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七
喬萬尼坐在床頭,上身赤裸,晨光順着他優美的肩頸與脊背一路瀉落,令人想起古典雕塑流暢有力的線條。
洛倫佐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伸手攬住他。喬萬尼很快轉過身,低頭在他額上一吻,低聲說:“早安,殿下。”
“早安,”洛倫佐眨了眨眼,“喬。”
他摟着青年的脖頸,将他拉下來。那雙深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着他,倒映着他自己的面貌。從前這雙眼睛就像霧霭沉沉的天空,如今它們那麽清澈又那麽明亮,洛倫佐會試着将它們比作兩顆灰水晶。他親吻喬萬尼的鼻尖,喬萬尼則吻住了他的嘴唇。他們品嘗對方,像對待一塊糖。
喬萬尼将手指伸入他的金發之間,低聲說:“殿下。”
“嗯。”
“洛倫佐。”
洛倫佐微笑起來:“嗯。”
他們再度吻在一起。假使欲望是一只白鳥,那麽它已在他們上方盤旋了一整個晝夜。他看向床頭的苦像,那根深藍色的綢帶仍束縛着救主的雙眼,使他目不能見,耳不能聞。這張大床本該是他的婚床,如今卻用來滋長罪惡。但如若這就是陷在罪裏的感覺,那麽他從此明白為何大天使亦甘願堕落。一顆心全然自願地奔向另一顆,仿佛柴投向火,使得下沉的感覺如同上浮,備受咒詛亦如同置身天堂。
他撫摸喬萬尼的後頸,感受身體如何被再度開拓又填滿,感受己身與他者、“我”與“非我”的界限如何全然泯滅。人如何能在另一個人身上找到全新的“生”,又如何在新生的同時甘願就死?而大多數時候他無法思考,也無暇感受迷茫,溫情、歡愉與滿足如同海浪那樣托舉着他,他感到自己完整、嶄新、幸福,如同創世時亞當第一次牽住神的手。
感謝主,他閉着眼睛想,請接受來自悖逆之人的感激。原來太大的幸福與太深的痛苦一樣足以助長信仰,感謝您賜給我您最溫柔的造物。
他們擁抱在一起,金發與黑發相纏,汗濕的皮膚緊緊相貼,仿佛惟有這樣才足以解除幹渴。沒人願意稍作分離。兩人都一貫恪守法蘭西人般良好的作息,這一日卻在卧房中厮混了太久。午時,門外傳來一陣敲擊聲,洛倫佐笑着推開他,披衣開門。他回來時手上拿着一沓文書,目光快速掃過條目,走到桌邊提筆簽下名字。喬萬尼問:“是什麽?”
洛倫佐拿起紙張向他揮了揮:“賬單。”
紙上是一個令普通市民難以想象的數字。看到他詫異的神情,洛倫佐笑了一笑:“全城人的歡愉,當然不便宜。”
佛羅倫薩需要一場盛事将他久病帶來的沉滞氣氛一掃而淨,昨夜便是他炫耀財力與安撫民心的方式。除去宮中為顯貴準備的晚宴與舞會之外,阿諾河河濱邊久違地上演了神話舞劇,女伶與歌隊使人們的歡呼徹夜未歇。而這些均由公爵的金庫支出。
洛倫佐繼續翻閱接下來的文件,偶爾皺眉。他的外袍僅在腰間松松打了個結,喬萬尼盯着他裸露的胸膛。太蒼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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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閱剩餘的文書沒有花費太多的時間。不久後,洛倫佐轉身看向他:“接下來我會有一個長假。我想到卡雷吉去——那是我度過童年的地方。”
“為什麽?”
公爵勤勉如時鐘永不止息的指針,這還是他第一次聽說洛倫佐要休假。洛倫佐搖了搖頭:“我做了一件許多人不會贊成的事。如果留在這裏,未來半年都會不斷有人上門勸我改變主意。我可以借養病的理由離開,這時候離開佛羅倫薩,也許足以表明我的态度。”
頓了頓,洛倫佐問:“你不好奇是什麽嗎?”
喬萬尼搖搖頭。洛倫佐笑起來。“不用這麽謹慎。很快,所有人就都會知道了。”他說,“我想……我大概有七年不曾有過一個真正的、完整的假期了。你會和我一起去嗎?——會有一個月沒有人打擾我們。”
“真的嗎?”喬萬尼擡起眉。
洛倫佐大笑起來:“至少在最初幾天不會——你的答案是什麽?”
喬萬尼微笑着搖搖頭;他已經足夠滿足。他走過去,摟住洛倫佐的腰,“當然,”他的嘴唇再度壓向洛倫佐頸間,“當然。”
一周後,他們來到卡雷吉。這處聞名托斯卡納的溫泉山谷位于佛羅倫薩西南遠郊,美第奇家族在此擁有一座莊園。公爵的車架在清晨時離開城門,穿過綠意盎然的原野和楊樹林,越過一叢叢柑橘林與鵝卵石圍堆的葡萄架,于暮色中來到這座龐然的宅邸。即使在相隔數裏的山丘上,人們都能遠遠看見這座河岸旁的方形莊園和它高聳的鐘樓,是米開羅佐二十年前完成的美麗建築。馬車沿石徑一路駛入黑鐵大門,一行女眷已在樹下等待,喬萬尼認出為首的是克拉麗切·托爾納博尼夫人,洛倫佐的母親,他曾與她在五年前的那場婚禮上有過一面之緣。這位高貴的夫人維持着多年不變的容貌,時間似乎不舍得使她稍加憔悴。她顯然也仍記得他,待他如同待一位久別重逢的老友。依照禮儀,她先向喬萬尼致以問候。“我們都很喜歡你的畫,”她柔聲說,“真高興你能回到佛羅倫薩。”
喬萬尼一怔;他為數不多的幾幅公開畫作均在梵蒂岡,美第奇宮中不曾留下他的任何手跡。公爵夫人一直長居于卡雷吉,極少出門遠行,他不認為她近年曾途經羅馬。他看向洛倫佐,洛倫佐側頭與莊園的侍官交談,似乎并未留意他們的談話。
随後,夫人轉向洛倫佐,洛倫佐向她微笑,向她伸出手。而她側身向他身後看去:“你的弟弟呢?他沒有與你同行?”
喬萬尼注意到,洛倫佐頓了頓,默不作聲地收回了原本将擁抱她的雙手。
“他還有一些公務尚待處理。”
“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她急切地問。
“我不确定。”洛倫佐答道,“也許三個月後,也許半年後。”
夫人輕輕點了點頭,并未成功掩飾好目光隐含的失望。洛倫佐站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兒,微笑道:“不管怎麽樣,真高興見到您,母親。”
他在公爵夫人的手背上輕輕一吻,請衛兵将為她準備的禮物搬下馬車,随即頭也不回地向宮內走去。喬萬尼的目光在兩人間依次掃過,一旁的侍官看出了他的疑惑,低聲道:“一直是這樣。”
喬萬尼沒有多言。此後直至晚宴,洛倫佐的興致一直不高——即使他仍然維持着那仿佛長在臉上的微笑,喬萬尼卻看出他心不在焉,目光頻頻垂落,似乎在等待什麽。他并未久等。餐後,女仆将盛着酒與奶凍的銀盤端上,正在這時,宴廳的門忽然被人輕而急促地敲了敲。一名信使模樣的中年人匆匆步入,将一束密封的紙卷遞到克拉麗切夫人手中,低語道:“您的哥哥。”
她首先擡頭向看向洛倫佐。年輕的公爵正拿起方巾,不動聲色地揩了揩唇角。她收回目光,緩緩展開密信,只掃了一眼,便皺起眉頭。
“博納羅蒂先生,”稍頓,她擡頭向喬萬尼微笑,“能請您給我和我的孩子一些獨處的時間麽?”
喬萬尼點頭。他起身時,洛倫佐握了握他的手背。“請不要離我太遠。”他說。
門很快在喬萬尼身後阖上。他站在門後,明白這大概就是洛倫佐今晨提及的事。銅門之後,廳內的低語只維持了很短一段時間,首先擡高音量的是公爵夫人:“他是你的舅舅……”
“我很清楚這一點。”洛倫佐答道。
“我希望你在作出這樣的決定之前,至少應該先讓知道。”她責備道,“抽簽讓兩名不知來歷的平民加入執政團?這對美第奇和托爾納博尼的名字都是玷污。你的舅舅應當具有知情權,也許他能阻止你的魯莽。你這樣做,對你們都有害處。”
“超過實用範圍的權力是可鄙的。這對我們來說也都一樣。”
“他執意反對——”
“您也許知道,他投資的銀礦并未獲得應有的收益,因此最近在尋求其他財源。”洛倫佐嘆了口氣,喬萬尼想象他多半正按着額角,“您猜,他之所以如此反對外人在此時加入,是不是因為這些人也許會因此發現他的生意?——您很明白,我指的是必須暗中進行的那一些。”
“……他是你的舅舅,洛倫佐。”
“而是我讓他成為執政團的一員。”洛倫佐說,“坦誠地說,我時常為這個決定後悔。”
“不管如何,”她堅持道,“他是我們的親人。”
洛倫佐沉默了一陣。一段時間內,喬萬尼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我在半個月前險些病死,母親。”許久後,他聽見洛倫佐輕聲說,“我恰好注意到,托爾納博尼家族沒有任何人向我致以關心——甚至于,您也是。”
意料之中,談話立即陷入僵局。即使站在門外,喬萬尼仍能感受到廳內令人不安的壓抑。公爵夫人不再說話,喬萬尼懷疑她是否已開始小聲抽泣。稍頓,洛倫佐向她道歉,但她始終不再開口。不久後,門終于再度為仆從拉開,洛倫佐快步離開宴廳,臉色蒼白得可怖。他看見門外的喬萬尼,短暫地怔了怔,随即很快握住了他的手。
他抓得那樣緊。門旁仍侍立着兩位女傭,但洛倫佐似乎已不再在意。他牽着喬萬尼回到卧室,在門關上之後用力抱住了他。喬萬尼回摟着他,輕輕撫摸他的脊背。
他的失控結束得很快,似乎只肢體轉瞬即逝的相觸已足夠撫慰他。當他松開喬萬尼,喬萬尼卻再次摟住了他。
洛倫佐在他的懷抱中僵了僵。随即,他将額頭貼在喬萬尼肩上,嘆了口氣。
“真不是個好的開始,”他說,“我是說,對假期而言。”
喬萬尼搖搖頭。洛倫佐拍了拍喬萬尼的手臂,示意他放開自己。青年沒有動,反而收緊了雙手。于是洛倫佐不再動作。他靠在喬萬尼胸前,說:“……我是不是太依賴你了?”
“遠遠不夠。”喬萬尼答道。
靜寂的黑暗中,洛倫佐看見他柔和的灰眼睛,平靜得如同能寬釋一切龃龉。洛倫佐微笑起來。
“猜猜我現在在想什麽。”
“什麽?”
笑意終于再度回到洛倫佐的聲音裏:“我真是個幸運的人。”
感謝主。也許是今日第一百次,他在心中補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