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下)

夏日來臨後,洛倫佐比從前空閑了許多。喬萬尼開始能頻繁地在宮中遇見他,向他微笑問好。公爵待他比往日更親近,他履行了自己的承諾,将喬萬尼視作一位年輕的朋友。他開始稱呼他為“喬”。

他們經常在雕塑長廊中相會。臨摹宮中收藏的塑像是喬萬尼每日必行的功課,洛倫佐則是将這裏當成了暫時的閱讀室。他會帶着一兩本書來到這裏,據說,這裏環繞的雕像時常讓他産生身處古老空氣之中的錯覺。

長廊中的展品按季度更換,如今占據着盡頭那座黑曜石展臺的是一尊彈奏豎琴的阿波羅像。午後喬萬尼照例到此臨摹時,洛倫佐已經站在塑像前了。聽到他的腳步聲,洛倫佐轉身朝他微笑。

這幾日喬萬尼的模特是一尊兩百年前在伯羅奔尼薩半島出土的赫丘利像,貝爾托爾多猜測它可能是普拉克西特勒斯的作品,它誕生時,這位力量之□□字還是赫拉克勒斯。五日以來,喬萬尼都在反複揣摩它的體征與神态,完成了十數頁畫稿。他再度在它面前坐下,洛倫佐随意地坐在他身旁的石臺上,拿過了他的畫作。

片刻後他将手稿還給了喬萬尼,沒有說話。

“不好嗎?”——這難免讓喬萬尼感到忐忑。

“我怕過多的贊美會讓你驕傲。”洛倫佐笑了。

于是少年忍不住彎起嘴角。他緊繃的姿态放松了些許,不再像剛見到洛倫佐時那樣緊張。他在公爵身邊支起畫板,銀尖筆在紙上流暢地移動。洛倫佐不再打擾他,他一向是位安靜的陪伴者。有時,他能在喬萬尼身邊拿着書靜靜地坐上半天。少年工作時近乎虔誠的專注可以感染身邊的人——“在你身邊,好像空氣都會安靜一些。”洛倫佐這樣說。

當時喬萬尼心想:在你身邊也一樣。如今他體會到了相反的感受。

長廊中一時只剩筆尖滑動的沙沙聲。洛倫佐坐在他身邊,膝上放了一卷蘭迪諾新近的作品。他全心地浸在書卷之中,因此忽略了喬萬尼偏移的視線。他的手仍在紙上移動,而目光卻已落在了洛倫佐的雙手上。這雙手正垂放在羊皮紙面上,骨節分明,白皙修長,他牽過這雙手,仍記得洛倫佐掌心柔軟的觸覺。

如今他非常肯定路易吉所說的純屬謬論。在握着這樣的一雙手時,怎麽還會有心情思考其他?

他克制着自己不去像路易吉接下來的言論。他将目光輕輕地撤回紙上,一如它投向那人時一般安靜。

空閑時喬萬尼會到雕塑長廊中為洛倫佐整理藏品。美第奇家族的四代人都有大量購買藝術品的習慣,青銅塑像與石刻像從遙遠的克裏特島被偶然或有意地挖掘出土,然後一路運往佛羅倫薩,表面上還覆蓋着泥土與苔藓。其中的許多雕塑因年代久遠而無法判斷其來歷,只能通過材質、手法與表現形式上細微的相似或差異以推斷其作者所處的年代。貝爾托爾多也加入到了這項工作中,他常将洛倫佐比作這些古代藝術的救主,将它們帶離黑暗,也使其逃離被熔鑄或砸毀的命運:“如果它們的身體裏也有靈魂,現在該正不停地唱着贊歌吧。”

或許是為了褒獎他的勤懇,洛倫佐在餐桌上為他預留了上座,并邀請他在不久後與自己一同出游。這是喬萬尼第一次參與游獵,清晨原野上的草葉還墜着露珠,天明時分,調犬人牽着十餘條熱那亞獵狗在前方開路,訓鷹人則引着洛倫佐豢養的數只塞浦路斯鷹驅來四周的野鳥。同行者很快發現這位寡言的少年學徒有一雙敏銳非凡的眼睛,他射箭的準頭遠遠超過一般初學者。午時他們在林間的溪水邊野餐,喬萬尼坐在遠處,将不久前洛倫佐挽弓時的身形從記憶中拓在紙上。直到洛倫佐在人群中彈起了琴,樂聲在風中傳得很遠,這是一首歡快的舞曲,人們拍着手應和,臉上帶着明亮的笑容。

洛倫佐也在微笑。越過簌簌顫動的枝葉,喬萬尼凝望着他。如今他已經能分辨公爵的笑容,知道洛倫佐現在是難得地十分愉快。自然而然地,他也為洛倫佐的愉快而愉快。像是陽光降落時,花便忍不住随之開放;如果洛倫佐是太陽,他會是向日的植株。

他不再憂懼了。這樣就很好,他想,已經接近于一個奇跡,或者一個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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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利齊亞諾推開公爵的書房門時已是深夜。除了守夜人,房間中的他們可能是宮邸中唯二清醒的人。洛倫佐正将銀色的細沙灑在信紙上,以使墨水盡快變幹。波利齊亞諾看見了公爵手邊那放滿烈酒的銀托盤,他猶豫了片刻,最終沒有開口勸阻。

“羅馬來信。”他說。

洛倫佐接過他遞來的信封。

他一言不發地看完了信,随即繼續方才被打斷的事。他折起信紙放進信封,戒指在火漆上印出家族的盾型紋章:“寄給我們在米蘭的朋友——如果我們還有的話。”

波利齊亞諾望着他。洛倫佐知道他在等待着什麽,他說:“不用擔心。信中只是說,她還需要一些時間。”

“羅馬出現了一些流言,”波利齊亞諾說,“是關于您的。”

“我大概能猜到。”洛倫佐點頭,“如果太久沒有關于我的流言,我才會感到驚訝。這幾年,我已經聽到人們在說,我要麽是不舉,要麽是□□者。”

波利齊亞諾愕然于他如此平靜地說出了這個稱謂。他試圖從洛倫佐的面孔上尋找另一些情緒的痕跡,而洛倫佐只是對他微笑。這讓他愈加地不忍。

“我想那位小姐只是偶然聽到了這些傳言,”波利齊亞諾說,“這個年紀的女孩,很容易受多嘴仆婦的影響。”

而洛倫佐只是笑着搖頭。

“沒關系,我稍後會給奧爾西尼大人寫信。”洛倫佐說。他拿起手邊的香盒,薄荷與鼠尾草凜然的香氣撲面而來,多少減輕了他的疲憊。燭火的陰影在他的面容上輕輕晃動。

他閉上眼。許久後,波利齊亞諾聽到公爵低聲說:“他們想盡力拖延,我非常理解——這也是我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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