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十二

徹夜,一隊又一隊衛兵從美第奇宮傾巢而出,接連不斷地投入街巷,如同黑夜中的潛流。在無法得到執政團的批準的情況下,家族只能私自派人搜查,但所有人都對此不抱希望。喬萬尼站在宮門前,四周的氣氛緊繃而肅殺,寂靜中,只聽見兵士們在雨中踩踏積水的聲音。宮殿燈火通明,他在書房找到洛倫佐,公爵正靠在軟榻上閉目休息。窗外傳來沉悶喧嘩的雨聲,燭火在讀經桌上猛烈搖晃,仿佛被看不見的手撕扯着。洛倫佐摸了摸他的臉,“你濕透了,”他碰到喬萬尼被雨淋濕的鬥篷,沒有問他去了哪裏,“去睡吧。”

喬萬尼搖搖頭。他拉起洛倫佐,不由分說地将他帶回卧室,命令他躺下。“你才是需要休息的人。”喬萬尼說,明早還有許多公開活動需要公爵露面,他必須看起來光彩照人,“軟甲在床頭。答應我,明早穿上它——還有,帶上劍。”

洛倫佐試圖寬慰他。“只有這件事,你必須向我保證。”而喬萬尼盯着他,“保護好自己。我需要你萬無一失。”

少頃,洛倫佐握住他的手,手指輕輕摩挲他的掌心。喬萬尼用力回握着他,直到發覺力道可能會弄疼他才匆匆松手。他低頭快速地吻了吻洛倫佐的額頭,向他保證自己很快回來。接着他離開房間,穿過回廊,直接跑上了四樓。

他的目的地是美第奇的藏品室。憑借一向出衆的記憶力,他很快在壁櫃中找到了他需要的東西,那張珍貴的羊皮紙。那是從前布魯內萊斯基為聖母百花大教堂所作的設計圖,仍清晰地印着大師在三十年前留下的炭筆痕跡。作為佛羅倫薩的主教座堂,聖周大部分室內活動都在此處舉行。這座享有盛譽的教堂被譽為全歐羅巴最美的建築之一,它極其華美也極其精巧,內部像中世紀修院那樣藏着衆多隐秘的暗門與曲折的地道。除了設計者與建造工匠,就連長期生活在其中的僧侶們也不能斷言完全了解它的奧秘。就像一座迷宮,他想,上帝的屋宅,卻像米諾陶諾斯的把戲……

他不敢将洛倫佐的安全押在帕齊的虔誠與否上。只要一想到洛倫佐正處于危險之中,他就幾乎無法呼吸。

半刻鐘後,閣樓中沉睡的學徒被猛地搖醒。喬萬尼俯首對他耳語,皮蒂的臉色逐漸慘白,随後瞪大了眼睛。随後,喬萬尼拿上圖紙與炭筆,在夜色掩護下來到教堂前。教士們早已從內部鎖起大門,但這已不足以成為阻礙。他站在街巷的陰影中,仰望教堂檐邊的滴水獸,大雨漸停,拱門前上的群雕中,四位福音書作者俯視着他,星光從烏雲後浮現出來,如同一道道悲憫的目光。

衛兵們終究沒有捉住陰謀的尾巴。他們發誓他們逮住了每一個看上去可疑的男人,搜尋了城市的每一處角落和廢墟,甚至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落滿塵灰的牆龛——但仍一無所獲。波利齊亞諾斥責了他們,洛倫佐則一言不發。實際上他們都并不意外。策劃陰謀者早已顯而易見,而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衛兵們終究無法闖入貴族們的家宅。

聖周五如期而至。佛羅倫薩在天光未亮時就開始吵吵嚷嚷,游走在街道上的人們比之前每一日更多:受難日是聖周中最重要的時刻,千年以前,耶和華的親子就是在這一日被愚人們釘上了十字架。清晨時分,慶典照常舉行,聚集在廣場上的人們均看見公爵如約出現在他們之中,與他們一同沐浴在神的光輝下。絕大多數市民對昨夜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他們只注意到公爵腰上挂着一把短劍,身後多出了幾個佩劍的衛兵。沒人關心這些無足輕重的小插曲,這是屬于信仰的神聖之日,他們被告知心中只應留下上帝。整個白日,在佛羅倫薩的主街道上,來自各個兄弟會的人們一遍又一遍地繞着廣場緩緩移動,他們身着白衣,邊走邊将麻繩抽向自己的頸背,試圖模仿基督行過苦路。載着聖像的轎子被從不同教堂中擡出,裝扮成天使的男童一路跌跌撞撞地跟在聖轎後,不斷向它抛去花瓣。

“多麽美好的景象……”

裏亞裏奧仍未恢複到足以主持漫長儀式的程度,只能倚在美第奇宮窗前,好奇地望着下方的人群:“和諧、莊嚴又寧靜。即使在梵蒂岡宮,我也很少見到人們露出這麽虔誠的神情。看看他們真誠的笑容!你們都不會為此感動嗎?”他不滿地向身邊的女仆投向一瞥,“我寬恕你,因為生活在幸福中的人們往往不自知!如果可以,我真想為佛羅倫薩寫一首詩……”

他立刻找來紙筆,念念有詞地寫了幾行字。“我需要一位行家,”片刻後,他擡起頭問,“喬在哪裏?”女傭瑟縮着搖了搖頭,管家随後被召喚而來,但同樣無法給出答案。沒有人知道博納羅蒂先生的行蹤。

“喬?”

洛倫佐環顧一周,仍未找到熟悉的身影。午夜降臨,望彌撒的人們均已換好黑衣前往主教堂,而喬萬尼本應與他同去。今夜不設宵禁,因為全城最有名望的人們都将前往教堂參與守夜,并出席熄燈禮拜——這是聖周最特殊的儀式,只在受難日夜禱時舉行。他們将聽取聖歌與贊美詩,見證象征主之死生的燭光熄滅又燃起。但喬萬尼始終沒有出現。走吧,朱利亞諾催促他,于是洛倫佐停止張望,加快步伐向前走去。

早春的深夜寒風凜冽,夾雜着落葉與冷雨,人們攏起鬥篷前襟,匆匆走向教堂。作為市民首領,洛倫佐與朱利亞諾走在人群的最前方,黑衣的教士在教堂門口地迎接他們,沉默地伸出雙手,于是家族的衛兵們在青銅門前停下腳步,解下佩劍交到他們手中。穿過狹窄的入口,薩爾維阿蒂站在耳堂中央,遠遠迎向他們,帶着足以稱之為殷勤的微笑向洛倫佐張開了雙臂。他稱呼洛倫佐為“主的羔羊”,緊緊地擁抱他,在公爵皺眉之前松開手臂,又給了朱利亞諾一個同樣熱情、用力的擁抱。

聖堂漆黑沉寂,聖臺上那十五支瘦長的白燭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它們孤高地矗立在絨布上,頂端彌散着團團霧霭般朦胧的光。美第奇兄弟一同在祭壇十字架前跪下,在他們身後,接連入場的千百名貴族和市民們依次放下雙膝,口中默念經文。奧爾西尼随後出現,他在今夜戴上了那頂巨大的主教冠,穿着深紅色的厚重祭披,順着臺階登上祭壇。聖體供臺上擺着聖體、聖杯和苦像,深紅色的液體盛在杯中,肅穆的黑暗中,果真的如同粘稠的血。

朱利亞諾輕輕撞了撞他的手肘。洛倫佐才意識到自己在走神。朱利亞諾擔憂地注視着他,他安撫地朝他露出一個短暫的笑容,兩人對視一眼,一同謙卑地垂下頭。

正在此刻,樂師按下了第一個音。管風琴轟鳴起來,如同一陣暴風雨。

“因祂受的刑罰,我們得平安;因祂受的鞭傷,我們得醫治。”

“我們都如羊走迷,個人偏行己路,神使我們衆人的罪孽都歸在祂身上。”

奧爾西尼沙啞的聲音在高處響起。《以賽亞書》,在場的每個人都熟悉這些段落。神聖的氣氛随着白煙一同彌漫,如同受到聖靈感召,臨終七言在每個人心中浮現。他們看見人子佝偻的身軀和高仰的頭顱,他在喃喃:“我的神!為什麽離棄我?……”管風琴的聲響洪亮高遠,唱詩班的歌聲彙入旋律之中,每當一首贊美詩結束,聖臺上的蠟燭便熄滅一支,寓意着“天上的光”逐漸流逝的生命。九首贊美詩後,洛倫佐的膝蓋已隐隐發疼,他張開手掌,發現手心不知何時已布滿冷汗。

旋律再一次高揚,如同奔湧的洪流,雷雨般撞擊在耳中。宏大而沉痛的樂聲中,人們收緊肩膀,屏住呼吸,心神都被這支哀傷如挽歌的聖詠奪去。幻視之中,流離失所的人民跪在柳樹下,一聽見“錫安”便流下眼淚;為被毀的聖殿,他們唱起來:

“她住在列國中,尋不着安息。追逼她的都在狹窄之地将她追上。”

“錫安城的威榮全都失去。她的首領像找不着草場的鹿。在追趕的人前無力行走。”

“他從上降下火來,深入我的骨骸;他在我腳下設下羅網,使我陷落。”

“我罪過的轭是他手所綁的,猶如轭繩縛在我頸項上。他使我的力量衰敗。主将我交在我所不能敵擋的人手中……耶和華阿,求你觀看,因為我在急難中。主啊,求你看顧我,因為我在苦難中!”

随着最後一個高音,僅剩的燭火陡然熄滅。

絕對的黑暗降臨在教堂中。随之而來的是一陣巨大的嘈雜聲,每個人都在跺腳、撞擊長椅,竭盡所能地發出噪音。Strepitus,“大噪音”,儀式中必備的一環,象征耶稣之死帶來的地震、混亂與無序……

——但是他聽見腳步聲。

或許是作為獵手時培養出的直覺,洛倫佐猛地扭過頭,本能地意識到不對。滿堂宏大的響噪聲中,他敏銳地捕捉到一陣猝然的腳步聲,三五人,或是更多,他無法斷言,許多人在朝他的方向逼近。這些人向貓那樣踮着腳尖,但身側兵刃晃動的聲音出賣了他們。他們從後方——不,甚至前方也有——從四面包抄而來——

“朱利亞諾!”洛倫佐吼道。

朱利亞諾摸索着握住他的手,大喊着:“奧爾西尼?!抓刺客!”——但祭壇上哪還有大主教的影子?黑衣的教士們早已徹底隐沒在黑暗中。洛倫佐伸手去拔腰側的佩劍,一無所獲;武器無法進入聖堂,他在走進教堂的那一刻已将劍交給教士。他拉着朱利亞諾站起來,甚至來不及恐懼;今夜的第一聲慘叫在此時猝然爆發,沉浸在祭儀中的人們終于察覺到了異樣——當他們都停下動作,為什麽噪音仍不停止,燭火仍不亮起?“點火!”有人嘶吼着,“神父們!點火!奧爾西尼樞機?薩爾維阿蒂?!”

他聽見波利齊亞諾驚恐的呼聲:“停下!衛兵?!衛兵!”另一些人尖叫起來:“刀斧手!”那些腳步聲驟然變得急促又沉重,迅疾如同馬蹄,“美第奇在那裏!”陌生的聲音在不遠處炸響,随後是一道破空聲——他想也不想地彎腰避過,但在左側,還有一位殺手——他只來得及看見一片雪亮的刀光。

他沒有感到疼痛。

“哥哥……”

一具軀體猛地摔在他身上,痙攣着,突然變得沉重又黏膩。洛倫佐渾身發抖,幾乎抱不住懷裏的身軀,滾燙的血頃刻間淹過了他的手。這個瞬間,他們對視着,他看見那雙和他如出一轍的藍眼睛猛地睜大了,眼白在黑暗中分外清晰。

用盡最後的力氣,朱利亞諾推開他,緊接而來的是一次又一次“噗嗤”聲。刀刃捅進他的後頸和小腹,血液立刻噴薄而出,向四周飛潑,洛倫佐踉跄地退後一步,一滴血濺入了他的眼睛。

他的視野一片血紅。四周是此起彼伏的慘叫,人血的熱腥氣彌漫開來。聖殿已是地獄。

【第二卷完】

作者有話要說:

“世上的光”即指基督。“你們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出自《聖經·馬太福音》

幾段經文分別出自聖經《以賽亞書》與《耶利米哀歌》

儀式的具體順序和細節為服務情節做了改動,沒有完全遵照史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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