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八

二十天餘後,六月的第二個星期日,他們終于再度回到變動不居的真實世界中。抵達佛羅倫薩時已是午時,如既往,波利齊亞諾站在宮門前等候公爵歸來,一望見馬車即匆匆向他們走來。洛倫佐用力握了握喬萬尼的手,随即放開。他們在美第奇宮前分別,洛倫佐走向他的幕僚,波利齊亞諾在他耳邊低聲說:“他們為您準備了堆積成山的麻煩。”

洛倫佐點了點頭,示意他知道了。

之前月餘積攢的事務從他走進市政廳那一刻起便雪片般撲面而來。這一月的時間原本是他特意留下的過渡時刻,當他決定松開手中的權柄,至少該有有能之士學會機警地接過他們——然而事實顯然與他最好的想象大相徑庭。當侍從推開舊宮沉重的橡木門,法官、行會商人與元老們紛紛向他蜂擁而來,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沓不薄的卷宗。“您終于回來了,”他們口中呼喊着,幾乎是裹挾着他來到議事廳中,“我們可信不過別人的判決——您要是永不休假就好了!”

愚人、懦夫、懶惰之人,構成了這座城中的屍位素餐者。洛倫佐瞥向偕同而來的波利齊亞諾,黑發的幕僚聳了聳肩,露出一個“早知如此”的神情。直到日落時分,天色已暗,這些事務才經由他之手一一分攤到得力之人手中,蛀蟲們一疊聲地向他道謝,稱贊他英明一如往日,随即勾肩搭背地向酒館走去。輪到洛倫佐得以喘息的時候卻遠未來臨——執政團會議随之而來。此時早已過了平日召開會議的時間,緣由是洛倫佐一直雜事纏身,會議卻必須等候作為“首席公民”、“掌旗官”的他到場主持方可召開。許多成員已在宮中等待許久,洛倫佐向他們致以歉意,但仍有一些上了年紀的貴族面色不虞。而唯一将其表露出來的,是那毫不令人意外的人選。

“何必道歉?當然,會議必須等到公爵殿下有空時才能召開,”弗朗切斯科·帕齊面帶微笑,但在場不會有一個人蠢到聽不出他語中的譏諷,“畢竟我們的時間沒有那麽珍貴。”

波利齊亞諾面色頓時一沉。近二十年來,美第奇的權威何曾遭遇過這樣的挑釁?洛倫佐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無聲搖了搖頭。

“他們不會,也不想領會您的善意,”波利齊亞諾呼出一口氣,低聲說,“我打賭,這還不是最糟的。”

這場短暫的例會最終以宣布明日将舉行新的抽簽選舉結束。洛倫佐一一拒絕了同僚的宴會邀請,終于得以抽身回宮。公共事務之外,家族的銀行業與諸工場的決策仍在等待他的命令。他同家族經理們一同用過晚餐,來不及欣賞宮中歌隊的新曲目便匆匆回到書房。推開瘦長的窗,晚風清涼地倒灌進來,洛倫佐在初開的橘花氣息中站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從這裏向外看并不能看到喬萬尼所在的閣樓。

他轉身坐回椅上。在桌上排列的小雕像中,有一尊赫爾墨斯的青銅像。只要撥動它,就會有人從身後那張富麗的波斯繡毯下鑽出來,告訴他他想要的一切。他看着它,沒有動,少頃,波利齊亞諾在門上象征性地敲了兩下,随即大步走進房中。

“我們剛剛得到消息,帕齊已決定了誰将坐上您增設的那兩個‘平民席位’。最遲明早,他們的人就将替換選舉袋中的名字。”波利齊亞諾說,“您有什麽想說的嗎?”

“是真的嗎?”洛倫佐平靜地問。

“不是。但它極有可能發生,甚至可能已經發生了。”波利齊亞諾盯着他,“您真的不打算做些什麽?如果我現在把他們決定的人選放在您面前,您是不是也不會看一眼?”

“不至于。”

“帕齊是什麽人?他們值得您的信任嗎?”波利齊亞諾焦躁地來回踱步,“您明明知道……”

洛倫佐的雙手仍放在膝上。他叫出學者的名字:“安傑羅。”

波利齊亞諾不動了。他站在原地,近乎失禮地盯着洛倫佐,洛倫佐安靜地回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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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有一次,我希望佛羅倫薩有一次真正公平的選舉,足夠匹配她‘共和國’的美名。”洛倫佐輕聲說,“我無法幹預他人的行為,但是,我至少能保證我的家族不出手幹預。”

“這件事已經不公平了,殿下。在這個城市裏,獵人非我即彼,如同一塊掉在路上的金子,你不伸手,你的敵人就會迫不及待地搶走。我們的時代,怎麽會有真正公平的事?雅典早已坍塌。”

“也許前方等待我們的只是威尼斯的境遇。”頓了頓,波利齊亞諾繼續說,“看似民主,而所有人都知道只有‘金書’上的人可以當選——那裏只寫着貴族們的名字。”

“至少,它是個成功的例子。”洛倫佐說,“它光榮地延續至今,已經數百年。”

他們默默地對視了一陣,誰也沒有在這場眼神的戰争中獲得勝利。波利齊亞諾站了起來。

“我能想到的事,您一定也不會從未考量。但還有最後一句話,我必須要說。”他微微鞠了一躬,“這是最後一句,我必須要說。”他低聲說,“您的祖父因對古典學的推崇而受世人敬仰,您也是。但你知道你們的區別在與什麽嗎?柯西莫殿下只将這當作提升聲譽的手段和階梯,因為這能讓他看上去像個飽學之士。而您……您卻真的将它當作了信仰。”

洛倫佐沉默不語。

“我不會再勸您了。如果可以,誰不想看到那樣的未來呢?這是每位柏拉圖門徒的夢想。”他的朋友與廷臣搖了搖頭,“盡管這次您的舉動在我看來仍過于貿然,但我會盡我所能。我立誓為您服務,無論結局如何,我都将與您一起承受。”

“謝謝你,安傑羅。”洛倫佐低聲說。

“職責所在,殿下。”

他深深地看了洛倫佐一眼,轉身離開。月亮升起來了,在他的椅背之後,乳白色的光從窗戶上方的圓洞向下傾倒,将他的影子投在桌面上。洛倫佐看着桌面的銀鈴。只要他搖響它,就能召來他的密探——得知他的敵人們預選的名字——然後在弗朗索瓦帕齊占據那兩個珍貴席位之前,阻止他——

我會釀成大錯嗎?他問自己。

最終,他只是抽回手。

翌日,在所有執政團成員與受邀見證人目不轉睛的注視下,大法官從選舉袋中念出了最後一位當選者的名字。第一位當選者已經揭曉,傑拉爾多·洛勒丹,帕齊妻族的遠親,正如洛倫佐所要求的一樣,一位平民——一位魚販。當執政團侍官在魚市上找到他、宣告他的義務時,他的手中還抓着一條剛被開膛破肚的紅魚。他興高采烈地走近議政廳,重複自己的姓名。在此之前,沒有人聽過這個名字,洛倫佐聽見有人小聲議論:“他真的認識字嗎?”

“第二位将加入我們的是,”法官用他那蒼老的聲音說,“科羅納·弗利。”

初來乍到的漁夫傑拉爾多發現大廳內突然陷入了緘默。這一刻,所有人都整齊劃一地看向了公爵,而美第奇殿下神情平靜,甚至還微微笑了一下。弗朗索瓦帕齊——他的遠方親戚首先鼓起了掌,于是他也立刻跟上。這讓洛倫佐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了他。半晌,公爵也輕輕拍了拍手。

“祝賀我們的新成員。”他笑着說。

如果傑拉爾多再聰明一些,他就能從一旁美第奇親族的臉上看出這件事是如何使他們憤怒、震驚、措手不及。如果他多了解一些這座自己将要負責的城邦的歷史,或者說,再好事一些——他就會明白,這位他素未蒙面的弗利先生,是多年前阿爾比齊家族的後人。這是一個從前聲名顯赫的大家族,與美第奇家族一樣富有,弗利的外祖父曾與柯西莫美第奇殿下并稱為“托斯卡納的兩頭雄獅”。

直到柯西莫美第奇在二十年前以“叛國罪”簽署了針對阿爾比齊的流放令,将整個家族逐出城外,惟有女眷被留了下來。這也讓那時剛剛誕生的科羅納·弗利,成為了一位名副其實、擁有被選舉資格的“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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