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四

聖歷六十五年的複活節正午,鐘聲回蕩在佛羅倫薩上空,将人潮引向美第奇宮。尖利的風劃過佛羅倫薩綿延成片的紅屋頂,回旋在宮殿的高窗前,共和國的首席公民、執政團旗手,第三代美第奇公爵洛倫佐德美第奇踏步而來,重新出現在宮殿二樓的露臺上,那是他一貫用于向公衆發表講話的地方。

剛剛過去的是城中的人們有生以來經歷過的最惶恐的一夜:主教座堂中發生了流血暴動,隐藏已久的軍隊鬼魅般出現在城市裏,宣告公爵已死,新秩序将在□□中誕生;聖殿般的美第奇宮宮門大開,任人劫掠,弗朗索瓦帕齊和他的士兵們站在門口,像個勝利者那樣呼籲人們入內拿走自己想要的一切……此時此刻,露臺下的人們中有許多曾親眼目睹了“洛倫佐”的屍體像個破布偶一樣被扔在宮門前,還有一些人因此曾大着膽子搶奪過宮中的財物。如今,公爵出現在衆人面前,他們立刻意識到城市在一夕之間已再次翻天覆地,卻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人們惴惴不安地仰起面龐,像注視太陽那樣觑起眼睛。公爵迎風站在高處,看上去和過去沒有什麽不同,他沉靜而威嚴,明亮的日光下,陰影像王袍那樣拖曳在他身後。

即使他因故下墜,也會是深淵上的晨星。

許多人幾乎以為自己見證了一場死而複生的奇跡。有人低喃着,複述着僧侶們的話,“他從死蔭裏出來,神将死的痛苦解釋了、叫他複活,因為他原不能被死拘禁”……*

許多年後,所有後繼的史官都将用筆墨銘記這一日。美第奇公爵站在露臺上,對下方的民衆講述了過去發生的一切。他宣判帕齊為叛國罪,沉重地譴責了他為一己私利招募雇傭軍刺殺同僚、破壞城內寶貴和平的行為;他列出同謀者的名字,薩爾維阿蒂,科羅納弗利,以及執政團中的帕齊黨人,于是人們心知肚明,這些就是恥辱柱上将多出的名字;他痛悼朱利亞諾的死,一一列舉出上百位美第奇家族殉難的衛士們,飽含情感地懷念了這些忠誠而無畏的弟兄。最後他宣布,血債必以血償,他必将滌蕩城中的罪惡,因為這樣的罪孽必不能容于天主面前,新的秩序就要來臨,他會還衆人一個清潔、幹淨、不畏天主審判的佛羅倫薩。

人們仰着臉,望着他。洛倫佐筆直地站在那裏,年輕的面容上镌刻着一雙飽經風霜的眼睛,充斥着憤怒與悲哀,又潛伏着更多深沉的東西。當他斥責時,人們如同看見了千年前人子的影子,在人們認定他已死時,他從棕榈山上出現,周身簇擁着閃電,宣告他再次歸來時,就是揭開複仇和清算的序幕之時。

人們起初怯懦不安,保持着窒息般的安靜。但當他的演說結束,人群中不知是誰先開始揮舞雙臂:“上帝保佑公爵,上帝保佑美第奇!”——這樣的聲音立即引來大片附和聲。人們争先恐後地吼叫起來,像節日時呼喊聖徒的名字那樣熱情高漲:“殺死反叛者,複仇,複仇!”

洛倫佐向他們深深地鞠躬。他站在原地,默默看了一會兒,難以抑制地感到一陣悲哀。為人們的短視和健忘,也為人們如此輕易地被煽動。仿佛無論是誰振臂一呼,都會引來他們的盲從。

臺下,士兵引導人們離開,洛倫佐轉身走進宮中。波利齊亞諾和喬萬尼在房間裏等他。學者首先起身走向他:“效果很好,甚至出乎我的意料。至少在當下,假裝忘記那些暴民是明智的。”

他繼續說:“不過,你還漏了一個人——你是故意的嗎?”

“裏亞裏奧?”洛倫佐不置可否。

“我們将他軟禁在房間裏,”一名侍從說,“您要見他嗎?”

洛倫佐搖了搖頭。“看好他。”他只是說,“他是我們重要的籌碼。”

裏亞裏奧,西斯篤四世的私生子,作為處于事件最中心的局外人,他安穩地度過了那一夜,只在半夜人民沖進宮殿時驚醒了片刻,很快又沉入了美夢之中。今晨一早,當美第奇士兵沖進他的房間時,他還安穩地躺在床上,懷中摟着一位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來的金發少女。人們将年輕的紅衣主教捆縛起來,他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他無辜得就像誤入蛛網的飛蟲。聖座好像從未想過他會身處危險之中——這個計劃本該萬無一失。誰能想到真的有人膽敢試圖在教堂中刺殺一位公爵呢?而如果能順利地除去美第奇兄弟,教皇家族中必然有一個人需要站在風暴最中心,以及時拿走屬于他們的那一杯羹。成是哈莫迪烏斯**,而狂妄的人們也許從未想過,敗則将什麽都不是。為了防止這位單純得近乎愚蠢的主教走漏風聲,他們沒有對裏亞裏奧透露一個字,時至如今,他仍然以為自己是來度假的。

“三天之內,我們要開始和梵蒂岡的談判。有他在這裏,聖座會主動找上門來的。”緘默片刻後,洛倫佐說,“至于其他人……接下來的幾天,封鎖城門,禁止所有人出入——不要讓聖座聽到一點風聲。”

喬萬尼一怔。他很快意識到,這意味着——裏亞裏奧将會是他們唯一活着的籌碼。

稀薄的日光下,洛倫佐的眼睛藍得如同透明。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洛倫佐很快轉過了頭。

“去休息吧,”他說。喬萬尼聽出來,他在竭力讓自己的聲音溫柔一些:“你為我做得夠多了。”

撫平民衆後,市政宮還有大量的事務等待處理。帕齊的同黨都是在城中根深蒂固的大貴族,士兵們迅速地将他們控制起來,而百年以來,城中各大貴族的家族樹早已互相纏繞,如何讓這些人的親戚裝聾作啞将是接下來需要面對的重大難題。盡管所有旁聽了方才那場演說的人,應該都已敏銳地嗅到了現在的風向:帕齊的落敗已成定局,作為獲勝者,洛倫佐的權威再一次被提到了史無前例的高度,現在忤逆他只會觸犯衆怒。洛倫佐同樣明白這一點。他靠着牆壁坐下來,看着自己的手。“美第奇公爵”已獲得了一種全新的權力,甚至連洛倫佐本人都感到陌生。從此以後,至少在這座城內,沒什麽能撼動他了。

不管怎麽樣,他看着自己的衣袖,上面還殘留着帕齊的血,——我現在是位獨/裁者了。

“我能将執政團的事務托付給你嗎?”他看向波利齊亞諾,“帶上尼科洛和米蘭多拉。你知道該怎麽做。”

波利齊亞諾颔首。“雖然不是正确的時機……我想休息一下,”他疲憊地說,“我想……看看他。”

波利齊亞諾看着他。公爵的臉幾乎毫無血色,終于使人想起他也不過是個兩天不曾合眼的凡人。他緩緩點了點頭。洛倫佐沒有擡頭,轉身向樓下走去。起初,他的身形幾乎是佝偻的,随着他每邁出一步,脊背慢慢挺立起來,如同一位公爵該有的那樣。

他站在窗邊,目送洛倫佐穿過焦土一般的花園,走進了家族的小禮拜堂。所有在前一夜殉難的家族成員都被暫時停厝在這裏。在所有屍體之前,靜靜地躺着一位二十歲出頭的青年,洛倫佐注視着他,好像注視着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他坐在朱利亞諾身邊,沒有再離開。禮拜堂的大門始終緊閉,直到午夜降臨時,傳令官來報,公爵的母親,公爵夫人克拉麗切托爾納博尼帶着小殿下從卡雷吉趕到了佛羅倫薩。她已經聽到了幼子的死訊,誰也無法阻止這位瀕臨瘋狂的母親——她沖到禮拜堂前,徑直推開了這扇門。

之後的事,喬萬尼無法得知。人們說,她不管不顧地撲到了朱利亞諾的屍體前,在掀開黑布的那一刻就抽搐着暈了過去。長年在卡雷吉休養的公爵夫人一直身體堪憂,這一次的變故和巨大的悲痛則幾乎立刻摧毀了她。人們用擔架将她擡離禮拜堂,無數醫師被秘密請入宮中。每個人都在嘆氣。死神已然到來,鐮刀碰到了她的脖頸。

喬萬尼是被門外醫師們的腳步聲吵醒的。他推開門,找到洛倫佐,公爵站在母親的門外,聽着一個又一個醫師宣告他們無能為力。喬萬尼逼着他坐下來,将他的頭抱在懷裏,洛倫佐起初試圖保持鎮靜,最後卻開始小幅度地發抖。

緊急施救了兩個小時後,公爵夫人才終于從昏厥中醒來。醫師推門走出來,嘆息着搖了搖頭。夫人已藥石無醫,現在的清醒不過是回光返照。“她讓我們都離開,”他說,“她請您進去,殿下。”

在場每個人都知道,這就是最後一面了。

洛倫佐站起身。“別走遠。”他對喬萬尼說,幾乎像是懇求。

門在他身後關上,沒有合攏。喬萬尼心亂如麻地坐在門外,門內傳來公爵夫人虛弱的氣聲,聽不清在說什麽。洛倫佐也一樣。他小心地低下頭,靠在她頰邊,許久,終于聽清了那重複的同一句話——“別動你舅舅。”

他無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

“……即使他害死了朱利亞諾?”他輕聲說。

托爾納博尼伯爵,夫人的長兄,正是他在刺殺前夜的執政團會議中放棄了至關重要的投票權,從而使熄燈禮拜如常進行。

“是他害死的麽?”他的母親反問道。

洛倫佐不再開口。他慢慢收回前傾的身體,坐直了。

良久後,他點了點頭。“我答應您。”他說。“除此之外,您有什麽想對我說的嗎?”他握住她的手,“……哪怕一句?”

聞言,公爵夫人艱難地動了動脖頸,将頭轉向了他。

床頭點着一盞蠟燭,燭火搖晃在女人瀕死的面容上。她看起來就像一尊七苦聖母像,因喪子而無時無刻不承受着刀劍穿心的劇痛。多年來第一次,她仔細地注視着她的長子。一行眼淚從她大睜的藍眼睛中流下來,洗去了他的倒影。

“我從不對你提出期望,因為你一直做得很好,”終于,她緩緩伸出手,覆在洛倫佐的手背上,“但是現在,我求你……我求你……”

她望着他,眼中忽然逬出光來,猛地攥住了洛倫佐的手腕:“複仇!——我要你為他複仇!為我的孩子複仇!”

“——他那麽善良,從未做過惡,是是世上最好的孩子……為什麽要讓他死?!”難以想象,瀕死的婦人能爆發出這樣的力量。她抓着洛倫佐,語無倫次地說,“你們答應過,至少他會陪着我……他本該一直、一直陪着我……!”

他怎麽忘了,聖母偏愛那個生來就有福的孩子,永遠勝過其他。

洛倫佐長久地凝視着她,忽然閉上眼。他啞聲說:“我向您保證。”

“對我發誓!”

“我發誓。”

得到了他的承諾,她慢慢松開手,手指從他腕邊滑下:“我……”

“……我要你記得。”

她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

淚水湧上洛倫佐的眼睛,他別轉過臉。

“我會的,”他低聲說,“我會的,母親。”

那盞燭火忽然滅了。不知過了多久,洛倫佐捧起她變得冰冷的手,放在了自己頰邊。時隔二十年,他終于又能将頭枕在母親掌心了。

作者有話要說:

*雜糅了《詩篇》和《使徒行傳》中的兩句

**哈莫迪烏斯:古希臘的一位弑暴君者

***聖母除了耶稣之外還有衆多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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