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三

聖歷六十五年的複活節,在這個霧蒙蒙的早春清晨,随着最後一聲炮響,雇傭兵沖破了聖尼科洛門,源源不斷地出現在紫色的地平線盡頭。一切都結束得很快。攻破城門之後,衛兵們迅速分散成小隊,分別去向市政廳、美第奇宮與帕齊宮。與美第奇衛兵的作戰已消耗了帕齊的大部分兵力,在瑞士人的打擊下,他們甚至沒能堅持超過兩個小時。士兵們堵死了這三個地方,不再允許任何人進出,夜裏圍聚在宮門前的暴徒早在第一聲炮響時已悄悄逃回了家中,從窗縫中窺探着亂局的走向,如同躲回石頭下的爬蟲。教士們的早禱進行到一半,贊美詩尚未念完,薩爾維阿蒂與奧爾西尼就被從各自的修院中拖了出來。“我可是樞機主教!”奧爾西尼瘋狂地踢打着來人,“我的妹妹嫁給了美第奇!放開我,豬猡!”

大量污言穢語與語無倫次的威脅後,奧爾西尼揚言,如果不及時放他離開,他将親自領着教皇衛隊來砍掉洛倫佐的腦袋;而在被威脅上輪刑之後,他又立刻改了口氣,開始哆嗦着懇求,發誓會将所有的事全盤托出。“誰讓當初你們不願意幫我?”他哭着說起去年他的生意遭到了怎樣巨大的失敗,古老的名門、帝國的後裔奧爾西尼家族原來已只剩一個朽爛的空殼;賣掉妹妹獲得的財富甚至不足以讓他窮奢極欲的生活再撐過五年。“他是托斯卡納最富有的人,每個人都知道!他憑什麽不幫助我?”

他講述了帕齊如何來到羅馬尋求他的合作,“一個讓人很難拒絕的價格,”他涕淚橫流,滿面痛悔,“我想,這也許是主的指引……啊!滾開!別靠近我!”

沒有用上多少刑罰,他已拿出了他所保存的一切。老謀深算的樞機主教留下了他與帕齊往來的所有信件和帕齊送來以示誠意的禮物清單,美第奇在羅馬的探子将很快去一一查實。他供出了幾個同謀的名字,唯獨對一個人諱莫如深——

“聖座與此毫無關系。”憑借最後的理智,他艱難地否認着,“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質疑彼得的繼承者、天主在地上的代言人!你們豈敢——”

然而,每個人都對事實心知肚明。“他會開口的,”洛倫佐平靜地說,“他很快就會知道:他已經不處在任何人的保護之下了。”

尼科洛在聽見炮響後立刻趕到了美第奇宮;像喬萬尼和洛倫佐一樣,他也藏在了一個角落裏,心驚膽戰地度過了這一夜。他立刻着手解救了波利齊亞諾,學者的脊背留下了幾道長鞭抽過的痕跡,所幸性命無虞。他被攙扶回美第奇宮,踉跄着奔上來擁抱了洛倫佐,尚未來得及開口,幾乎立刻就在公爵懷裏暈死了過去。噩夢般的一夜後,每個人都早已精疲力盡。

但僅僅兩個小時之後,他就掙紮着醒了過來,開始詳細地詢問洛倫佐和喬萬尼在逃離後發生的一切。喬萬尼如實說起他在聖周四夜裏的行動:囑咐皮蒂出城通知尼科洛後,憑借布魯內萊斯基留下的設計圖,他乘夜潛入大教堂找到了那條被遺忘近半個世紀的暗道;他本該立即折回美第奇宮向侍衛們告知這一消息,但帕齊家族的刀斧手緊随其後也潛入了教堂;盡管他們不知道地道的存在,而地道通向的廢宅臨近帕齊宮邸,出口處有守衛日夜巡邏,如若他從荒廢已久的老宅中離開,勢必将引起他們的注意;直到刺殺開始前不久,這些人才趕去圍住教堂大門。于是他不得不在地道中躲了一整個晝夜,直到聽見門外驟然喧嘩大作,才意識到變亂竟然真的發生了。

“我很抱歉,”喬萬尼低聲說,“如果我能找到辦法,提前告訴你們……”

洛倫佐搖了搖頭,将手輕輕搭在他的手背上。

“誰能想到他們真的能做出這樣的事?一千年來第一次,有人在教堂裏動手刺殺一位公爵!” 波利齊亞諾握住喬萬尼的手,慘白的臉上突然湧上一絲潮紅,“萬幸……感謝主!但現在不是休息的時候——絕不放過那些人!”

他們對望了一眼。

被劫掠的宮殿一片狼藉。花瓶和玻璃的碎片鋪滿走廊,肖像和挂毯被粗暴地扯下來,印滿闖入者的腳印。花園中,從前的樂園已成焦土,雇傭軍守在門外,他們的賬單還在等待支付。洛倫佐環視着他的宮殿,如同千年前歸來的猶太人站在耶路撒冷的廢墟中。聖殿可以再建,被奪走的珍寶可以追回,失去的人卻無可挽回。罪惡不可能在陽光出現時自然消散,無數樁罪行需要清算——主說:“要寬恕他們的不義,不再記念他們的罪愆”*;但主亦曾說過,“我要吊起準繩,我必不再寬恕。”,*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我絕不寬恕。”他輕輕地說。

羅馬的主人隐藏在陰謀的幕後,作為整個屬靈世界的主人,同盟不敢輕易指認,敵人也不敢輕易冒犯。而對其共犯而言,一切證據都确鑿無疑。他們很快抓到了弗朗索瓦帕齊,和他一同被捕的還有他年僅五歲的幼子。他們在清晨時逃出城門,但被趕來的軍隊攔截在了路上。美第奇的侍從們在帕齊宮的密室中找到了他的女兒和妻子,他沒有帶上她們。

他們被立刻投入地牢。與其他同謀不同,帕齊咬緊牙關,始終不肯承認一個字,而是肆無忌憚地嘲笑謾罵。洛倫佐下令上刑,要求獄卒務必問出他原本計劃逃往的地方,需要他親口給出的證據以指證教皇。“威尼斯?梵蒂岡?他以為還有哪裏能庇護他?”波利齊亞諾說,“現在聖座一定更想派刺客對付他。”

正午時,洛倫佐與尼科洛在地牢裏看見了帕齊。他被麻繩束縛着倒在地上,像只奄奄一息的老狐貍那樣縮在角落裏,血污覆住了他的半張臉。聽見腳步聲,他緩緩擡起臉,啞聲問:“我的彼得羅還活着嗎?”

“已經和你無關了。”洛倫佐回答。

帕齊表現得就像他早已料到了這個結果。科羅納弗利,這位他一手收入執政團的年輕人身上流着阿爾比齊的血,也正是因此,他成了帕齊必不可少的助力。多年之前,正是洛倫佐的祖父将這個家族逐出了佛羅倫薩。仇恨經過兩代人的稀釋,仍然未減分毫,美第奇的探子們始終謹慎地留意着帕齊的行動,卻疏漏了那個這位并無多少家財的“平民”。當帕齊狀似忙于政務和他的羊毛生意時,是弗利打着采買柑橘的旗號,往來于反叛軍與雇傭兵之間。有阿爾比齊的前車之鑒,這一次,美第奇家族絕不會再對叛徒的子嗣手下留情。

“你們會怎麽處置我?”帕齊問。

“查封你的財産需要一定時間,收入将用來補償你的人這一夜造成的破壞,并支付用以維護城市安全的賬單。”頓了頓,洛倫佐又說:“但是,你可以選擇你的孩子的死活。”

“你會對一個小男孩動手?你引以為傲的榮譽呢?”

“你我都清楚,孩童的生命有多麽脆弱。”洛倫佐神情不變,“一場小小的風寒,一粒堅果,都會導致令人遺憾的夭折。”

帕齊明顯地哽了一下。他的臉龐抽搐起來:“我一個字也不會說。”

“你以為你贏了嗎?贏的是你嗎?”帕齊譏诮地看着他,“你拿着你祖父攢下來的錢和威望,才租下了現在這支雇傭軍。你自己做了什麽?你對你的家族有什麽貢獻?你揮霍祖産,養着一批除了空談什麽也不會的狗屁‘哲學家’,讀那些莫名其妙的書,被異教徒蠱惑,做着複古的的白日夢。知道麽?昨天晚上,正是你的好管家替我們打開了門。他叫你‘別西蔔’,哭着求我把在這座宮殿裏肆虐的魔鬼殺死,他在美第奇宮工作了二十年,悲哀地發現柯西莫大人的孫子滿腦子悖神的鬼話,住在公爵軀體裏的,是一個惡徒,淫棍,雞/奸者——”

“——閉嘴。”洛倫佐冷冷地說。

“現在知道怕了?你做的蠢事何止這些?”帕齊冷笑起來,“想象你的‘民主’選舉——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後笑掉了牙?你也配提它?五十年來,你家族中的哪一位成員曾踐行過這個詞?甚至蠢到抛棄祖先積累的權威;可是連死到臨頭,你還不是憑着祖蔭才勉強活了下來——太可悲了,洛倫佐德美第奇!”

“而你,尊貴的、聖潔的美第奇大人,正是你自己造成了現在的局面!現在才學會用我兒子來恐吓我?終于舍得動用這些你看不起的陰謀詭計了?”他翹起嘴角,大笑起來,“你怎麽不早這麽做呢——”

“是你一手造成了你的失敗,卻還責怪別人惡毒。美第奇,可悲的美第奇!看看你這個糟糕透頂、一敗塗地的樣子——為了成為現在這個不成功的聖人,你給自己制造了多少敵人?是誰讓弗利加入了執政團?是你!你總是蠢得令我難以置信——讓他加入之後,你竟然還讓他活了下來——你早就應該,像我一樣,随便找一個晚上,一條巷子,讓人從背後勒死他!

“瘋子!”尼科洛大聲咒罵着,“殿下,別再讓他胡言亂語了!”

“胡言亂語?我說得不對嗎?”帕齊微笑着說,“你有多少機會可以阻止我?你的探子是這麽聰明,我的人是這麽蠢,那天他們告訴我,你抓到了那個帶畫像的小兵——我是多麽害怕啊!”他大笑起來,邊說邊噴出血污,“整個夜晚,我嚴陣以待,只怕你會搶先殺了我,而你沒有這麽做——你為什麽不動手?因為你光榮,偉大,不屑于這麽做?——因為你不敢!懦夫!你該為你的弟弟忏悔,是你殺死了他!放任魔鬼者,才是真正的魔鬼!”

他歇了口氣,滿意地看着洛倫佐的臉色逐漸蒼白。獄卒跨步上前,揮鞭抽在帕齊布滿皺紋的臉上,他的眼眶立刻四分五裂,滿面猩紅的血。帕齊卻如渾不在意一般,喉中發出“嗬嗬”的笑聲:“忏悔吧,懦夫……”

洛倫佐轉身離開。尼科洛攙扶着他,低聲提醒他小心傷處。他們走出兩步,只聽身後帕齊低聲說:“等着瞧吧……在明處的我死了,那些好好藏着的……”

洛倫佐猛地回過頭。地牢的角落裏,帕齊昂起頭,對他露出了一個笑容。

尼科洛脫口而出:“攔住他!”——而獄卒還沒來得及沖過去,帕齊已猛地撞向了一旁的石牆。一聲沉悶的撞擊聲,是顱骨與石塊相撞發出的重響,他的屍體從牆上滑下,綿軟地縮成一團,不動了。

洛倫佐臉色煞白。

片刻後,他緩緩扶住一旁的潮濕的石牆,又像碰到了嫌惡的東西一般驟然抽回手。尼科洛眼疾手快地扶住他,“這個老瘋子……!”他顯然也受了震撼,語氣弱了幾分,“您不用擔心。我們已經搜遍了他的家,證據已十分确鑿。其中有一封寫給西斯篤四世的書信,如果您想……”

洛倫佐搖了搖頭。他站在原地,半晌,緩緩吐出一口氣:“……我們先走。”

迎着尼科洛擔憂的眼神,他緩緩往上走。地牢之外,陽光重新落回他的發頂,洛倫佐展開手指,重新握緊,放手,又再度用盡力氣将發抖的手指收攏成拳。

他竟然感到茫然——他本該憤怒的,像其他人一樣,為不能親手處置他最大的敵人而遺憾。同時,他竟然也有一絲慶幸,因為他不知道,如果帕齊活下來,自己會對他作出什麽事。

他竭力不去想帕齊最後的話。他的指責和嘲弄,和那些仍舊藏身于陰影中的敵人——如同身處于黑影憧憧的森林中,奮力殺死了眼前的野獸,卻感到身後還有無數雙隐匿的眼睛。他實在、實在已經太累了。

現在在不是考慮這些的時機,他勸服自己,——但也遠遠不是休息的時機。

晨霧散去,洛倫佐提起袍邊,拾級而上。美第奇宮的露臺下,成千上萬名佛羅倫薩公民正等在那裏,等待見證君主的複活,和新紀元的來臨。

作者有話要說:

元宵快樂!

*希伯來書8:12

**改自阿摩司書8:2

***出埃及記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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