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十一
他甚至沒有留下來過聖誕節。破曉前夕,當天空逐漸露出星星點點的藍色,一架馬車秘密駛向城外,惟有城門守衛知道它已離開。當日早晨,朱利亞諾宣布公爵染上傷寒,他将暫為代理洛倫佐的職務。當皮蒂告訴喬萬尼這一消息時,喬萬尼躊躇半晌,才露出了一個混雜着驚訝與擔憂的神情——他實在不擅長撒謊。事實上,他比所有人都更早知道洛倫佐的計劃;在他們第一次一同度過的那個平安夜裏,洛倫佐對他說:“我要向你道別了。”
僅僅在目睹吉羅拉莫的鬧劇的兩個小時之後,他已作出了決定。他将再一次南下前往佩魯賈,整個亞平寧半島戰火最熾的城邦;不久前,他正是在那裏染上了重疾。“那一帶同時駐紮着幾支雇傭軍,其中幾位首領将對我們有利。這是一次秘密拜訪,我必須親自前去。”洛倫佐握了握他的手,說,“如果我能順利地贏得他們的信任,也許能達成一項協定。”
喬萬尼知道那意味着什麽。他明白洛倫佐從不想使用暴力,如果可以。但這是終結城中這場漫長而無謂的戰役的最快方法。嚴厲比寬厚為好,洛倫佐低聲念出塔西佗的名句,輕輕嘆了口氣。在意大利興盛的城邦中,佛羅倫薩的軍事力量一直最為單薄。或許也到了該改善的時候。
洛倫佐簡短地描述這次出行,仿佛不過是一次再平常不過的訪問。“你好像并不意外。”最後,他對喬萬尼微笑起來。而青年只是搖了搖頭,上前吻了他的額頭。
“我會為你祈禱,”他對洛倫佐說,“每日每夜。”
“我會盡快回來。”而那雙藍眼睛凝望着他,眼中仍有笑意,“帶着給你的禮物。”
最初的他們的計劃十分成功;帕齊并未産生疑心,只借機宣揚了孱弱的領袖是如何不足以承擔領導人民的重任;直到一月中旬,南方的消息傳來,他們才意識到美第奇公爵正在謀劃一件怎樣的事。在他們揭穿真相并橫加指責之前,朱利亞諾宣布“大病初愈”的洛倫佐的确已“拖着病體”前往佩魯賈,只為給公民們謀取和平的福音——他們放出消息,表明洛倫佐正着手簽訂一些和約,以保證傳言中兇狠蠻暴的雇傭軍将永不邁入佛羅倫薩的城牆半步。城中的人們早已對外界持續多年的戰火有所耳聞,無一不對公爵的光榮之舉表示感謝。
喬萬尼偶爾會收到他的來信。信來得很不規律,最初是七天一次,最後甚至連續半月都杳無音信,皮蒂因而得以目睹他一貫沉靜的老師是如何從心無旁骛到明顯地焦躁不安。直到二月的第二個安息日,久違的信使敲響了閣樓的房門,将一個用布包交給了他。拆開之後,只見一支折斷的矛正安靜地躺在匣中。
皮蒂看見喬萬尼對着那枝矛愣了一會兒,随即,像忽而放晴的天空那樣,長久郁積的憂色退去,笑容一寸寸浮上了他的面孔。他追問着“怎麽了”,好奇又不安,而喬萬尼只是微笑。他輕輕地撫摸那支斷矛,說:“他要回來了。”
千年以前,亞得裏亞海邊的将領們會把折斷的武器送還給家中的妻子,以示他們将得勝歸來。多年以後,當皮蒂終于遲來地醉心于閱讀那些他曾避之不及的生澀古卷,他才明白多年前所見的那一幕的含義。他甚至好笑地責備自己:原來那兩人之間困擾他許久的關系早已明白地擺在他面前,只是從前的他尚未博識到足以解讀他們間獨有的暗語。而在那時,他只是很快發現美第奇宮也正在為迎接公爵準備着,才明白博納羅蒂先生所說果然不假。
第一朵紫羅蘭綻放的時候,佛羅倫薩為迎接公爵回城舉行了盛大的入城式。市民們在初春乍暖的空氣中眺望城門,當公爵的車駕出現時發出了海潮般洶湧的歡呼聲。年輕的公爵向他們微笑招手,他與傳聞中病恹恹的形象截然不同,仍像人們記憶中那樣耀眼,俊美而睿智,兼具蓬勃的神氣與上位者的銳意。随後,在領主宮的露臺上,公爵帶回的文書被向所有人宣讀,那是一份比人們想象中更好的禮物:與米蘭的盟約得到了鞏固;兩支聲名狼藉的雇傭軍宣誓五十年內不侵犯佛羅倫薩;一支來自瑞士的行伍将駐紮在城外的比薩要塞,将随時準備為保衛城邦而戰。
人們迫不及待地開始慶祝;劇院免費開放,酒館老板打開大門,宣布今日酒水半價;每個聽到宣言的人的臉上都帶着笑容;仿佛從這一日開始,籠罩城邦數月的凜冬才真正結束了。
而明智的人們窺見了這些協約的真正的含義:洛倫佐單獨出城,這意味着他是以家族名義簽署的和約;那些做出保證的人也将只對美第奇家族負責。家族與城市的安危已密切聯系在了一起,從此觸犯家族者利益者将被懷疑為是在為城市制造危機;他們毫不懷疑這些人将名正言順地得到“叛國”的罪名。
但即使是帕齊也不敢在這樣的氛圍下公開發難。連傻瓜都知道,在這時攻擊洛倫佐是不恰當的。如同一支和諧的奏鳴曲已在城市響起,此時質疑的聲音将像彈錯的音符那樣令人們皺眉。而在這一點上,帕齊與美第奇無法相比:洛倫佐擁有市政團授予的“大使”頭銜,只有他才能為城邦帶來這樣的榮耀,而帕齊甚至無法作出相同的嘗試;那将不是名正言順的,屬于僭越。人群散去後,弗朗索瓦帕齊向洛倫佐走去,不顧一旁侍衛警告的眼神,笑容像拙劣的面具那樣挂在他臉上。“花了一大筆錢吧,嗯?”他咬着牙說,“就憑這些迷惑人民的把戲……”
有路人向他們投來好奇的目光,但他已難以遏制臉上瀕臨瓦解的神情。“謝謝您,”而洛倫佐點點頭,像沒有聽懂他的話一樣,“回見。”
入夜後,敲門聲響起時,喬萬尼正專注于珀爾修斯的的面容。對這座雕塑的工作已至尾聲,到了最考驗技巧與耐心的部分。皮蒂在上個月和心上人訂了婚,此時早已請假回鄉,他不得不放下鑿子,匆匆打開門。他的禮物站在門後,正動手掀開兜帽。那頭蜜色的金發流瀉出來,仍束着他交還的那條藍色綢帶。洛倫佐脫下手套,迫不及待般用力摟住喬萬尼。“我等了你很久,”他說,“你好像不願意見我——所以我來了。”
喬萬尼只來得及搖搖頭。洛倫佐吻住了他,他更動情地回吻着;自重逢以來,他們從未分離這麽久過。洛倫佐解開鬥篷,接着是襯袍的系扣,最後将裏衣扔在地上。踉跄推搡間,他們相擁着倒在閣樓上僅有的小床上。洛倫佐跪趴在那張窄床上,身體因久違的滿足而不住戰栗。一旁的燭火輕輕一抖,随即熄滅,黑暗間,喬萬尼只能看見他晃動的、雪白的背。令人想到天鵝,百合花,甚至聖靈。
房間裏仍燒着壁爐,暖熱如同初夏。結束之後,洛倫佐伏在他懷裏靠了一會兒,随即撿起了他的鬥篷。他重新點亮了那盞燭燈,走到珀爾修斯面前,身體前傾,手指輕柔而小心地撫過雕塑的臉頰。在他身後,喬萬尼坐在床邊:“快要完成了。也許就在這一周……”
他忽然說不出話了。
在他面前,洛倫佐微微仰起頭,捧住雕塑的臉頰,将一個吻落在了石像蒼白的嘴唇上。
這個吻與愛/欲全然無關,更似于一次致禮,是生者中的偉大之人對英雄獻上的至高敬意。他的目光中有這麽多的珍愛與欣悅,仿佛面前的是一尊舉世罕見的寶物。鬥篷滑了下來,洛倫佐赤/裸地站在原地;互相凝望着的、赤身裸/體的愛人與傾注了他全部心血的雕塑,這個畫面是如此美麗而震撼,使得這個吻比落在他唇上更令他驚心動魄。
即使是喬萬尼本人也是第一次發覺——原來他的珀爾修斯與洛倫佐是相像的。身量與面容相仿佛,一樣的年輕、修長、俊美。他并非有意而為,也許只是當他想要傳達“美”時,便自然汲取了心中這個概念所象征的形象。
他站在原地,手指微微蜷起。
“他真美,”洛倫佐嘆息着。他走回床邊,喬萬尼銜住他的嘴唇,一個漫長的、灼熱的吻。
“聖周——就在下個月,”洛倫佐環抱住他,“就讓它在那時出現在人們眼前吧。會有一個盛大的典禮,我們希望它能讓所有人都記住美第奇的貢獻……它會成為人們前所未見的奇跡。然後,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
喬萬尼沒有說話,只是拉起他的手,吻了吻他的指節。他的嘴唇印在那枚戒指上,寶石切面染上一層白霧。一條墜着十字架的銀鏈在床頭搖蕩,洛倫佐将它取下來,又脫下自己的戒指,将它們扔在一旁。爐火“啪”地發出一聲裂響,他們緊緊抱在一起,就像風雨來臨前縮在岩隙裏的兩只海燕。
工作間,擁擠的窄床,一時間,他們都憶起了多年前的那個深夜。“當時我就想吻你了,”洛倫佐對他說,“而那時你太年輕。”
喬萬尼凝視着他。
“現在呢?”
“就像盛夏。”洛倫佐悄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