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七(3)

他看見一沓畫紙。炭筆勾勒人物形象,紅粉筆表現肌肉色調,潦草地從不同角度畫着耶利米、以西結與約拿等幾位《舊約》中的先知。在這間呂底亞寶庫般的房間、這個存放洛倫佐從小到大的寶物的木箱中,它是如此粗糙而格格不入。

這些畫紙下方潦草地簽着作者的名字:喬萬尼迪博納羅蒂。

他每年所作的草稿數不勝數,喬萬尼怔怔思索片刻,終于憶起它們的來歷。他在大陸各地均有一些藝術家朋友,時常通過信使交換彼此的想法。如果沒有記錯,這沓手稿原本已寄往科隆,暫居那裏的紐倫堡畫家阿爾布雷希曾将自己幾幅版畫的複制品贈給了他,于是喬萬尼将這些為教皇墓草拟的手稿向他寄去,作為回禮。

但它們怎麽會跨越萊茵河,來到洛倫佐手上?

“尊貴的殿下:難以形容您的來信使我感到多麽榮幸……感謝您的禮物。我已将您提及的博納羅蒂先生的畫作一并送到信使手中……希望您能滿意。”畫稿中夾着一張信紙,落款正是阿爾布雷希。

自然地,他想起不久前克拉麗切夫人的話——“我們都很喜歡你的畫。”——原來是指這些嗎?

畫紙下方是一些收束整齊的信件。他遲疑地抽出一封,一張業已泛黃的信紙從中緩緩掉落,上首處寫着“致洛倫佐德美第奇殿下”。起初,他以為這是洛倫佐的私人信件,目光匆匆掠過,卻無意間辨認出了自己的名字——

“關于您問起的博納羅蒂先生……”

他的心輕輕地提了起來。

即使知道這樣并不禮貌,他仍忍不住展開信紙——“如您所知,他是為購買群青而來。他只在我們這裏停留了兩天,看上去風塵仆仆,來去都很匆忙,請恕我只能向您提供有限的信息……他一共購買了三種不同等級的群青,共計十五盎司,并向我們提出了更多的訂單。是的,他出手闊綽,看上去沒有錢財上的煩惱,我們猜想他已經拿到了教廷財政官的預付款。他沒有告知我們下一步的去向,但我猜他将去往維羅納,因為他曾提起需要尋找一種紅色的大理石。随信附上他的賬單,希望能對您有所幫助。”

一張薄薄的紙片從他指間滑落,寫着三種群青的名字和總價。果不其然,那是他的賬單。

信件的落款是“安傑利科修士”,聖朱斯托修道院的負責人。這座耶稣會修院位于托斯卡納,與尋常修院不同,它不以繕寫室和藏書聞名,卻精于制作顏料和彩繪玻璃 。兩年前,他曾為采買聖母衣袍的顏料短暫地到訪那裏——那是他五年中離佛羅倫薩最近的一次行程。原來在那不久之後,洛倫佐曾寫信向安傑利科詢問他的事……?

一個猜測在他心中緩緩浮起,卻令人難以置信。他拿起另一封信,并不意外地再次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來信人是翁貝科格拉納奇,教廷秘書,正是他在西斯篤四世政務繁忙時負責監督教皇墓的建造事宜。這裏一共收藏着五封他寫給洛倫佐的信,日期分別屬于兩年前、一年前與半年前。

最初的一封——“關于您的問題,我的答案是:是的,博納羅蒂先生已奉聖座之命來到羅馬。他是位傑出的年輕人,許多比他更年長的雕塑家都對他贊賞有加……如果您希望征召他,也許需要在至少一年之後了。”;

一年前——“他已完成的工作十分出色,甚至是當世最出色的……沒人可以否認這一點。我十分理解您為何如此關心他。感謝您的禮物,您太客氣了,這不過是件小事。”

洛倫佐曾向這位秘書寄出過禮物,也許還不免有一些錢財。喬萬尼從來并非擅長交際的人,裏亞裏奧一直對他關照有加。他無法判斷這份關照有多少是處于洛倫佐的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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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微微顫抖。難以言喻的震撼順着脊椎一路上升。他想象洛倫佐是以怎樣的心情向他人探問他的消息,閱讀這些信件,再将他們一一收好。當他在極力避免美第奇家族的消息時,洛倫佐卻仍一直注視着他,并未收回投向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來到距今最近的一封信。那是近一年前,裏亞裏奧在信件末尾告知洛倫佐:“……博納羅蒂先生在梵蒂岡的工作已全部結束。很抱歉,我并不知曉他将來的去向,但我從他人處獲悉,他将在不久後返回佛羅倫薩。”

這不是真的。結束教皇墓工程之後,他前往烏爾比亞,拜訪一位年輕的新貴畫家;接着來到博洛尼亞,在那裏學習泥塑藝術,直到收到貝托爾多的死訊。而洛倫佐——他是否抱着期待與失望度過了那一年?

身後傳來門開的輕響,喬萬尼猛地回過頭去。洛倫佐站在門邊,手仍維持着扶在門上的動作。他似乎正準備開口說些什麽,卻在看到打開的箱子與他手中的信紙後立刻不動了。他僵硬地立在原地——這還是喬萬尼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近似于無措的情緒——似乎有一瞬間的赧然,随即低咳一聲,轉過身去。喬萬尼立即起身追上,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很抱歉,”洛倫佐退無可退,只得舉手投降,他又輕咳了一聲,“請原諒。”

他等了半晌,卻并未等到回答。喬萬尼只是緊緊攥着他的手腕,力度幾乎令人感到疼痛。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我……這會令你感到不安嗎?”

他擡起眼。出乎意料,喬萬尼正低頭凝視着他,眼裏是掩飾不住的幽暗火光。

“我太高興了。”許久後,喬萬尼說。

他曾學過詩藝的技巧,卻在此刻無法用更經雕琢的語言表達。驚喜、釋然與激/情不出意外地演化為欲/望,午後,厚重的天鵝絨窗簾後,卧室半明半暗,彌漫着熏香與情/欲的氣味。喬萬尼順着洛倫佐的脊椎向下親吻,來到他的後腰。洛倫佐俯卧在枕上,感到尾椎處忽然傳來一陣細微的濕潤。向後看去,只見喬萬尼握着一支羽毛筆,正在他身上一筆一劃書寫什麽,神情專注得近似虔誠。靛藍色的墨水順着他的皮膚緩緩流下,如同東方藍白相間的瓷器。

洛倫佐閉眼感受了一陣,意識到那是喬萬尼的名字。他笑起來:“你在簽名嗎?”

他想起另一件令喬萬尼出名的轶事——那時他尚未在整個意大利聲名鵲起,有人誤以為聖彼得大教堂中屬于他的那尊雕像是他人作品,因此喬萬尼曾趁守衛不注意在聖母襟前補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在他之前,沒有一位藝術家敢在聖像上簽名。

喬萬尼緩緩劃下最後一筆。他擡眼看向洛倫佐:“你生氣嗎?”

“一點也不,”洛倫佐坐起身,撫摸他的眼角,“你甚至可以刺破那裏,将顏色注進去——我聽說有些染工會為人們這麽做。我不介意。”

他的神情和語氣如此自然,仿佛不曾想過這樣的語句将如何滋生情人心中業已瘋長的占有欲。喬萬尼看着他,搖了搖頭。“我不會讓你流血,”他說,俯下身去吻洛倫佐,“我已經知道了。”

“什麽?”

“你是我的。”

洛倫佐仰頭看向他,而溫柔的吻很快落在他的眼周,讓他不得不閉上眼,仿佛青年羞于讓他看見自己眼中因難以掩飾而過于明顯的感情。上方傳來喬萬尼低沉的聲音:“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終于又回到這裏。洛倫佐笑了笑,不再避開這個話題。 “四年前,凱特去世之後。”他想了想,“最開始的那一年,我不敢詢問有關你的事。但是,我……從來就是一個意志薄弱的人。”

“躲避你的消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輕描淡寫地說。實際上——如同貪食者避開盛宴,久病者遠離解藥,每一天都如同苦行。喬萬尼離開佛羅倫薩的第二年,有關“雕塑家博納羅蒂”的事開始在貴族們的宴席間頻繁地被談起。人們讨論他的作品,計劃請他制作箴言紋章,為自己澆築騎馬像。“聽說他要價不菲”,他們在他身旁提起他的名字,不知道這如同在他的心湖上投下石子,“但誰不想為自己豎立一座豐碑?”他試圖拒絕,十分艱難地。當他知道喬萬尼仍在費拉拉宮廷,于是推遲了訪問埃斯特公爵的時間,直到喬萬尼受教皇征召前往梵蒂岡。

“你離開後一個月,我才敢去費拉拉。你為他們制作了一尊伊卡洛斯,是不是?他們請我觀賞它,安排一位詩人在旁朗誦為它寫的贊詩,仿佛是存心讓我豔羨。”他撫摸着喬萬尼的臉頰,“而我确實感到嫉妒。我當時想……真想把它買回來。一點也不想讓別人擁有你的作品。”

嫉妒,無疑又是罪宗中的一樁。他看向那尊仍被蒙着眼睛的苦像。基督戴着荊冠的頭顱歪向一旁,雙膝微彎,鮮血從他的胸口流下。即使是現在,當他在內心深處直面信仰,愧疚與痛苦仍如影随形;自幼烙下的刻印從未淡化過一分,他只是學會了逃避,正如他知道喬萬尼亦是。

絕不逾越,絕不打擾,在犯禁的最初,他曾對自己說。而一旦開始探詢,停止與克制便艱難備至,就像那些使用颠茄與鴉片藥膏的人們總是很難戒除。當他的信使不再限于傳遞密保與陰謀,等待信使來臨也成了一件愉快又煎熬的事。

“我等待你的消息,像孩子等待糖塊一樣。” 他說。

話語的末尾淹沒在親吻中。他聽見喬萬尼輕輕地嘆息,像是終于得償所願的禱告者,為願望竟能如此完滿而驚嘆,難以想象自己能擁有如此的恩典。他拿過洛倫佐的手,吻過手背、手心與手腕。時斷時續的親吻與撫愛中,洛倫佐忽然向下看了一眼,笑着對他耳語:“……你是普裏阿普斯嗎?”

再次燃起欲/望從來不是什麽難事。日落黃昏時,光線鑽過窗簾,落下一道道細長的光。結束之後,他撫摸洛倫佐的眉眼,一寸又一寸,仿佛細致地默背,又如同确認領地。洛倫佐“唔”了一聲,沒有睜開眼睛,“在想什麽?”

“想為你塑像。”

洛倫佐閉着眼睛握住他的手腕:“明天?”

“不行,”喬萬尼說,神情認真,“現在的我還不夠好。”

仿佛多年前也曾聽過類似的話語,洛倫佐微笑起來。

“還要多久?”

“說不好。”

“十年?——幾十年?”

“也許。”

“也許我已經老了。”

“我會記得你現在的樣子。”

“也許你已記不清了。”

喬萬尼低聲說:“永遠不會。”

洛倫佐睜開眼睛,笑着摸了摸他的臉。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最近都寫得很爛……但還是求一下評論(假如還有讀者)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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