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一

主啊……

一聲鈍響,屍體倒在他腳邊。他想開口呼喊:“上帝!”但理智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嚨。有人抓過他的肩膀,兩人一起狠狠摔倒在地;洛倫佐飛快地坐起來,扣住敵人握着刀的手,猛地奪刀将它捅進刺客胸口。血噴出來,粘稠地潑了他一手。這一刻之前,洛倫佐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親手殺死一個人。

那個人很快不動了。黑暗中,越來越多的人向他逼近。一人試圖抓他的手,另一個人則扳着他的肩,洛倫佐甩脫他們,摸索着拿起一柄劍。黑影憧憧,他将劍插進刺客的身體又猛地拔出來,落在他身上的攻擊也從未停止:一把匕首劃開了他的頸側,接着手臂也被利刃撕裂。血液大股大股地冒出來,而他根本來不及捂住傷口;有人将他踢翻在地,滑出去撞到聖臺前,他踉踉跄跄地爬起來,向前方跑去。

有多少人跟在他身後?大概兩三人,像在森林裏圍獵雄鹿那樣緊追不放。“死了嗎?!”弗朗索瓦大喊着——他已不在乎會不會暴露自己,這不再重要了——“追上去!”

“守衛呢!保護殿下!人呢!”波利齊亞諾的吼聲淹沒在嘈雜中。

美第奇家族的衛隊大多留守在教堂外,洛倫佐已不抱希望:無論怎麽樣,他們不該到現在仍毫無察覺。局勢已很明顯,教堂內外早已埋伏着大量刀斧手,教堂的石後,另一場殺戮也在同時發生。有人在摸索着點火,火光在耳堂處亮起來,洛倫佐逃到陰影中,幾個僅存的家族侍從擋在他身後,替他攔住了追兵。有人大喊着:“美第奇在聖臺!”接着是一串劇烈的跑動聲。洛倫佐踹開了偷襲的刺客,代價是大腿上的貫穿傷;他險些跪倒在地,痛得眼前發黑,正在這時,有人猛地拽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往後一拽。

洛倫佐毫不猶豫地向後一擊,但那個人不容拒絕地扣住了他。那人在他身後又低又快地說,是我,是我,而他耳邊嗡嗡作響,根本無法分辨那是誰的聲音。他好像吼了一聲:“滾開!”,但無論他怎麽掙紮踢打,那個人始終死死地抓着他,不由分說地拖着他向前疾跑。教堂十字的前方是告解室和聖器室,門已經洞開,洛倫佐被猛地推了進去。那人反手擲出匕首,刀刃直直沒入追上來的刺客腹中,随後他迅速折回室內,關門上鎖。追兵在外猛地撞門,木門上很快出現裂痕。倉皇間,洛倫佐拖過一尊木像格在門後,一柄刀刃直直穿過了門,刺進了基督像的後腦。

聖器室裏燃着一支顫顫巍巍的白燭,滿室慘淡的黃光。洛倫佐跪倒在聖像邊,邊喘息邊回頭看着救了他的人。一只溫熱的手顫抖着捂住他頸邊的傷口,他聽見那人不斷地說,“是我,洛倫佐,洛倫佐……”——眼前的血紅終于散去,他看見一雙灰色的眼睛。

渾身的力氣被瞬間抽走,染血的長劍“砰”地掉在地上。他幾乎落下淚來。

他們甚至來不及說話。他有太多疑惑,而此刻無疑不是交談的時機。喬萬尼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聖像被移開後,地磚邊露出了暗門的一角,沒人知道是誰在什麽時候修建了它。入口下是一級又一級的臺階,喬萬尼先鑽進去,洛倫佐緊随其後,拉下入口的石板後,地底頓時陷入一片黑暗。地道僅兩人寬,長年蓄積的雨水沒過了兩人的小腿,每一步的水聲都能激起令人不寒而栗的回音。喬萬尼的手是他唯一的指引,他就這麽拉着洛倫佐在通道中快速奔跑,好像早已對地下的情形谙熟于心。洛倫佐說:“其他人都還在裏面……”

“他們暫時沒有危險,”喬萬尼低聲說,“刺客的目标是你和朱利亞諾。”

那個名字重重鑿進他心裏,有一瞬間,洛倫佐幾乎疼得彎下腰去。周身的傷口都在地道多年的污水裏火辣辣發疼。他們很快跑到盡頭,拾級爬到地面上,像在哪座建築的內部,四周仍是漆黑。喬萬尼摸索着推開門,幸好門外空無一人;出門之後,他們才意識到地道的終點是聖約翰廣場旁的一座廢屋,幾十年前曾是一座妓院。這裏離帕齊府邸很近,所幸他們所有家兵都已被派往教堂。美第奇宮亦在不遠處,洛倫佐向宮殿的方向望去,本該寂靜的夜裏,不斷有巨大的喧嚣聲從遠方傳來。

洛倫佐輕輕一動,喬萬尼立刻攔住了他:“不能回去!”他緊緊扣着洛倫佐的手,“至少現在不行。我聽見,他們說,他們會……攻打宮殿。”

“他們”是誰已不言而喻。洛倫佐一顫,什麽話也沒有說。帕齊一定意識到了洛倫佐已逃離教堂,毫無疑問,他們的雇傭兵們将徹夜尋找美第奇公爵的蹤跡。他們鑽進窄巷,在漆黑中貼着牆根穿行,遠處不時傳來士兵匆匆跑過的聲音,每一次都讓他們像驚弓之鳥那樣躲回角落。接近領主廣場時,幾個衛兵靠近了他們藏身的牆角。喬萬尼吹熄了一旁聖母牆龛裏的燭燈,黑暗掩藏了他們的影子。

而正在此時,只聽數聲破空的轟鳴,數朵朱紅色的圓形焰火瞬時烙印在夜空中——正是洛倫佐先前與城外援軍曾約定的求援信號。美第奇的衛兵們終于找到機會燃放了它們。這些士兵的注意力立刻被煙花所吸引,大聲啐了一口,急忙往煙花升起的方向跑去。喬萬尼慢慢地站起身來,在聽到另一隊士兵接近的聲音後又縮了回去;而這一隊士兵根本沒有拐進巷子,而直接向西北方行進,他們的目标是市政宮。領主廣場已成了叛亂者的大本營,人們搗碎了宮門上的美第奇裝飾,将繡着紅球家紋的旗幟碾在腳下。洛倫佐臉色蒼白,沒有再往火光耀耀的廣場看上一眼。他緊随喬萬尼繞到了宮殿背後,一街之隔後,兩個帕齊士兵正從喬萬尼租住的房子中出來,顯然剛剛結束了一番搜查。他們屏息等在牆後,直到士兵們的身影消失不見,才從後門鑽了進去。屋內所有能藏人的櫃櫥都被踢翻在地,士兵們也許随時會回來,但城內到處都是雇傭兵,他們不可能再繼續逃竄游蕩,也沒有更好的避難所。

他們來到閣樓上,喬萬尼翻箱倒櫃地找出紗布和藥膏,抖着手為洛倫佐包紮身上的創口。美第奇公爵什麽時候曾受過這樣的傷?每一道傷口都觸目驚心,左腿上的創口更是深可見骨。喬萬尼低下頭,眼淚一滴一滴落在他的傷口旁。

洛倫佐卻如同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一般。他只盯着窗外。

這裏離美第奇宮太近了,發生的一切都如同近在眼前。窗簾被夜風掀起一角,他們看見美第奇宮燈火通明,占領者的火炬挂滿宮牆,幾隊士兵團團圍住了宮殿,宮門大開,仆人被打倒在地,拖了出來,口中嗚嗚哭咽。這座布魯內萊斯基在五十年前設計的龐大宮殿具有中世紀宮邸典型的防護風格,粗面砌築的底層甚至類似于防禦工事,它本應像堡壘那樣難以攻克,如今卻在叛亂發生後不到一個小時內大門洞開。他們都意識到了這是為什麽。

喬萬尼猛地回頭抓住洛倫佐的手。

“昨晚我讓皮蒂出城去找尼科洛了,他們即刻就會到城裏來。我們只需要再堅持一會,一會就好。”他懇求道,“千萬不要出去!也許只用等到天亮,援兵就能會趕到……”

“帕齊的人也許已守住城門。他們能順利入城麽?”洛倫佐望着他。

“大部分士兵都在搜尋你,”喬萬尼說,“他們的兵力不多,也許他們只是想殺死你。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麽讓這些兵混進城來的……”

“——從南方的海上來,沒有經過我們的要塞。聖周前死了一個海關官員。”洛倫佐閉上眼睛,“當然了,農夫一向是士兵們最好的僞裝。還有那些酒桶……”他的聲音低下去,近似于喃喃,“我太蠢了……”

他望向美第奇宮的方向,喬萬尼擋住了他的視線:“別出去!”他懇求道,“只要他們今夜找不到你,一切都能被挽回。讓我過去,請你留在這裏,別離開……”

對于帕齊而言,成敗只在于洛倫佐的存亡。城外的援軍只是雇傭兵,如果他們的主雇死在這一夜,曾經的協議将無法繼續;而若洛倫佐沒能及時死在他們手上,此後的反撲将是致命的。恍惚間,洛倫佐好像點了點頭。喬萬尼用力摟了摟他的肩。他聽見喬萬尼鎖上門,腳步聲逐漸遠去。

洛倫佐扶着牆站起來,望向窗口。

“都出來!”

他終于知道那些失蹤的教士們去了哪裏。在吉羅拉莫的帶領下,黑衣修士們正挨家挨戶地敲響房門,口中唱頌雅歌:“拆毀,拆毀,直拆到根基!”在家守夜的人們終于意識到了不對,惴惴地走上街道,被引向美第奇宮。“都出來!”到處都有人揮舞着火把,兩個士兵拖着一具屍體走到宮門前,“好好看看——美第奇已死!”

火光耀亮,映出那具屍體金色的頭發和滿是血污的臉龐。洛倫佐渾身都在發抖。

穿着睡袍的人們茫然地站在外圍,看清屍體的臉後爆發出一陣驚叫。“是公爵!他死了!”他們小聲議論着。士兵隊長粗魯地拽過屍體,将他腰上綴滿寶石的腰帶抛向人群,接着是屍體的戒指和胸章:“——財富屬于人民!拿走你們應得的吧!”

起初沒有人動,在士兵們的鼓舞下,很快,有人罵了一聲,沖上去撿起了腰帶。士兵們大笑起來,用力踢了踢宮門,那人又不管不顧地跑進了宮中。他大概只是在大廳中搜刮了一圈,再出現時懷中已抱着兩只巨大的古董瓶。餘下的人相互對望,随後一同沖了進去。每個人出來時都抱着滿手的財物,口袋滿溢珠寶,金器銀器滿地亂滾。

遠遠地,洛倫佐注視着那些不時閃現的熟悉臉孔,他們曾在街道兩旁向他抛來花束,也曾為他燃放的煙火心醉神迷。

他閉上眼睛。

一束又一束火炬被投向花園,那些被精心修剪的黃楊樹林熊熊燃燒起來,很快蔓延到一旁的樹籬。噴泉與雕像淹沒在火海中,他仿佛能聽見青銅的哭號。

騷動徹夜不息。喬萬尼在一小時後歸來,月亮已沉下去,洛倫佐卧在床上,一動不動。他小心翼翼地在他身邊跪下,才發現洛倫佐仍睜着眼睛。

淡淡的月光中,年輕的公爵盯着閣樓上方的木梁,雙眼長時間一眨不眨,臉上是一種糅雜了極致的冷酷、靜默與悲傷的表情。喬萬尼握住他的手,吻落在洛倫佐的手心與手背。近乎死寂的靜默中,洛倫佐緩緩将視線移到他臉上,四目相對的那一刻,那雙藍眼睛中忽然充滿了淚水。與此同時,眼淚從喬萬尼眼中長滑而落,仿佛是在代替洛倫佐哭泣。

于是公爵的淚水始終蓄積在眼眶中。許久,他終于回握住喬萬尼的手,閉上了眼睛。

上帝在打盹嗎?還是神為每個人都準備了獨有的熔爐? “睡吧,”喬萬尼的嘴唇落在他緊閉的雙眼上,“睡吧……我的心。”

只要等到天亮。

作者有話要說:

卷名Vive hodie,意為“活在今朝”,出自維吉爾《牧歌》。

目前看來這一卷也會充滿各種沒有邏輯且極其幼稚的胡說八道……不過不會太長!争取今年能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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