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十一(2)
翌日洛倫佐回宮時已近午餐時間。波利齊亞諾給了他一個似笑非笑的眼神:“是什麽讓我們的殿下晚起?”他打趣道,“愛情,當然惟有愛情。”
洛倫佐随後被告知他已錯過了一位訪客,那位小姐在會客廳等了他一個小時,不久前剛剛離開。“比安卡?帕齊,”波利齊亞諾補充道,“她想見您,看上去十分迫切。也許我們能把這理解為一次示好?”
她曾是美第奇宮各類宴會的常客,直到兩個家族公然反目。她此時目的似乎是不言而喻的,波利齊亞諾看了看洛倫佐,又看向朱利亞諾,接着說:“但是,很顯然——我們的兩位殿下都無法滿足她的願望。所以當她離開時,我沒有挽留。”
他們都明白這并非玩笑。對于這片大陸上的貴族而言,無法聯姻是一項極大的劣勢。他們喪失了一項至關重要的手段,家族不得不在這一代停下蔓延的根系,他們的後嗣則将無法享有其他領土的繼承權。當他第一次向波利齊亞諾坦白自己的秘密時,他的幕僚曾這樣嘆息:“維納斯無法為我們贏來國土,馬爾斯你又不喜歡——劍不行,玫瑰也無能為力。”但即使在多年後的此時,他也不曾感到後悔。
“也許只是一個幌子。他們的妥協絕不是永遠的。”洛倫佐搖了搖頭,“到了這個時候,橄榄枝已經不起作用了。”
他已做好将對方連根拔起的準備,這只是時間問題;而對方想必也正這麽想。
從前時刻都能感受到的尖銳敵意暫時退隐了,如同停止下落的雪球,定在半空的劍。沒有人會停止警惕, ,而此時的美第奇黨人難以分心——僅在兩周之後,佛羅倫薩将迎來聖周,薩爾維阿蒂與吉羅拉莫施展身手的舞臺。湧入城內的外地人越來越多,多是來參與慶典與□□的賓客與旅人。街頭争執與鬥毆開始發生得愈加頻繁,甚至,某日入夜之前,侍官來報,一位海關官員死在任上,死因看上去是飲酒過量。治安官立即展開調查,但據守城的衛兵說,傍晚入城的人們中并沒有形跡可疑之人,唯一人數較多的行旅是幾十位農民。托斯卡納有太多類似的佃農了:他們以祖傳的葡萄園為生,在節日時用牛車運酒桶入城,部分賣給葡萄酒商,另一部分則通常将供神父們在彌撒時使用。因此,沒有人将這件小事放在心上。
聖歷六十四年的棕枝主日,佛羅倫薩的柏拉圖學園,城邦首席掌旗官、美第奇公爵洛倫佐?德?美第奇親自為那尊将流傳數百年的珀爾修斯像主持揭幕儀式。這尊雕像被立在學園主殿高大的基座之上,作為城邦榮耀與勇氣的象征為人們瞻仰。人們站在雪白的大理石下方,驚嘆它驚人的逼真和沖擊力:珀爾修斯繃緊的肌肉線條,因用力而蜷起的腳趾,美杜莎混合了驚恐與憎惡的神情,它們是如此栩栩如生,如同神話人物親臨。自斯多葛學派始,模仿自然就被視為藝術的最高目标,而它無疑完成了這一點。許多詩篇即刻在人群中傳誦,洛倫佐命人将詩句刻在一旁的地磚上,每一道線條都鍍上薄金。“一次輝煌的勝利,”人們說,“誰會不為它折服呢?”
紀念聖周的活動從這一日起始,聖像□□、舞劇、競技與祈禱會依次展開。而最受矚目的無疑是最後三日将舉行的大彌撒,它将在受難日、聖周六與複活節三日于聖母大教堂舉行,如以往慣例,一位來自羅馬的紅衣主教将親自主持這場盛大儀式。名為裏亞裏奧的主教在第三日時抵達,年僅二十歲,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小,就像任何一位再普通不過的貴族男孩。但沒有人會質疑為何他能以如此年輕的年紀進入樞機團——人人都知道他是教宗最寵愛的侄子。
令人意外的是,當日駕臨的竟不只一位紅衣主教。與裏亞裏奧同行而來的,正是克羅齊?奧爾西尼。
沒有一個人預料到他将前來。當他出現在美第奇宮階前時,每位接待者都難掩驚訝,而奧爾西尼似乎對他們的反應十分滿意,直到洛倫佐向他們走來:“難以想象我們的城邦竟能蒙受這樣的榮耀。”
“是我提出要來的——我還沒來過佛羅倫薩呢。聖座拗不過我,考慮到我缺乏經驗,就勞煩克羅齊大人陪我前來了。”裏亞裏奧輕快地說。他好奇地打量着洛倫佐:“您就是美第奇殿下嗎?您比我想象得年輕多了!”
洛倫佐微笑着攬住他的肩,将他引進宴廳。波利齊亞諾陪同在奧爾西尼身邊,暗暗心驚:比起半年前,這位大人臉上的陰影已不見蹤影,就連那撮山羊胡也重新變得油光水滑。宴席上,他多次向洛倫佐致意,如同從前那樣圓滑風趣,甚至表現出了不适于身份的過于殷勤。喬萬尼頻頻留意着他;不知為何,燭光掩映下,奧爾西尼那雙濕冷的綠眼睛總是令他下意識地感到不适。
他一直關注着樞機們的動向。最初兩日,奧爾西尼去往聖母百花大教堂與聖馬可修道院分別拜訪薩爾維阿蒂與吉羅拉莫,與他們一起為教徒塗膏或洗禮。這一行為無可指摘,盡管他是美第奇的客人;而裏亞裏奧則一直留在美第奇宮中。他是位愛好藝術的年輕人,在梵蒂岡時已與喬萬尼相識;在他的要求下,喬萬尼陪他一一看過了洛倫佐的收藏品,甚至前往劇院看了兩場表演。裏亞裏奧很快與他無話不談,而極少有謊言能瞞過喬萬尼的眼睛,他明白年輕主教的笑容和言語都十分真摯,甚至讓人難以相信他居然與西斯篤四世流着一樣的血。
一位毫無防備的年輕人,和他的叔父與同伴相比,天真得就像嬰兒。喬萬尼很快下了判斷。
一切都有序地進行着。人們甚至開始感慨:擯棄無謂的黨争之後,久違的和平與幸福終于去而複返。聖周順利地進行着,和諧、有序、莊嚴。蘋果花和櫻桃花漸次開放,城中彌漫着若有若無的甜香。“偉大的鮮花之城,和我想象中一樣富庶、繁榮和美麗,”當他們從參與□□隊伍中穿過,裏亞裏奧難掩興奮地說。侍從遞上托盤,他随手将草莓扔進口中,“——我想人人都會愛上這裏。誰不會呢?”
直到聖周三,一切都看上去十分美好。另一些不曾預料而令人愉快的事發生了:午時,仆人在喬萬尼如約來到美第奇宮時禀告,一位名叫利奧納多?博納羅蒂的年輕修士正在樓下等候。這是這對兄弟在父親去世後第一次見面,喬萬尼因此請裏亞裏奧暫且原諒他無法作陪,與利奧納多在酒館中親密地談了約一小時。他得知利奧納多已結束見習修士生涯,終于獲準回到了城市中。如果可以,他們今後可以常常相見。
而就在當日黃昏,裏亞裏奧因突如其來的腹痛而不得不缺席晚宴。他的症狀如此嚴重,以至于醫師們異口同聲地判斷他将主持明日的夜禱,——而剩下的選擇看上去是理所當然的:多麽罕見而幸運,這座城中同時有兩位紅衣主教。
克羅齊奧爾西尼矜持地接受了這項突如其來的使命。他一直保持着愉快的神情,直到晚宴中途,一陣驟然響起的敲門聲擾亂了樂隊的琴聲。主教不滿地嘟囔着:“在羅馬,這麽粗魯的仆人是要被剁掉手指的。”而洛倫佐已起身向外走去。
喬萬尼的目光追随着他。他們的身形大半被掩在門後,他看見洛倫佐展開了一個紙卷。很快,信使領命退去,洛倫佐仍在門外停頓了片刻。當他轉身折返,卻沒有回到座位上,而是站在門邊,神情是衆人幾乎從未見過的嚴肅。
他輕輕敲了敲門板。
“請諸位原諒我将先行離場,”當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他時,洛倫佐說,“我想我們應立即舉行一次執政團會議。”
佛羅倫薩城內所有位高權重者很快得知了這一消息:美第奇家族的守衛抓到了一名行蹤詭異的外鄉人,他行蹤詭異,身佩細刺劍,體型與特征都像經過訓練的士兵,而最重要的是——人們從他身上搜到了一卷洛倫佐的肖像。聯想到之前的風波,無論怎麽看,他都像是一名針對公爵而來的刺客。這名男子已被拘往牢房,但拷打與審問都未能讓他承認目的或吐露雇主的姓名。執政團成員們很快聚集在市政宮中,許多人都因不得不離開晚宴而面帶愠色。
“毫無疑問,有人在借慶典的掩護下乘亂謀害公爵,”波利齊亞諾說,“我們建議立即在全城搜捕可疑之人,如果沒有找到,建議推遲或者取消明天的慶典與其他活動——”
“明天可是受難日,這位大人!”科羅納?弗利大聲打斷了他,“是我們的主耶稣重歸人世的日子!你怎麽敢打斷他的榮光?”
弗朗索瓦?帕齊說:“宵禁将至,主的子民們即将安睡。現在去挨家挨戶搜捕刺客?人們會怎麽想?——而且,恕我直言,那名可憐的男子至今都沒有承認他是個刺客!為了捕風捉影的事驚動我們的人民,恐怕不妥當吧,殿下?”
“那您倒是說說看——不是刺客,他還可能是什麽人?”尼科洛忍不住拔高聲音,“一名來路不明的外地人!佩劍!”
争執幾乎是即刻爆發的。帕齊黨人很快回歸他們固有的角色,如同此前短暫的和平從未來臨。正在此時,有人小聲地說:“也許只是一名參與慶典的普通人。”
衆人的目光一齊向他投射過去。發言者,傑拉爾多?洛勒丹,那名漁民,惴惴不安地縮了縮脖子:“我是說,那個所謂的‘刺客’。也許他只是格外地仰慕公爵,所以随身攜帶着畫像……”
尼科洛怒不可遏,而科羅納幾乎大笑出聲:“老兄!”。人們看着傑拉爾多,就像看着一只誤入房間的寵物狗。而他顯然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麽話。
法官試圖叫停這場鬧劇,卻徒勞無功。直到洛倫佐說:“那麽,投票吧。”
“深夜勞煩諸位,我們十分抱歉。”他将手掌交疊在桌上,緩緩地說,“同意提案的先生們,請舉手。”
“依照律法,一項決議必須有多于半數的成員贊同,”法官宣布,“也就是說,在場的先生們中若有八名贊成,我們就将組織衛兵發動搜查。”
靜默中,第一只手被率先舉起。一些人面面相觑,自以為謹慎地打量洛倫佐的神情,然後遲疑地舉起手臂。長桌的另一頭,帕齊與弗利一動不動,人們的其餘同黨亦是。洛勒丹看了看舉手的人,又看了看帕齊。“您也不認同嗎?”帕齊溫和地問,目光幾乎近于誘哄。
尼科洛的眼神則牢牢釘在他身上,仿佛要生吞活剝了他。他的目光在兩者間來回晃動,逐漸開始小幅度地發抖,像一只被提起尾巴的耗子。
“……我棄權,”他掙紮片刻,終于大聲說,“我棄權!”
寂靜間,波利齊亞諾聽見洛倫佐幾近無聲的嘆息。
十四人的執政團中,他們已獲得了七人支持,一人放棄,另外四人則顯然已決意反對,衆人将目光轉向仍在猶豫的最後兩人。長桌邊,其中一位終于緩緩舉起左手,洛倫佐向他颔首道謝。人們已在心中預見了結果——剩下的那一位毫無疑問将支持公爵,取消慶典已成定局;畢竟,有什麽能比血緣更忠誠?但是……
他們不再掩飾自己的好奇,法官亦向那人投去問詢的目光。洛倫佐注視着他,一言未發。
安傑羅?托爾納博尼端坐在他的高腳椅上,脊背挺直,雙手搭在膝上,僵硬如一座粗制濫造的聖像。意識到洛倫佐的目光,他狠狠地向公爵剜去一眼,随後立即将目光偏向別處。
“這是諸位的最終的決定嗎?”——法官問。
半晌,無人應答。
“那麽,很顯然,”長桌盡頭,老法官清了清喉嚨,“七人贊成,不足以達成決議。慶典照常舉行。”
他們在夜霧與冷雨中回到美第奇宮。夜風穿堂而過,燭火鬼影般搖晃,朱利亞諾與喬萬尼等在廳中。宮門很快在他們身後合上,波利齊亞諾快速地複述了發生的一切。洛倫佐握了握喬萬尼的手,既是寬慰他,也是為自己汲取力量。
“先讓人将朱利奧帶走,”他思索着,吩咐侍從,“将他送到我母親那裏去。現在就出發。”
随後他轉向尼科洛。
“現在,請帶上幾個信得過的人,立刻去馬廄牽馬,”公爵低聲說,“到比薩去,越快越好。一見到皮薩諾隊長,就請他領兵前往城外的棱堡,在那裏等候我們的消息。”
尼科洛立即領命而去。“我只擔心來不及。”朱利亞諾來回踱步。抵達要塞至少需要一整夜,行軍至佛羅倫薩則需要更久。“明早是慶典,晚上是大彌撒——總不會有人讓教堂染血的。”波利齊亞諾想了想,“他們還沒到渎神的地步……”
他們對視了一眼,在心中補充:但願如此。
喬萬尼抓起鬥篷,沖入門外的風雨中。
如同一潑冰水淋過心髒,強烈的不安扼住了他的喉嚨。從最開始:帕齊的退讓;奧爾西尼意外到訪;裏亞裏奧突如其來的急病——他明明是個十分健康的青年;暌違五年的兄長,他烏鴉般的黑袍……
他在下午與利奧納多會面的酒館前猝然停下。宵禁将至,夥計正合攏臨街的木窗。喬萬尼攔住他,甚至來不及解釋。“今天和我在一起的那位神父,”他厲聲問,“你知道他來自哪個修道院的嗎?”
當他問利奧納多時,他的兄長是怎麽回答的?含糊着掩飾了過去,說了一個他不曾聽說過的名字。夥計瞪着他,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他是下午的來客。“您指的是……和您很像的那一位?”他費勁地回憶着,咕哝着說,“您都不知道,我怎麽知道?不過我猜他是多明我會的修士,肯定是……”
“他是往什麽方向離開的?”
“這我知道。畢竟來酒館的神父可不多,是吧?”夥計說,“西北方!那邊只有……”
“聖馬可修道院。” 喬萬尼喃喃地說。
命運之輪翻轉的夜裏,佛羅倫薩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暴風雨。家中的人們不安地掀起窗帷一角,只見夜空電閃通明,如同洪水降臨的第一日。翌日清晨,巡城的守衛發現城門雕塑缺少了一個重要組件——一朵純金塑成的百合,由柯西莫?德?美第奇公爵于二十年前捐資鑄造,曾作為佛羅倫薩的象征被城門上的聖約翰捧在手心。搜尋令被立即下達,午時之前,守衛們在牆角下發現了它。
百合深埋在黑泥之中,早已光芒盡失。
作者有話要說:
相關聖周儀軌基于文藝複興傳統做了一些修改,陰謀什麽的看看就好,作者實在智商不夠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