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十

聖歷六十五年的十二月,熱那亞與佛羅倫薩締定和約,于兩周內撤回了其派出的所有兵力。羅馬開始孤身作戰,獨自面對由佛羅倫薩、米蘭和威尼斯三股力量組成的軍團。十二月中旬,聯軍帶兵襲往拉文納,攻占了羅馬的軍火庫。攻守局勢看上去已經初步定型,但羅馬的統治者、教皇在上千年裏一直代表着沒有人敢輕易減損的尊威,不到萬不得已不能用武力相脅,使他們知難而退是最穩妥的選擇。羅馬的軍隊開始變得越來越謹慎,也許在梵蒂岡的聖天使堡裏,聖座和他的樞機們已對這場戰争失去了信心。随之而來的隆冬季節成為了他們順勢而下的臺階,梵蒂岡的一名主教來到拉文納與美第奇公爵達成了協議,天寒地凍的時節不便行軍,他們将休戰至春季。

而軍隊一旦分散便再難集結,因此聯軍的士兵們未能得到返鄉的機會。但他們也從未松懈:對付一個掌握了屬靈世界全部權柄的龐然大物,鎖鏈只必須越纏越緊。他們選擇了以牙還牙,用羅馬曾施展過的手段如數奉還。在拉文納,這座羅馬帝國曾經的心髒,流言在萬物凋零的季節裏瘋長。據說牧場中的羊突然誕下了大量怪胎,那些尚未睜開眼睛的乳羊竟生了一張張人類嬰兒的面孔;而不遠處的羅馬,一件駭人聽聞的慘劇發生在城郊的女修道院裏:初秋時這裏曾有一位聲稱受聖靈感應而孕的修女,僅僅四個月後,她生下了一團長着羊角的畸形胎兒。堕入歧途的羊羔是為神所詛咒的,預示着撒旦的逼近,于是流言四起:是地上的牧人看管不利,引來了耶和華的震怒,羅馬啊,你最好當心……

即使很少有人去考證這些異聞的真假,聯軍還是準備好了所謂的“證物”。其實那些看上去駭人的東西不過是拙劣的障眼法,任何一位熟練的醫師都能将它變得像模像樣。畫着畸胎的傳單在羅馬附近的城鎮悄無聲息地散布着,每位虔信者都會被它吓得畫起聖號。羅馬很快注意到了這一現象,他們斥責佛羅倫薩人的下作行徑,并一再為所謂的“天譴”辯解。而流言傳播的速度永遠快過真相,洛倫佐的一生中已數次感受過它的威力,這些輕飄飄的話語,有時比加農炮更能摧毀城牆。

如他所願,南方的戰役也到了不得不作出決斷的時刻。威尼斯連續兩次發來求援信,曾經趕來支援的兩位伯爵不得不奉诏返回自己的國家。來勢洶洶的土耳其人已經逼近了意大利的海岸線,一旦威尼斯人的船隊潰敗,就有可能威脅到梵蒂岡的安全。自從東方的新羅馬隕落後,西斯篤四世從未有一天安眠。比起與美第奇作戰,奉神的旨意讨伐異教徒才是一位教皇天生的權責。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指責教皇為一己私欲将兵力浪費在了內鬥上,認為他只是想為自己的親族複仇。教皇試圖尋求其他城邦的援助,而眼下與佛羅倫薩的戰争尚在膠着,沒有哪位明智的君主敢于給出承諾。眼看時機即将成熟,佛羅倫薩的使節在此時求見聖座,但這一次的使臣帶來的不再是從前的珍奇異寶,而是一份賬目的抄本——那是聖庫近五十年來賬目的選段。美第奇家族的成員曾在三任教皇的教廷中擔任過財政官,即使如今與西斯篤四世交惡,從前掌握的證據亦已足夠:當世最神聖的宮廷裏,每一位樞機都是西門[2],能被授予的神職——無論高低——早已被人們明碼标價,由此帶來的收入甚至占據着教廷年收入的十分之一。即使大多數權貴對此早已心知肚明,一旦将它真的擺在世人面前,包括西斯篤四世在內的三位教皇将成為整個基督教世界的恥辱。

在出征之前,洛倫佐就已命人抄錄了這份副本。但它極端重要卻又極端敏感,即使它确實扼制着教廷的咽喉,卻也會使美第奇家族失去他們在賬目管理上一貫忠實守信的名聲。因此,在谒見教皇之時,佛羅倫薩的使節善意地勸告聖座,最好在獨自一人時打開這份文件。據教皇近衛說,那一日沒過多久,教皇的套房中就傳來了花瓶碎裂的聲響。

與此同時,東方的默罕默德率領海軍包圍了羅得島,然後繼續向沿意大利海岸航行,向發羅拉進軍。四千名士兵登陸占領了奧特朗托城,随後是震驚世人的洗劫和屠殺。每一座城邦的士兵都開始躁動不安——即使這片半島上的城邦之間從來不乏沖突與戰争,但在土耳其人面前,流血的畢竟都是天主的子民。帝國皇帝、法國與匈牙利國王的使節幾乎同時來到了美第奇公爵的軍營前,在初步探問了公爵的意象後,立刻前往羅馬求見教皇。形勢發展至此,他們已不得不成為兩方斡旋的中間人。他們趕上了最好的時機:在穆斯林的大軍面前,教皇開始願意聽從任何合理的建議。

多方努力之下,雙方領袖的會面很快被提上了日程。首先被呈遞到教皇面前的是一紙情真意切的文書,由波利齊亞諾執筆。在負責了大半年的城邦事務後,這位古典學者波利齊亞諾終于得以做回他最擅長的事。他寫道:“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使我們的國家免遭奴役,使人民和人民選定的領袖一起獲得自由……請依據救主的榜樣,憑借您的仁慈,将我們再次納入天主的懷抱……”當教皇意識到他不能再要求更多的讓步之後,和談的日期終于被确定下來。

那是一場十分艱難的談判。和談的過程持續了整整三天,從開始到結束都貫穿着明争暗鬥。雙方在羅馬城外會面,教皇的使節在最初試圖讓美第奇公爵下馬為教皇的車駕執馬缰,當然遭到了不留情面的拒絕。當雙方都終于坐在談判桌邊後,教皇列出的條款更是讓最圓滑的廷臣都無法保持臉上的笑容。梵蒂岡要求的賠款高昂得令人難以置信,并拿出了一份要求佛羅倫薩為接下來的“聖戰”提供幫助的契約書,這些援助包括但不限于二十艘戰艦、數十萬弗羅林與三千名民兵。這樣苛刻的條件當然無法獲得佛羅倫薩人的同意,雙方的争執據說維持了一整個白天,第二天的再次會面依然毫無結果。直到第三天,眼看毫無意義的争吵已再度持續到了午後,美第奇公爵拔出了刀鞘中的匕首,将它擲向長桌的另一頭,将教皇的衣袖釘在了桌面上——

“我也是有脾氣的,冕下。”洛倫佐·德·美第奇公爵平靜地說,此後再也沒掩飾過他的鄙夷和不耐煩。

這一事件被編年史家們認為是不可信的,人們很難相信始終以風度與優雅聞名的公爵會作出這樣的舉動;但畢竟他們誰也沒有真的參加過那場會議。曾在場的人都被要求緘口不言,不能将談判桌上的秘密向外透露分毫,直到洛倫佐去世,才有人将當時的情況簡略地記載在了自傳裏。後來者只能通過這些零星的記述判斷當時的情況,即使自傳的語句中不免帶有傾向本國領袖的成分:“公爵讓教皇意識到,能讓皇帝在雪地裏跪上三天三夜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這是一個嶄新的時代。最真實的力量不是耶和華,而是人。”

事實證明,許多時候,禮儀和美德在談判中并不能為人們争取優勢。雙方都揭下假面之後,談判反而進行得順利多了。一天之後,羅馬與佛羅倫薩終于達成了一致。佛羅倫薩表現出了足夠的虔誠之心,為之前對三位主教的不敬之舉道歉,并答應為之後的東征提供“适當”的援助。教皇以恩賜的口吻宣告停戰,收回了曾經下達的絕罰令,宣布佛羅倫薩人仍是上主的選民。為了表示感激,美第奇公爵宣布他将把家族收藏的上千件聖物贈給教廷,包括聖人的碎骨、衣飾,和幾幅傳說中會流淚的聖像。作為回報,教廷授予公爵金玫瑰勳章,這是教廷所能給予世俗之人的最高榮譽。“願我們的友誼如羅馬和佛羅倫薩一樣不朽。”當西斯篤四世将勳章別在洛倫佐衣襟時,他飽含深意地說。

為時一整年的戰争終于結束,公爵與教皇互相祝福,新簽訂的和約被鑲入銀板,分別保存在兩位領袖手中。至于這一次它能維持多少年的效力——誰知道呢?和約的簽訂就是為了撕毀,每個人都知道它有多麽脆弱,沒有人會真的将希望寄托在它身上。這個時代腐敗,堕落,戰争如同野草,永遠不會被消滅。即便如此,當洛倫佐手捧裝着和約的銀匣走下聖殿時,他想到的是那個秋夜他曾對喬萬尼作出的許諾。

無論如何,我會試着成為指引和平的指針。

聖歷六十六年三月,美第奇公爵一行人返回佛羅倫薩。

作者有話要說:

[1]西門:聖經中試圖購買神職的人。天主教的“西門主義”即指買賣神職。

文中的皇帝指的都是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名義上全歐洲的君主。

向右滑動,還有尾聲。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