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七(下)

喬萬尼得知此事時已是許久之後。他在花園邊的小工作間中,面前鋪着普拉托區的防禦工事草圖,正手握炭筆畫下标記。一位女仆在敲門後走進,一邊在他面前放下牛奶,一邊說:“猜猜剛才發生了什麽稀奇事?今天來的那位客人,遠看和您一模一樣!”她輕快地說,“原來您在羅馬還有這樣顯貴的親戚?”

他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麽。等他趕到,會客廳那張繪着雄獅的波斯挂毯前,羅馬人與佛羅倫薩人泾渭分明地站在兩邊,氣氛劍拔弩張,顯然适才發生的不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和談”。波利齊亞諾正怒目而視:“我們的要求已經十分清楚了——必須立刻釋放我們的使團。”

這麽說,尼科洛果然已落入教皇手中。但這一可,喬萬尼只顧得上看着不遠處那位黑衣修士。他的兄長被一隊羅馬使臣簇擁着,神情陌生得讓他幾乎不敢确認。利奧納多仿佛沒有注意到他,毫不遲疑地說:“不可能。”

“看來,”洛倫佐說,“您不是來和我們和談的。”

利奧納多不置可否。波利齊亞諾上前一步:“那麽聖座憑什麽認為我們不會用同樣的方法對待您?”他目光古怪地打量着面前的修士,“他難道以為……”

利奧納多瞥向洛倫佐,又看向他身後的喬萬尼,微笑起來:“我相信殿下一定知道原因。”

視線與他相錯的那一刻,喬萬尼仿佛感到一塊冰落在了心腔裏。洛倫佐不為所動;他甚至沒有轉身,目光只在利奧納多臉上停頓片刻,“那他想必失算了,”他甚至微笑了一下,“你以為你能獲得誰的庇佑?——守衛!”

早已警戒在門外的侍從立即上前。“誰敢上前!”利奧納多大喊道,他從侍從手中奪過一沓文書,高舉過頭頂,“睜大眼睛好好看看!——從這一刻起,在場的所有人都是罪人!全都聽着——”

廳中仍留有幾位等候差遣的仆從。“——克萊昂,”洛倫佐擡手示意一旁的衛兵,“帶使節大人下去休息。”

三名守衛立刻撲上來,猛地堵住了利奧納多的嘴。修士用力掙紮了數下,喬萬尼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而洛倫佐的眼神将他定在了原處。利奧納多跪在地上,目光直直刺向喬萬尼,又擡頭冷冷盯着洛倫佐,像是要将他鑿穿。洛倫佐視若罔聞,只将那幾張文書迅速折起:“請大人和使團成員們先稍作休息。”随着他的話音落下,餘下幾位已拿出武器的羅馬随從立即被按倒在地,廳中一片喧嘩。洛倫佐大步向前走去,波利齊亞諾緊随其後。喬萬尼不作他想,立即跟上去,鬥篷的掩飾下,洛倫佐将文書遞給他——那是一紙絕罰令。

這就是戰争的信號了。

在尼科洛來得及有所動作之前,聖座已先下手為強地扣押了佛羅倫薩大使,并遣使送來了絕罰令。這已無異于戰書。在這份西斯篤四世頒布的拉丁文诏谕裏,教皇以聖彼得的名義判決了美第奇公爵洛倫佐德美第奇的罪過——實行□□、亵渎神聖,濫殺神職人員,聖座下令将他逐出天主教會,成為死後必将永淪地獄的罪人;而由于他是佛羅倫薩公民所推舉的“首席公民”,且佛羅倫薩的人們在事發後竟敢選擇擁護他,教皇下令,将所有佛羅倫薩人一并開除教籍,即日起,全托斯卡納禁止進行一切禮拜活動,所有人都背上了“渎神”與“不義”的重罪。

當然,教皇在末尾寫道,聖主寬慈,他不會永遠将一人的罪歸在衆人頭上。只要佛羅倫薩人同意交出洛倫佐,他将收回針對全城的絕罰令。

這樣的命令一旦洩露,必将引起全城的震蕩,所以洛倫佐當機立斷地打斷了利奧納多,并将所有知情者全部收監。想必在得知尼科洛落難之後,他就已經猜到了教皇為他準備的“禮物”是什麽。洛倫佐低聲向他道歉,喬萬尼搖了搖頭,說:“我去見他。”

而在來到利奧納多面前之後,他很快預料到這場談話必将以失敗告終。

利奧納多仍是他記憶中的樣子:烏鴉般的黑袍,托缽僧式的短發,一雙玻璃球似的灰眼睛鑲在這張蒼白消瘦的臉上,和常見的多明尼各修士沒有任何區別。十天前,利奧納多來美第奇宮找他,久別重逢的兄弟二人在酒館中稱得上愉快地相談了一整個下午。利奧納多罕有地多話,他則只當這是多年不見的緣故。而就在當天夜裏,裏亞裏奧突發急病,奧爾西尼取而代之,帕齊陰謀中必不可少的一環得以扣緊。

地牢中散發着黴苔與污水的氣味,磚石上殘留着斑駁烏黑的血跡,年輕的修士端坐在角落裏,即使雙手均被麻繩捆縛,仍平靜如同洞穴中的聖人。

“你來了。”他颔首,“他竟會同意你來見我。不可思議。”

“你從來都不是吉羅拉莫的人。”喬萬尼說。

“顯而易見。”利奧納多說,“不錯。是聖座将我調入他的修院的。我一直為羅馬服務。”

“為什麽?”

“為什麽與美第奇作對?當然是因為天父的指引。這個家族貪婪邪惡,玷污了聖主的權柄,為什麽不呢?”利奧納多平靜地說,“我是主動向聖座請求這項使命的。當然,也有一部分是因為你。”

喬萬尼一言不發。

“看看你自己,我的兄弟,”利奧納多嘆了口氣,神色近乎于悲憫,“父親葬禮那天,你告訴我你會留在美第奇宮。你以為我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一個魔窟;公爵是什麽樣的人?異教徒,財主和流氓!那時我就知道,我必須要拯救你。這是我的使命和義務。”

在利奧納多看來,他大概和被宙斯擄走的伽涅墨德斯沒有區別。[1]喬萬尼無言以對,只聽他以布道般的狂熱繼續說:“後來我得知你去了羅馬,為天主作奉獻,我十分欣慰,以為你終于認識了自己的罪,逃離了這個地獄。但是——不過幾年,你就又回到了佛羅倫薩,又和這個魔鬼有了聯系。你自甘堕落,我卻不能放任不管。畢竟你是我的弟弟。”

喬萬尼覺得這一切滑稽極了:“你在利用我。”

“我在幫助你,”利奧納多的口吻溫柔如同誘哄,“在你心裏,你分明清楚:這罪是必須償贖的。你有多久沒有聆聽過主的話語了?如果聖座達成所願,這将是你的福,将清潔你的罪。你既然不願主動,那我就助你一臂之力。”

那雙與他相差無幾的灰眼睛中陡然放出了炙熱的火光,“聖座已經指示我,在美第奇死後,我将負責佛羅倫薩的大清洗——我們會把這座美麗的城市洗滌得幹淨如初,足以敬奉在主的面前。你跟随的這些人,很快都會變成阿諾河底的淤泥。即使這樣,你也要和他們爛在一起麽?”

“你想說什麽。”

“一切都還來得及,喬,”利奧納多殷切地望着他,“只需要……一點點奉獻。你在美第奇身邊這麽久,一定有一些可以于我分享的事。”

喬萬尼看着他,意識到談話将就此終結,也許是永遠的。他們誰也說服不了彼此。對于利奧納多而言,神聖的瘋狂也是神聖;而于他而言,神聖的瘋狂只是瘋狂。毫無疑問,他将永遠守在美第奇宮,而利奧納多則選擇跟随那位比起牧人更像豺狼的教皇。誰知道彼得的鑰匙将開啓的究竟是天堂還是地獄之門?[2]現在,他看着利奧納多,幾乎無法從面前的黑衣修士身上找到幼年時兄長的影子。那時的哥哥雖然沉默寡言,卻友善謙和;現在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位信徒,也只是一位信徒。

“通往永恒的,不只這一條路。”他低聲說,“我已經選擇了我的路。”

“是嗎?”利奧納多似乎也并不意外,“即使下一步就會落進火獄?”

他凝視着利奧納多。靜默片刻,他說:“再見,哥哥。”

“再見,喬。”

城門依舊封鎖,以切斷佛羅倫薩與城外的來往,封鎖絕罰令的消息。除了美第奇宮外,這裏就像一座孤島。但這絕不是長久之計。事關整個托斯卡納大區,包括比薩、盧卡和其他小邦國,秘密遲早會暴露,他們能做的只剩下盡快結束這一場不得不打的仗。而嚴寒過後是冷雨,終于,在利奧納多抵達的第二日,羅馬傳來急報,來自美第奇銀行在羅馬的分行經理。比起佛羅倫薩執政團認定的大使,經理們一直是洛倫佐多年來更為信賴的情報來源。在利奧納多出發前日,聖座已公開宣讀了對佛羅倫薩的戰書,羅馬城的大多數人都知道了即将開戰的消息,并義憤填膺地認為這确實是一場打敗僭主、拯救人民的聖戰。聖座展示了薩爾維阿蒂與帕齊的信件,他們在信中告訴教皇,佛羅倫薩的人民對洛倫佐早已滿腔仇懑,只要輕輕牽動,美第奇家族就會全盤崩潰——這當然不是真的。為了逼迫佛羅倫薩人盡早行動,西斯篤四世宣布,他将沒收所有在羅馬的佛羅倫薩人的財産,同時禁止佛羅倫薩商人在羅馬貿易,直到共和國執政團交出洛倫佐。

消息傳來時,洛倫佐坐在長餐桌邊,正剛剛拿起餐刀。他沒有屏退左右,只是用溫熱的濕毛巾擦了擦手:“行動開始了麽?”

“經理庇護着商人們,他們的財産暫時是安全的。”

“我想他只是虛張聲勢,企圖激起人們的憤怒,”波利齊亞諾喃喃道,“這樣的宣告根本不可行——以後還有誰敢和梵蒂岡做生意?他們想要的……從來只有美第奇的財産。”

為了這個目标,教皇已付出了始料未及的代價,為了不半途而廢,如今他加重籌碼,用戰争手段奪取陰謀詭計無法奪得的東西。遠在梵蒂岡的“彼得的繼承者”心中關心的從不是聖靈而是聖庫裏的金子,貪婪得像蘋果裏的蠕蟲。衆人沉默片刻,洛倫佐開口:“先讓我們揭曉謎底。是誰率先響應了聖座?”

是誰殺害了裏亞裏奧?——屍首在哪裏,鷹也必聚在那裏。如果沒有其他勢力的明确支援,就算是西斯篤四世也不敢貿然向佛羅倫薩和美第奇家族宣戰。“熱那亞,”傳令官說,“據我們在熱那亞的使節說,他們的軍隊已蓄勢待發,也許五天後就會越過隆托河……”

就像尋覓獅子吃剩的殘肉果腹的豺狼,終于要聯合其他猛獸捕獵雄獅。洛倫佐不算意外,這是他早已猜測過的結果:“梵蒂岡的軍隊呢?”

“預計三天後抵達佩魯賈。”

流言像野草般在春日裏瘋長。佛羅倫薩城中,敏銳的人們很快發現,像是接到了指令,教堂中神父的布道開始隐約暗示着什麽:“你們也要聽見打仗和打仗的風聲,總不要驚慌;因為這些事是必須有的,只是末期還沒有到……“[3]即使城門仍然閉合,佛羅倫薩派出的使節卻已開始在各地活動,在意大利全境解釋帕齊陰謀,揭露教皇如何亵渎聖彼得之名,如何不仁不義:是他們首先亵渎教堂的神聖,使主的子民失去了對庇護的敬畏。絕罰的秘密終究沒能隐藏太久,教皇再次公開聲明,衆佛羅倫薩人中,惟有洛倫佐美第奇一人是他要讨伐的惡人;根除□□,終結美第奇的暴虐統治是他唯一的願望。或許是洛倫佐之前的苦心有所回報,居民們并未完全取信于這套說辭;絕罰帶來的影響在有意的控制下也只引起了小規模的騷動,在美第奇家族的鼓動下,托斯卡納地區的教士對教皇粗暴的褫奪極為不滿,聯合區內各城邦的主教舉行了會議,決定繼續行使教權,強令神父照舊舉行聖事。他們也作出了反擊:除非教皇收回成命,梵蒂岡将停止獲得這一大區內的神聖稅收。這無疑是割去了羅馬的一塊肉。教皇低估了洛倫佐的影響力,也高估了人們的虔信。“看看這是什麽時代吧,他還以為自己能令皇帝下跪求饒嗎?”收到主教們的回信時,波利齊亞諾搖了搖頭,“對大多數人而言——信仰哪裏比得上金子?”

盟友的回複在第三日紛至沓來。起初是壞消息:威尼斯拒絕援助,理由是土耳其的蠻族已再度侵入了他們的領海,沒有多餘兵力;米蘭則早已整合了軍隊,回信抵達時,援助的騎兵也已在前往特隆托河的路上;也許七日之內,河岸邊就将爆發一場戰争。快速而有序的整合後,佛羅倫薩各區內的民兵均已集結完畢,即将加入城外雇傭兵的隊伍中。費拉拉公爵将作為雇傭軍統帥,與洛倫佐并肩作戰。

聖歷六十五年五月,洛倫佐将所有有影響力的公民聚集在市政宮中,作了出征前的最後一次演講。來自城中軍械行會與米蘭兵工廠的武器已分發到士兵手中,城內留守官員的職責也已分派完畢。結束之後,洛倫佐與波利齊亞諾一同走出議事廳,喬萬尼帶着剛剛确定的圖紙從他們身後趕來,學者立即識趣地離開;戰争當前,沒有人可以剝奪屬于情人的時間。

殷紅的落日莊嚴地懸在城門上,黃昏盛大、光輝而燦爛,向原野潑下煌煌的橘紅色,沒有人會認為它預示着一場落幕。他們漫步在佛羅倫薩的長街,遠處傳來士兵操練火器的呼嘯聲,仿佛有煙塵将滾滾而來。來自法蘭西的炮筒列陣在城牆上方,這種被叫做“加農炮”的青銅武器用鐵彈代替了石彈,卻比起從前需要用牛車運載的火铳更為輕便、機動。所謂“邪惡的技藝”已發展了一百多年,如今它已不再被視為美德的敵人,而有了更堂皇的名字:“文明的守衛”。由它帶來的是全新的戰争,比起之前鮮有流血的戰役,如今的戰争要殘酷得多。一切都在疊代,一切都在浪尖,也許一念是傾覆,一念又将通向榮耀……

四周無人,他們自然而然地雙手交握。“如果,我是說如果,”洛倫佐看着喬萬尼,“我希望我的墳墓是由你建造的。”

“別說這樣的話。”喬萬尼不滿地攥緊他的手。

但他的聲音鄭重又溫柔:“我會為你建一座凱旋門。”

作者有話要說:

[1]希臘神話中因貌美而被宙斯抓去為諸神侍酒的美少年。(也是宙斯的情人)

[2]聖彼得,傳說中掌握着天國之門鑰匙的聖徒

[3]馬太福音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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