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

——他好像一只小貓。

平常的他是決然不會将這樣的修辭加諸在公爵身上的。但在事件發生的那一刻,這成了蹿進喬萬尼心中的第一個念頭。

他很快地意識到,經過長途奔波的旅人難免乏累,洛倫佐也未能避開桑納斯的誘導;随即,洛倫佐在他肩上輕微地一動——他柔軟蜷曲的頭發摩挲着喬萬尼的脖頸,讓他下意識地想起了常在花園後門乞食的那只幼貓,想起它在他靠近時,會團起它蓬松的、姜黃色的尾巴,輕柔地挨蹭他的手指。

用這樣的比喻形容公爵,實在太不尊重了。喬萬尼在心中責備自己的失禮,随即後知後覺地緊張起來。洛倫佐安靜地伏在他肩頭,呼吸輕微,落在他衣襟上時,不比一朵蒲公英拂過更重。

他難得休息片刻,喬萬尼不願驚擾他,放緩了呼吸,克制着不再移動身體,只将肩略微下傾,讓洛倫佐枕得更安穩。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發現,洛倫佐在輕輕地發顫。

他心裏一跳,小心地偏過頭。洛倫佐眉間緊皺,眼睫顫動,額間有冷汗墜下,似乎在強行忍耐着某種痛楚。

喬萬尼輕輕碰了碰他的右手。洛倫佐的手指冰涼。

“……殿下?”

無人應答。喬萬尼的目光在馬車內快速地搜尋了一圈,并未看見常備藥品,可供取暖的僅有他們身上那一層羊毛薄毯。他将毛毯仔細攏在洛倫佐身上,手掌裹住了公爵冷如冰雪的指節,低聲道:“殿下?”

洛倫佐短促地呼吸着,少頃,眉間終于緩緩舒展。他睜開眼,意識到自己靠在了旁人身上,立即起身坐正。喬萬尼看着他将手按在額間,艱難地彎下腰,臉色仍是蒼白如紙,不由開口:“您……”

他本意是想問洛倫佐身上是否帶着藥物,而洛倫佐擡起一只手,請他噤聲。半晌,洛倫佐終于發覺自己的手還在他手裏,手指略一掙動,喬萬尼便松開了他。

他頭疼欲裂,還有些輕微的惡心感,閉着眼忍了半晌,良久才靠回軟墊上,長長呼出一口氣。他将目光轉向喬萬尼,身側的少年正雙眼一眨不眨地凝視着他,面容上清晰地寫着焦慮。

洛倫佐一笑,在他手背上很輕地拍了拍:“多謝了。”

“除了建築師外,看來還要請幾位醫師來才行,”他笑着搖了搖頭,“總是這樣也不行,我還想好好地看着學園建成呢。”

“您感覺好些了嗎?”喬萬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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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也不是什麽大事。”洛倫佐說。

他有意轉開話題,談起了稍後的晚餐的菜色,喬萬尼卻并未應答。他的目光從未離開洛倫佐的臉,等他話音一落便急道:“您需要休息。”

洛倫佐不得不看向他。少年的面容仍稍顯稚嫩,眼神卻已相當執拗,青澀下是堅硬的質地。洛倫佐知道,這樣的人對得不到的答案是絕不罷休的——他嘆了一口氣。

“我已經習慣了,”他的神色仍然平靜,“一般而言,這種情況也不會持續太久。往往這時來一杯酒就好了……要甜酒,沒什麽比一杯甜酒更好了。”

喬萬尼仍緊鎖着眉,顯然不滿意他的敷衍。洛倫佐只是笑:“總之,死不了。”

他不再多言,轉頭向窗外看去:“我們快到了。”

穿過三層城牆,馬車抵達美第奇宮時,天已全黑了。波利齊亞諾正等在宮門前,面容上覆着一層陰影。待車夫打開車門,放下腳蹬,他立即快步走來:“米蘭來信了。”

“待會說。”洛倫佐點了點頭。

波利齊亞諾随即看見了車內的喬萬尼,了然地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喬萬尼看着兩人離開,心中一時湧上千百種複雜滋味,說不上是悵然若失,還是深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正在此時,他聽見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喬!”

是貝爾托爾多。老人站在宮門下朝他招手:“看到了好的石頭沒有?”

喬萬尼一怔,随即才意識到他在說什麽:“……明早還要再去确認。”

“好,”貝爾托爾多攬過他的肩,“你也要快點開工了。我給你想了幾個主題……”

老人一說起這些就沒完沒了。喬萬尼安靜地聽着,等他終于結束了這一話題,才低聲問:“米蘭發生什麽事嗎?”

貝爾托爾多沒反應過來:“什麽?”

“波利齊亞諾說有米蘭的來信。”

“哦,這些事,”年老的匠人笑起來,“我們知道得越少越好。”

稍後他在宴廳見到了洛倫佐。從前他不在家時,僅有少數門人在此用餐,彼此之間很少交談。而他在此時,一切都不一樣了,喬萬尼在走廊時就聽見了廳中傳來的小夜曲,是宮中的樂隊在演奏他們的新作。人們聚攏在洛倫佐身前,聽他說着這一次在羅馬的見聞,不時響起陣陣笑聲。

前菜與美酒已列在每人桌前,比往常豐盛得多。洛倫佐一見喬萬尼走進便向他招了招手,示意喬萬尼在他右手邊坐下。他的氣色恢複了不少,傍晚的病态已在這張滿是笑意的臉上一掃而空。

喬萬尼在他身邊坐下。待他坐定,洛倫佐用銀湯匙敲了敲玻璃酒杯,廳中頓時安靜下來。洛倫佐舉起酒杯,笑着對旁人說:“就是這位年輕人,在今天下午無私地看護了我。”

喬萬尼的臉紅了——他其實沒做什麽。

而在場衆人已一同向他舉杯致意,贊頌他對家族的忠誠。喬萬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忽然注意到,坐在主位左側的青年在放下酒杯後朝洛倫佐皺了皺眉,不由分說地移開了他的酒杯;而洛倫佐只是沖他一笑,竟就這樣順從了禁酒的安排。

引人注目的是,這位青年的相貌與洛倫佐有六分相似,擁有一雙溫柔的藍眼睛,在人群中格外安靜。

他猜這是洛倫佐的弟弟,佛羅倫薩人口中的“美男子”朱利亞諾。流言說他風流多情,與數位有夫之婦關系暧昧,不在宮中時大多都在妓館中厮混。

那些傳聞,喬萬尼想,與面前的人一點兒也不相稱。

使女們上前布上正餐,在喬萬尼面前放上一道鮮奶煨小牛肉。食物濃郁的香氣音樂充滿了宴廳,喬萬尼低頭拿起刀叉,卻聽周圍忽然爆發出了一陣大笑聲。

——宴廳的門邊,弄臣多明尼科正提着裙擺,遙遙向洛倫佐屈膝行了一禮。

他穿着一條深藍色的法式天鵝絨長裙,面上敷了厚重的粉,粗硬的黑發卷成巴黎貴婦時興的式樣,指間捏着一把帶羽毛的綢扇。餐桌邊的賓客中有年輕人吹起了口哨,熱烈地喊着他的名字:“跳個舞,多明尼科!”

“天!我的朋友,”洛倫佐忍笑着說,“你怎麽又穿成了這樣?”

以女裝博主人一笑的弄臣曾是佛羅倫薩出名的趣聞,多年前多明尼科曾以這一招博得了滿座喝彩,如今他故技重施,效果仍然非同凡響。弄臣故意捏起了嗓子,聲音是作态的嬌媚:“我想,我們這兒還缺一位公主。”

洛倫佐揚起一邊的眉。多明尼科從容地在長桌對面坐下,朝他抛了個飛眼:“我還想在這個位置上多待一會兒——在殿下為我們找來女主人之前。”

衆人頓時哄堂大笑,就連朱利亞諾也矜持地翹起了嘴唇。喬萬尼卻注意到,洛倫佐與波利齊亞諾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他本能地覺得事情不對,想從公爵臉上看出端倪,而洛倫佐的笑意半分不退,藍眼睛裏閃着愉快的光,似乎對這個笑話很是受用。他從左手上褪下一枚戒指,遠遠扔向弄臣:“你倒是挺機靈!”

多明尼科“哎”了一聲,忙小跑上前,雙手湊上去捧住了那枚戒指。這一動作讓他踩到了他的曳地長裙,身體誇張地向左一歪,便以一個滑稽的姿勢重重摔在了地上。在衆人放肆的笑聲中,他幹脆又在地上滾了幾圈,用絨布将自己纏成了一條藍色的蟲蛹。

洛倫佐大笑起來,高高舉起酒杯:“敬我們的公主!”

弄臣艱難地起身,将桌上的紅酒倒進了自己的胸衣之中。人們更大聲地笑了起來,為他的機智和滑稽叫好。洛倫佐以手支着下颔,遠遠地望着他微笑。

然而在此之後,喬萬尼再未在宮中見過這位弄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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