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一

不用多久,六月底時,就連宮中的仆婦都知道了米蘭發生的動蕩。盧多維科·斯福爾紮篡奪了原本屬于他侄子的地位,人們說他把那位可憐的小公爵關進了地牢,以饑餓與酷刑折辱他。來自那不勒斯的公爵夫人向她老邁的父王求救,只得到了令人失望的敷衍。她的獨生子在近日蹊跷地病死,為他塗油的神父在宮中留了下來,因為她的丈夫看似也将在不久後需要他的服務。叛逆者上位的結果看似已成定局,人們開始将目光投向洛倫佐。

米蘭是佛羅倫薩忠實的友邦——或者說,他們的統治者在過去一直是美第奇家族有力的盟友,正統的公爵公爵繼承人,吉安?斯福爾紮,那位孱弱多病的年輕人,更曾是洛倫佐少年時的同伴。各邦國的領主們已向盧多維科遞去了橄榄枝,佛羅倫薩則仍在舉棋不定。人們樂于猜測,洛倫佐會因私人情感而傾向救助小公爵,還是順從國家的利益,選擇認同盧多維科?這俨然已成了整個意大利當下最令人矚目的抉擇。

“當然是開戰!難道真的要讓那摩爾人戴上倫巴底的王冠?”

“倫巴底和我們有什麽關系?”

“我聽說他滿身都長滿了長毛,一夜要奸/淫十餘個處女……”

“荒唐!等他的雇傭軍攻破城門,到時死的就是你們這樣多嘴的女人了!”

穿過回廊,喬萬尼去找宮中的藥劑師領取本月的顏料,遠遠地聽見了庭中人們的争辯。他們認出他是近來常伴在洛倫佐身邊的人,及時地閉上了嘴。喬萬尼沉默地取過裝着顏料的木匣,在走回工作間的路上碰見了管家。

他看上去憂心忡忡,眉頭緊緊皺在一起。喬萬尼想起,不久前的某一個傍晚,波利齊亞諾的臉上也出現過類似的神情。那是洛倫佐在原野上遇見他的那一日,他們歸來時,等在門口的幕僚手中就拿着一封來自米蘭的信件。其中的內容,多半就與這場風波相關。

現在人們談論的事,洛倫佐早在那時候已得到了風聲,他想。暗流總是先在上層中奔湧,聰明的政治家能在和風中感到嚴冬将至。只是該爆發的終将袒露在了陽光之下,如今的局勢是否證明,洛倫佐當初所作的努力并未獲得成效?

他向管家詢問洛倫佐的所在,不出意外地得知公爵正在書房。威尼斯的使節在清晨叩響了美第奇宮的大門,曼圖亞的書記官則在中午抵達,如今正于廳中等候。路過書房時,喬萬尼聽見了門內激烈的争執聲。也許這些争執還将持續一整天。

他在門口駐足片刻,在女仆到來前離開。他不知道這幾日與公爵朋友般的親密是否已給了他過問宮中事務的權利,僅是想單純地了解洛倫佐當下的處境。但直覺告訴他,這不是一個他可以打擾的時機。

随着貝爾托爾多為他規定的成品交付日期迫近,喬萬尼也開始加快了雕刻的進度。比起面對近日紛亂的各類事務與情感,他發現面對大理石相較之下要容易得多。這是他衷心熱愛的工作,他能滴水不進地坐在石塊前直到第二天日出。而出乎意料的是,當日深夜,他的工作間迎來了意想不到的尊貴訪客。

這一夜沒有月亮,零星的星光綴在天幕上,像灑落的銀沙。白燭的火光是房間內唯一的光亮,喬萬尼用左手執着燭臺,右手則在片刻不停地雕鑿石塊。他已将大理石逐漸切削出了形狀,如今進行的是更精細的工作。他在雕刻時一向是高度專注的,幾乎感知不到外物。夏日燠熱,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他不得不停下擦汗時,才注意到了那一道來自身後的視線。

洛倫佐正靜靜地注視着他。他倚在門框邊,已不知在那裏站了多久。

少年驚得跳了起來。洛倫佐将食指豎在唇邊,示意他不要出聲。他掩上了身後的門,向他走近。

“您不去休息麽?”喬萬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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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倫佐搖搖頭。工作間的地上滿是大理石與黃楊木的碎屑,喬萬尼的棉衫上也沾滿了粉塵,但聽他看起來并不在意。他對喬萬尼說:“閉上眼。”

一方綢巾輕柔地擦去了少年額上挂着的汗滴。喬萬尼感到洛倫佐的指尖隔着手帕落在了他的眼睛上,眼睫不由輕輕地發顫。

睜開雙眼後,喬萬尼聽見他問:“管家說你今天有事找我。是什麽事?”

“啊,”喬萬尼沒想到管家将這件事告訴了他,“沒事,只是……問了問您在哪。”

洛倫佐“嗯”了一聲。他又問:“為什麽?”

“什麽?”

“為什麽問。”洛倫佐重複道。

喬萬尼一怔。忽然間,出于前車之鑒,他意識到這一句簡單的問話同樣可能在眼下宮中複雜的情形中構成嫌疑。他感到胸口一緊:“我沒有……”

他匆忙地為自己辯解。洛倫佐嘆了一口氣:“我沒有懷疑你——別這麽緊張。”

“我以為,你是想見我。”他說。

喬萬尼一動不動地望着他,呆住了。有一刻,他下意識地準備反駁——但事實就是這樣。

既然無事,洛倫佐本應轉身離開,但兩人只是一同沉默着。最後,洛倫佐說:“算了。”

他嘆了一口氣。洛倫佐在喬萬尼身邊坐下:“就當是我想見你吧。”

喬萬尼手中的錾子掉了下來。

他連忙俯身去撿,動作幾乎是慌亂的。滾燙的血一瞬間從身體裏沖了上來。幸好現在是黑夜,洛倫佐看不見他漲紅的臉——他簡直想為此感謝上帝。

洛倫佐為他拿着燭臺照明。喬萬尼匆忙起身,從他手中拿了回來。他們離得太近,在燭火的光暈中,他幾乎可以數清公爵深金色的眼睫。

他聞到洛倫佐身上隐約的酒味。烈酒的氣味和公爵衣領上大馬士革玫瑰的熏香混合在一起,這解釋了洛倫佐今晚的異常。喬萬尼感到一陣失落,但他很高興,在醉酒時,洛倫佐選擇走到了他身邊。

“這樣會不會很不方便?”洛倫佐對他的想法毫無察覺,他看着少年拿燭臺的手,“我想想……有了。”

他取來一頂硬氈帽,用蠟油和鐵絲将白燭固定在了帽檐邊。喬萬尼驚訝地看着他的動作,直到洛倫佐将帽子扣在了他的頭上——他的樣子一時十分滑稽。

“這樣好多了,”他說,“不過要小心,別讓頭發起火了。”

今晚第一次,一絲笑意出現在洛倫佐的臉上,但很快又被疲倦淹沒。搖晃的燭光下,喬萬尼看見了他眼下濃重的青黑色。

“您喝醉了。”他低聲說。

洛倫佐執拗地說:“我沒有。”

他的面孔上罕有地出現了一絲稚氣。注視着公爵的臉,喬萬尼突然意識到,他的殿下其實還十分年輕,只是位比他大六歲的青年而已。

他再次勸洛倫佐回去休息,洛倫佐只是搖頭。

他其實比喬萬尼想象得清醒一些。今天發生了太多事,注定是難以入眠的一夜。他不打算和喬萬尼讨論政事,但也不想在這個夜晚獨身一人。

“我打擾你了嗎?” 他問。

喬萬尼搖頭。他當然希望洛倫佐能在他身邊留久一些,但他更清楚地知道,洛倫佐現在的狀态不對,他需要盡快入睡——他顯然已經很久沒能獲得良好的休息了。

而洛倫佐只是示意他繼續未竟的工作。他固執起來的樣子,就像一位任性的少年。于是喬萬尼只得再度拿起錾子,開始雕琢塑像的手臂部分,等線條初具雛形時,才小心地回頭望了一眼。果不其然,洛倫佐正用手撐着下颔,早已在先前規律的敲擊聲中睡着了。

他讓洛倫佐靠在自己肩上,将他抱了起來。公爵比他想象中輕很多,不像是他這樣高的人所應有的重量,讓人不禁懷疑他是否有一副鳥類的骨骼。

他将洛倫佐放在一旁他平時用來小憩的窄床上。洛倫佐在脊背碰到床板時短暫地睜開了眼,他抓住了喬萬尼的袖子,叫了一聲“喬”。

喬萬尼半跪在他身邊。昏黑的夜裏,洛倫佐的藍眼睛上仿佛蒙了一層灰翳,格外深沉,又像是茫然。他不能确定洛倫佐是否醒着,清醒時的公爵不會這樣做,也不會對他說接下來的話。

“熱那亞想要我的保證。”洛倫佐突然沒頭沒尾地說。

“威尼斯想要我出兵。”他隐約地苦笑了一下,“市政廳的人可不會同意。執政團裏還有一些人,他們想要更多的東西……”

他的手垂落在床畔,喬萬尼握住了它。

“你呢,”洛倫佐輕聲問,“我說過,會答應你一個願望。你想要什麽?”

“我願您有個好夢。” 喬萬尼低聲答道。

洛倫佐閉上眼,輕輕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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