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夜色已深,霧氣漸濃郁,明月當窗,玲珑花燈高懸,影影綽綽,忽明忽暗,枝葉掩映,光影交錯間,伏在窗邊的人面上映着細碎的月光,瑩潤似玉,如畫中谪仙,長睫忽閃,即便不曾言語,也透着清冷惆悵,令人目眩,如夢似幻一般。

又是一年春。

宋思宜仰起頭,伸出手去,一片花瓣随風落在她的手心。

鼻子一酸,她又要落下淚來。

裴淮璟出事的時候也是這個時節。

一日兩日……一個月……兩個月,無論多久,她都不曾放棄希望,一直在尋找他的蹤跡,可是,如今三年過去了,若他還活着,又怎麽可能音訊全無,又怎麽可能不回來找她……

他怎麽舍得見她如此,他明明承諾過,會回來見她……那一幕幕,似乎還在眼前。

“夜深了,小姐還是要保重身子。”

一件披風裹住了宋思宜,蘭莺也跟着嘆了口氣。

宋思宜哽咽道:“他走的時候跟我保證過一定會回來,一定會得勝歸來,讓我等他,如今這樣又算什麽……”

他就這麽抛下她,獨留她一人面對這世上悲歡,他怎麽能這麽狠心。

見宋思宜泫然欲泣的模樣,蘭莺心中酸痛,可也不得不打破宋思宜的幻想。

“小姐,他已經死了,不會再回來了。”

雖然真相殘酷,但是蘭莺也要繼續說,不能讓宋思宜一直把自己困在過去,日子總是要繼續的,人死了就是死了,即便日日念着他,也只是徒增悲傷,毫無益處。

“您心裏其實很清楚,可是就是放不下,但是……您也知道,如果他還活着的話,肯定早就出現了,都已經三年了……”

宋思宜眼尾泛紅,眼淚在眼眶中打轉,一直強忍着,沒有落下來。

“如果我都不記得他了,那他才是真正的……不在了。”

“以前我問過他最害怕什麽,他沒有說,但是我知道,他最害怕的是被遺忘,被抛棄,被放棄……”

萬一……萬一他還活着,知道她這麽輕易地忘記他了,他又該有多難過。

說到最後,宋思宜還是忍不住落下淚了:“我真的很想他。”

見狀,蘭莺立刻上前去,掏出手絹,幫宋思宜擦眼淚,可是眼淚卻是越擦越多。

這幾年來,在外宋思宜一直是冷淡話少的性子,很少在人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她是個不易接近的人,但是直到這時候,蘭莺才意識到,原來曾幾何時,她也是活潑單純的少女。

因為裴淮璟的死,時間一長,連她都有些忘了過去的宋思宜是什麽模樣了。

“小姐,你再哭,奴婢的心也要碎了。”

“裴公子很好,但人不能總沉湎過去,是要向前看的。”

宋思宜默默地流着眼淚,所有人都告訴她,裴淮璟死了,讓她放下這件事,開始新生活。

可見過了那般光風霁月的人,她又如何能說忘就忘。

三年的時光足夠抹平一切傷痛,對所有與裴淮璟有關的人是如此,偏偏除了她,固執地抱着過去的記憶不肯放手。

“我做不到。”

她嘗試過,試圖尋找一切能填滿她的腦子,擠占裴淮璟在她記憶中的位置的人事物......最後不得不放棄。

根本是無用。

“明日的周公子......還見嗎?”

宋景雲常恨她為一個死了的人郁郁寡歡不成氣候,為她安排了無數見面,最後都被她搞砸。

哪有男人能夠容忍她一心一意執念一個不在人世的人,滿心滿眼都是他,再放不下他人。

“這已經是這個月的第三個了。”

“您要是再拒絕,我看少爺是真要發火了。”

宋思宜盯着手心裏的花瓣,許久後,才緩緩答道:“好。”

“小姐,周公子已經到了,在院子裏等您。”

蘭莺側身,擋住憔悴的宋思宜,不想讓這一面被其他人看了去,回頭應了一聲:“知道了,你跟周公子說一聲,讓他稍等片刻,小姐正在梳妝。”

“是。”

即便上了妝,還是難以遮住宋思宜蒼白的面色。

一個人的精神靠妝扮是掩飾不了的,無論多精致的妝容,還是擋不住宋思宜渾身散發出來的消極氣息。

周溪雲到的時刻比跟宋思宜約定的時刻要早些。

一直到過了約定的時辰,茶都快喝完了,宋思宜也沒有出來,雖然怪異,但他也并沒有催促,一直耐心等着,直到又過去了一盞茶的時間,宋思宜才姍姍來遲。

宋思宜一出現,周溪雲就意識到了不同尋常的氛圍。

蘭莺跟在宋思宜身後,連連道歉:“還望公子見諒,今日奴婢梳妝的時候,動作慢了些,讓您久等了。”

“無妨。”

說完這話,周溪雲又去觀察宋思宜的反應,宋思宜今日有些不同尋常,似乎一直神游太虛,并未将兩人的話聽進去,心思不知飛到哪裏去了。

雖然他早已聽聞宋思宜對死去的裴家三少爺一往情深,矢志不渝,連他也難說不欽佩這樣誠摯的情感,但如今見了真人,宋思宜跟他想象中的有些出入。

在他看來,除了容貌昳麗,更讓他難以忽視的是宋思宜眼中的憂傷。

還有宋思宜眼角的紅暈,看得出已經是特意遮蓋過了,但還是隐隐透出一抹紅來。

這是哭過了。

宋思宜的青梅竹馬,不論相貌出身還是家世能力都遠強過他,只不過天妒英才,人早在三年前就戰死沙場,屍骨無存。

這些事情,宋思宜從未隐瞞,他也一清二楚。

甚至他都能理解宋思宜對那人的念念不忘。

濃情蜜意時分別,一直心心念念等着裴淮璟歸來,等來的只是這樣的噩耗,在宋思宜的心中,裴淮璟永遠是最少年最意氣風發的那一刻,如白月光一般,這樣刻骨銘心的記憶又如何能夠輕易被抹去。

在年少時遇見了如此的人,又怎麽可能輕易對他人動心。

對于宋思宜哭過的事情,周溪雲并沒有多問。

“走吧。”

宋思宜這才将心思轉到了周溪雲身上,問了一句:“今日去哪裏?”

“天氣甚好,約你去游湖踏青。”

“我看你院裏種了許多桃樹,我知道有一處桃林,景色甚美,正是桃花盛開的時節,此時去看,一定極漂亮。”

提到桃花,宋思宜的眼神又暗了下去。

蘭莺在一旁暗中給周溪雲使眼色,小聲提醒道:“桃花。”

周溪雲這才恍然大悟,見宋思宜這番表現,他明白,想必桃花也是裴淮璟與宋思宜共同留下的記憶,所以一聽到桃花,宋思宜才會有這種反應。

但事已至此,周溪雲也不好收回剛才的話,大方問道:“你與他……也一起去看過桃花嗎?”

宋思宜與裴淮璟從小便相識,算起來,到裴淮璟離開直至死訊傳來的三年時間,他與宋思宜也有共同的快十年的經歷,這是他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的。

十年……已經足夠有無數的回憶了,任何事情,都足夠勾起宋思宜對裴淮璟的思念。

如果想要走進宋思宜的心裏,這是他不可能回避的事實。

宋思宜對此事向來都是避而不談,但是這一次,宋思宜罕見開口。

“沒有。”

裴淮璟向來不喜歡花,只是她喜歡。

但為了逗她開心,也會為此做許多。

宋思宜只是簡單說了這兩字便不再繼續,周溪雲沒有追問,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對不起,你們兩個的共同回憶實在太多,我恐怕很容易就會不經意觸及你的傷心事,但是這樣的事,很難避免,如果你願意說的話,我很想知道你們的過去。”

“過去的事,我沒有機會參與,可是我很希望,我能陪在你身邊,跟你一起創造新的回憶,屬于我們兩個人的。”

周溪雲從來都是彬彬有禮,從不逾越,但這一次,恐怕是宋思宜長久地沒有回應,周溪雲有些心急,直接表露心跡,深情又真誠,一時激動,甚至直接抓住了宋思宜的手。

事後想來,他都不知自己為何會做出這般失禮的行為,枉讀聖賢書,一時意亂情迷竟連道義理法都忘了幹淨。

“我希望,你也能看得到我的存在。”

宋思宜有片刻失神,聽到周溪雲說到‘屬于我們兩人’時,她毫不猶豫地将手從周溪雲的手裏抽了出來,并緩緩地退了一步。

“對不起。”

她做不到。

宋思宜慌亂地躲開了周溪雲迫切的眼神:“我想,我們還是不要……”

“不要拒絕我。”

這個時候,周溪雲意識到自己有些操之過急了:“對不起,是我太心急了,我不該逼你的。”

“我只希望你能給我一個陪在你身邊的機會。”

忘不了那個男人又如何,反正那個男人已經死了,再也不可能回來了,只要陪在她身邊,一輩子這麽長,他才是最後的贏家。

“我們先不提這件事了,還是去賞花好嗎?”

周溪雲這番話說的懇切,拿準了宋思宜的心理。

他知道宋思宜是不可能拒絕的。

片刻,宋思宜才微微點頭:“好。”

兩人沒坐轎子,在周溪雲的提議下,緩步朝目的地走去,一路上周溪雲一直在挑起話題,從市井見聞說到詩詞歌賦、山水花鳥,從不讓兩人有冷場的機會。

宋思宜的心情也逐漸好了些,偶爾也能跟周溪雲聊上幾句。

走到城中大道時,不遠處一只聲勢浩大的行軍隊伍正朝着他們而來,道路兩旁都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

宋思宜不愛熱鬧,與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周溪雲緊随其後。

人山人海,四處都被圍得水洩不通,宋思宜和周溪雲還是走散了。

被擁擠的人群裹挾着往前走,宋思宜聽到了周圍百姓的談話,也由此知道了,此次熱鬧非凡的場景是因何而來。

原來是得勝歸來的大軍隊伍,怪不得如此隆重。

不知什麽時候,宋思宜被推搡着,竟然站到了道旁最接近大軍隊伍的一側。

宋思宜順勢朝着朝隊伍望過去,看到了騎着高頭大馬出現在隊伍最前方一身铠甲的男人。

年紀不大,怕是比她長上幾歲,應該是二十出頭,一臉平靜地向兩旁歡呼的百姓揮着手。

“這就是打勝仗的大将軍嗎?看着也才二十出頭的樣子,真是厲害。”

“應該是吧,我聽人說好像确實年紀不大,而且突然出現的,一路建功立業,不到半年就當上了大将軍。”

聽到這裏,宋思宜心中一痛。

如果裴淮璟還在的話,得勝歸來,享受萬千百姓擁戴,為其歡呼雀躍……應該也有他的。

這時,身後突然一股大力,将宋思宜向前一推,宋思宜曾始料未及,便被推倒,跌到了此人的馬前。

慌亂間,宋思宜臉色煞白,看着揚起的馬蹄就要落到自己身上,衆人均臉色大變。

好在馬上之人及時反應過來,勒緊缰繩,調轉方向,駿馬長長嘶鳴一聲,這才使得宋思宜免受馬蹄的踐踏。

霎時間,四面八方而來的将士将宋思宜團團包圍,将長矛指向,宋思宜瞬間成了衆矢之的,她何曾見過這種景象,亂了心神。

“什麽人!”

宋思宜呆呆地望着一群人,腦中一片空白,說不出話來。

還是馬上之人呵斥住了一衆将她當成刺客的将士,喝退了衆人,然後下了馬,将她扶了起來。

“姑娘,你沒事吧?”

隊伍的行進因突然出現的意外而被打亂,所有人都停在了原地。

周溪雲發現了在人群中央的宋思宜,立刻便要上前去,但四周人滿為患,始終不得其法,被堵在人群中。

宋思宜收回了被此人扶住的手臂,輕聲道謝,正要離開,就在此時,後方突然傳來一道男聲。

語調上揚,懶洋洋的,似是散漫慣了的,不似眼前人的穩重得體。

“我說好好的隊伍怎麽停下來了,原來是美色惑人,到底是什麽樣的美人讓我們的展大将軍為此駐足停留?”

待眼前人十分恭敬地朝來人行禮,宋思宜這才看明白,原來真正的主角竟是此時說話之人。

此人騎着馬而來,未下馬,居高臨下地望着兩人。

擡起眼眸,望進那一雙眼睛時,宋思宜渾身一震,那一瞬間,甚至都忘了呼吸。

明明是跟裴淮璟完全不相同的樣貌,可是,她為什麽有這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在很多年前他們就已經見過了,為什麽她的心會跳得這麽快。

“姑娘,你沒事吧?”

望着霍晏許久,經旁人提醒,宋思宜才意識到,原來不知不覺間,她竟然早已淚流滿面。

宋思宜也不明白,為什麽在與他對視的一剎那,過去的那些點點滴滴竟然紛紛浮上心頭來。

那一瞬,望着宋思宜的一雙眼淚模糊的雙眼,霍晏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這幾年來,他經歷過太多,見過太多人,絕望的、悲傷的、喜悅的……充滿愛意深情回望的……各種情緒的雙眼,可是只有這一次,他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宋思宜早已分不清虛幻現實,喃喃道:“是你回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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