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八(上)
一百年後,這一系列戰役在編年史家筆下被統稱為“帕齊戰争”。第一場戰役在洛倫佐離開五日後如期于特隆托河邊發生,雙方兵力相當,而佛羅倫薩的軍備稍勝一籌。他們俘虜了數百名士兵,但羅馬的回擊同樣猛烈。一個月之後,佛羅倫薩接到線報,熱那亞将分出一支軍隊繞到佛羅倫薩城後,對城市進行圍攻。前線的軍隊無法首尾兼顧,這座城市被留給其中的人民保衛。在波利齊亞諾的有意引導下,城中開始出現大大小小的□□,教士和市民的隊伍為城市的安全祈禱。執政團通過這些儀式鼓舞市民的鬥志,顯示抵抗外敵的決心。
每一日,喬萬尼都能聽見窗外飄蕩的一支支聖歌,像徘徊不去的幽靈,俯瞰着危難中的城市。日複一日,他殚精竭慮地工作,和一些此前并不熟悉的同行一起。皮蒂早已随洛倫佐出征,成為了志願兵中的一員。小學徒終于意識到自己并不适合學藝術,比起繼續苦讀文法與練習手藝,他更願意披甲上馬,為保衛城邦而戰。“讓我去吧,先生,”臨行前,他對喬萬尼說,“這一次,還能換我幫你看着殿下。”
執政團從城內大大小小的建築與雕塑作坊中抽調了大量人才,全城的石工和木工也被佂入行列中,按照他的指令行動,井然如同蟻群。他們的任務首先是加固城牆。中世紀建造的城牆大多垂直、單薄,會被新式的加農炮輕易撕裂。而他們将它改造成斜坡狀并加厚。提高了城牆對火炮彈丸的抗擊能力。同時進行的還有護城河的建設,以阻止炮車靠近主城牆。而喬萬尼負責的主要是新式要塞的修建。這是一項已被耽擱已久的工事,主要利用城外已有的建築物進行改造。人們将這些新建的小型防禦工事稱作“箭堡”或者“棱堡”,它們既可充當城市的屏障,亦是作為安置武器的平臺,每兩者之間可形成掎角之勢,用以退敵護城。
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無論如何,建築畢竟并非他的專長——事實上,這個時代裏沒有誰是全心投入在建築上的。即使是喬萬尼一向擁有非凡的堅韌與毅力,也被夜以繼日的工作幾乎熬幹。洛倫佐臨走前安排了幾位女仆到閣樓打理他的生活,某一日,女仆發現她前一日送來的食物都分毫未動地堆在原處,直到清晨,博納羅蒂先生才踏着虛軟如同鬼魂的步伐回到家中——他已經不眠不休地在在城外的工地裏工作了整整三天。波利齊亞諾派人把他帶回宮中,直接把他推進了公爵的卧室裏,強行給他放了一天假。“行行好!看到你這個樣子,他會殺了我的,”學者對他從前的學生說,“在某些地方,你們還真是相像得可怕。”
床帳裏仍殘留着洛倫佐身上熏香的味道,像一種來自遙遠過去的玫瑰。他在氣味的撫慰下很快很快平靜下來,睡足了七個小時。醒來時還是下午,他仿佛曾夢見洛倫佐坐在他身邊,撫摸他的頭發,這時才發現原來是陽光曬熱了他的半張臉。窗臺的紫羅蘭熱烈地開着,游曳的風中傳來橘花香甜的氣息,他意識到,已經是夏天了。
這是公爵離開的第五十天,也是他失去洛倫佐音信的第三十天。期間,洛倫佐只給他寫過一封信,簡要地描述了前線的狀況和傷勢愈合的情況,請他放心。喬萬尼毫不懷疑信中的種種都經過了美化。但在戰事轉急的後來,連這樣的書信都沒有了。傳令官每兩周回城一次,将前方的快報帶回佛羅倫薩,大多有關于何時何地發生的小戰役、折損或俘虜了多少士兵及半島各國對戰事的反應。其中偶爾會有公爵的現況,更多時候卻只字不提。有時線報中會有洛倫佐的來信,雖然不是他的筆跡,大概是讓書吏抄錄的口述,詢問波利齊亞諾佛羅倫薩城中的狀況,扼要地提點接下來的行動。他就靠這個活着。
情報往往直接送到波利齊亞諾手中,如果訊息與洛倫佐相關,好心的學士會在之後向他複述。只有一次,波利齊亞諾隐瞞了他——那是在羅馬城郊的一戰,敵軍的□□擦過了洛倫佐的頸側,但好在傷勢并不嚴重。喬萬尼後來還是得知了這件事,告密者是皮蒂。他的小密探忠實地履行了自己的諾言,将經過如實告訴了他——混戰中,那支箭是如何穿過重圍來到公爵身側,洛倫如何險些墜馬——好在守衛們及時護住了他。在戰場上,美第奇公爵既是軍旗也是靶心,他的存在使佛羅倫薩的軍隊一直維持着高漲的士氣,也因此始終是敵人們的眼中釘。
喬萬尼竭力不讓恐懼影響自己的狀态,愈發不眠不休地投入到工程中。當棱堡與吊橋已不再需要他盯着,他受命去改良和督造武器,并在兩個月之內把自己變成了這方面的大師。就在第一批新式攻城錘誕生之際,前線戰火吃緊,在對比薩的争奪戰之後,前方傳來了洛倫佐的死訊。
而皮蒂的來信對此只字未提。當時喬萬尼正和其他幾位建築師一同快步穿過街巷,夏風猛然将行人的議論送到了他耳畔,無異于忽然炸響的驚雷。他跑回美第奇宮,波利齊亞諾正與屬下急切地讨論着,“決不能失去比薩,這裏太靠近阿諾河的入海口……”
喬萬尼的耐心在他們的談話結束後立刻告罄。他快步走進廳中,波利齊亞諾在他開口之前就舉起了雙手:“我保證,一切都是謠言。有人蓄意在城內散步這些謊話,為的就是讓人心不定。”
他又何嘗想不到這一點。“他在比薩附近嗎?”喬萬尼只想确定一件事,“我能去看看他嗎?”
波利齊亞諾剛剛流露出一絲為難,喬萬尼就打斷了他:“讓我帶着新出廠的武器一起去,那是他們一定會用上的,我去教軍官們怎麽使用,”他快速地說着,“我不會打擾他,我發誓。如果他很忙,我不會要求見他——我只想确定他還活着。”
聖主在上。不過是這麽幾個字,已經讓他幾乎脫力。波利齊亞諾遲疑地看着他,從他身上看到了瀕臨界點的壓抑。他嘆了口氣。
“我想想,”他按了按額角,“我們也需要讓人們确信公爵一切都好。你不知道,他不過是離開幾個月,城內亂成了什麽樣子。讓我想想……我們得等一個合适的時機。”
這一時機一直到秋季才終于來臨。前方的戰事暫歇,終于有了稍作休整的機會,于是駐守佛羅倫薩的雇傭軍派出了上百人護送喬萬尼與其餘幾位設計者,他們将把一部分城內出産的新式軍械交到洛倫佐的近衛手中,再将設計圖紙送到錫耶納去,那裏離戰場更近,它們的軍械行會将負責大量生産。為避免敵方發現他們的蹤跡,他們一直沿着山谷中最隐蔽的路線前行,整整十天後才抵達約定的地點。在費拉拉附近的行驿邊,前線派來接應他們的小隊已等在那裏。此處靠近他們的友邦,暫時沒有敵軍的威脅,交接之後天色已暗,領兵的旗官決定天亮後再出發。喬萬尼剛準備找一位來自前線的士兵問話,就見有人離開行伍向他走來。那人身形修長,打扮與尋常士兵毫無二致,兜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只露出一縷金色的鬈發。
也許還有人在看着,但是——喬萬尼已跑過去,不管不顧地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