正微微仰起臉,滿面滿身都是陽光。

喬萬尼坐在家族禮拜堂的布道臺後,随着炭筆在他手中迅速滑動,神龛上方那幅波提切利的《聖母子》已在紙上初具雛形。這是美第奇家族二十年前向藝術家訂制的畫作,畫中環繞聖母膝頭的兩名小天使以幼時的洛倫佐與朱利亞諾兄弟為原型。喬萬尼反複觀摩着這幅畫,在紙上模仿着大師筆下人物特有的親和神情。他想,如今的公爵已與當年稚拙可愛的形象相去甚遠,唯獨那雙令人印象深刻的藍眼睛,還是如畫中顏料一般明亮。

他畫得入迷,等聽見腳步聲、發覺有人前來時,來人已走到了門口。禮拜堂裏葬着美第奇家族三代以來的所有嫡系成員,外人輕易不得入內,他以五個達科特為代價才從主事神父那兒換來了幾天進入此地臨摹的機會。這時神父不在,如果被他人發覺他在這裏,神父和他都免不得要受罰。

來人在門口駐足,似乎是正巧碰上了神父,二人交談了片刻,相距太遠,聲音模糊不清。喬萬尼顧不得其他,立即将紙筆顏料全部攏到了懷裏,準備從歌壇後悄悄溜出去。但他還未來得及付諸行動,下一刻,門外的交談已經結束,腳步聲再度響起,那人正向他的藏身之處走來。

喬萬尼連忙躲回布道後,屏住呼吸。

但來人在中途停下了。喬萬尼聽見鐵絲刮碰的輕微聲響,接着聞到了蠟燭燃燒的氣味。他想那人是取了一盞白燭,供在了聖母像前的枝形燭臺架上。緊接着,腳步再度響起又中斷,喬萬尼默不作聲地擡頭望了一眼,頓時怔住了。

——來人是洛倫佐。

午後的禮拜堂空曠沉寂,日光透過玫瑰窗上的青紅藍黃的玻璃,安靜地落在白色的大理石磚上。右側的一座壁棺前,洛倫佐筆直地站立着,右手放在石棺的棺蓋上,微低着頭。

或許是出于習慣,喬萬尼下意識地讀出了這一姿态所傳達的語言:洛倫佐的脊背繃緊,雙手不自然地落在身體兩側,呈現着明顯的拘謹與防備。出現在衆人面前時,公爵永遠地維持着輕松與随和的神情,是光與熱的的源泉;如今他沉默而孤獨站在先祖的墓前,似乎在致哀,又似在懷念,仿佛戴上了一層疏離的假面,忽然讓他感到了陌生。

喬萬尼記得禮拜堂的構造,右側的第二座壁棺是柯西莫·美第奇殿下的墳墓。他是美第奇家族的上一任家主,二十年前,他被法國國王敕封為公爵,将佛羅倫薩的權柄牢牢抓在手中,曾被市政廳授予“國父”稱號。人們熱衷于談論洛倫佐與他之間的共同之處,譬如對古典藝術的熱愛和對藝術家異乎尋常的親近。那位大人也是他的時代中最重要的藝術贊助者,人們稱他開啓了古典雕刻複興的時代。他的墳墓仿照羅馬式樣建造,使用了龐然古樸的大理石石棺。貝爾托爾多曾向他展示過棺蓋上花藤雕飾的圖紙,那是他青年時的傑作,曾耗去了他一整年的時間。

而洛倫佐想來不是在将石棺當做藝術品欣賞。

喬萬尼小心注視着他,心裏一時塞滿了許多猜想。就在他以為洛倫佐将繼續沉默地憑吊下去時,公爵忽然開口了。

“那個賭約,是您贏了。”

喬萬尼睜大了眼。

過了一會,他才反應過來,洛倫佐是在對石棺說話。公爵的語調毫無波瀾,平靜地敘述着:“五年……只過了五年而已。我确實不曾想到。”

年輕的公爵站在空曠的禮拜堂中央,對着一具石棺喃喃自語,這場景幾乎是滑稽的。喬萬尼卻莫名緊張了起來,他預感到,洛倫佐接下來要說的,很有可能是一件他不該知道的事——一件來自“門內”的秘密。

他謹慎地評估着目前的局面,太安靜了,使在不驚動洛倫佐的情況下離開成了不可能的事。作為門生的忠誠炙烤着他,也許今天來這裏是一樁徹徹底底的錯誤。喬萬尼在心中忏悔,思考着之後如何請求洛倫佐的原諒。

就在此時,他聽見洛倫佐繼續說:

“兩周之前,我們發現了一名探子。”他開始在石棺前來回踱步,“那人在宮中已經待了三年,是一位弄臣。我無法證明,他是否從一開始就受他人的雇傭而來,還是在被我招攬之後,才收到了他人的賄賂。我們不知道,他對我們的事掌握了多少,又将其中的多少賣給了別人。”

短暫的沉默。洛倫佐說:“這是我的過錯,我不會否認。”

他在冷靜地回顧事件,剖析形勢,并坦然面對了自己的過責。而布道臺之後,喬萬尼已接近震驚——美第奇宮中只有一名弄臣。

所以——所以——這就是多明尼科近來沒有出現的理由!

但弄臣最後一次出現在晚宴上時,他也在場。是哪一句話暴露了多明尼科?

“您是對的。在看人這一方面,我總是屢屢出錯。”

“我會改。”洛倫佐輕聲說。

他重新停在了石棺前。喬萬尼聽見他的聲音再度傳來:“請您不要嘲笑我的迷信,但近年來,我一直覺得會發生什麽事,一件我無法左右的大事。如今抓住了一個探子,我卻并不感到安心。”

洛倫佐說:“我感到迷茫。”

布道臺後,喬萬尼感到冷汗正順着他的脊背流下。

“我知道您會說,‘迷茫是懦弱者的托辭’。”洛倫佐低低笑了一聲,“只是,有些事是我不敢告訴您的——”

忽然間,一陣風從教堂上方的窗洞中刮來。喬萬尼沉浸在不安與驚訝中,只感到後背一涼,接着眼前有白影閃過——那忽如其來的風卷走了一張他懷中的畫紙,快得讓他根本來不及反應。在風靜止之前,紙頁貼地滑行了片刻,遠遠離開了布道臺的陰影。

——洛倫佐的話語戛然而止。

喬萬尼僵直着跪在布道臺後,一動不動,手指緊緊握成拳,炭筆紮入掌心。紙吹落的那一瞬間,他的腦海一片空白,甚至來不及想被發現将帶來的後果,只在心中反複念着聖母的名字:如果可以……求您,求您……

直到一道陰影在他眼前落下。洛倫佐站在他身前,手中的匕首已經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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