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顏色

沒了風荷的照顧便只剩下了渾渾噩噩的枯燥生活,養傷期間宿遺祯成日發呆,不方便行走就躺在床上“挺屍”,有時候看着帳頂連眼睛都不眨。過了那麽十來天傷勢慢慢好了些,骨頭能擔勁兒了宿遺祯就開始下地行走,但也還是不願意出門,總覺得出去了也沒什麽意思。

沒了理由,出去了幹什麽呢?他開始稍稍理解蒼铘的心情了,活了九十多年的一個人,心境早該定如老僧,時間在這人的腦子裏大概就是邦邦響的木魚,墨守成規的提示,一成不變的催眠罷了。

蒼铘來看他,幫他把門推開了半扇,道:“通通風,傷也好得快。”

“謝尊主體貼。”宿遺祯不帶任何情緒地答。

蒼铘不提風荷,對他道:“出去走走,心情會好些,多餘的事情不要想。”

“嗯,好。”宿遺祯機械地站起身,理了理衣衫便跨出了門。

你推一步我就走一步,這麽聽話總不會招人厭煩了吧。宿遺祯心酸鼻苦,破天荒地覺得自己原來一無是處。

他不知道該往哪裏溜達,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後廚。後廚都挺忙的,劈柴的劈柴,備食材的備食材,只有一個人留意到了他。

“是你?!”糖糕驚訝道,“我說是誰呢,原來我替補的就是你的位置啊!”

宿遺祯:“是啊,又見面了,小糖糕。”

糖糕:“呸呸呸!誰是小糖糕,你得喊我唐高大人,唐高前輩,我可比你有資歷。”

宿遺祯順應道:“是是是,你是前輩,年糕大人好!”

“怎麽又變成年糕了?”糖糕不滿地道,“你別跟我套近乎,我不要跟你有交情的啊。早就聽人說後廚新來的是個麻煩鬼,我還道是誰,是你就一點都不奇怪了!”

宿遺祯:“你聽誰說我是個麻煩鬼了?”

糖糕忽地捂嘴:“那我哪能告訴你,我這個人嘴可嚴了,哼!”

宿遺祯微微露出些笑意,撐着桌子坐到了他旁邊:“小糖糕,看見你還挺親切,你可是我來到蒼铘宮之後見到的第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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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糕臉色蘊紅,得意道:“哼,那倒是,我可是掌管着整個蒼铘宮第一道關卡的把門人,誰進來都得先過我這關。”

宿遺祯:“是是是,你是至關重要的一環。既然調到了後廚就好好幹吧,後廚可是關系到尊主飲食大計的重要部門,幹好了一樣能發達。”

“是哈,你說得有道理,”糖糕暗戳戳地道,“哎你說,尊主他平時愛吃什麽?我得好好練練手,等有機會了就在尊主面前大顯神通,好叫尊主留意到我。”

宿遺祯被他逗樂了,也暗戳戳地答:“這個你是問對人了,我聽說尊主最近迷上了一道菜,你按照我說的給他做個豪華套餐,保準你一炮走紅。”

糖糕撲閃着亮亮的圓眼睛:“真的?”

宿遺祯鄭重點頭:“真的。”

這天天黑時分宿遺祯回了浮屠塔,敲開了蒼铘的房門。蒼铘瞧見他手裏拿着一大束花,顏色有紅有粉還有鮮亮的橙黃,認真又仔細地插在了瓷瓶中。

蒼铘問:“心情好些了嗎?”

宿遺祯:“好多了。”

蒼铘:“晚餐呢?”

宿遺祯:“晚餐?晚餐一會兒就送過來了。”

蒼铘:“本座是問你吃了沒有。”

宿遺祯:“哦,我吃過了,在後廚和熟人一起吃的。尊主,我今天走了太久有點累了,您用完了晚餐再叫我一聲,我來收。”

蒼铘:“你休息吧,本座會吩咐後廚來做。”

宿遺祯本來就是假客氣,正巴不得清閑呢,答道:“謝尊主。”

等他挪回了自己房間,蒼铘聽見隔壁房門被銷上的聲音,而後關河令便提着食盒過來了。飯菜擺上桌,蒼铘仔細一瞧,竟然全是動物的內髒,還都是生的,盤碟裏都是慘紅的血水。

他把筷子一扔,問關河令:“今晚的膳食是誰準備的?”

關河令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她單膝跪地,也不敢擡頭看蒼铘:“尊主,是一個後廚的小弟子送來的,說是做了尊主愛吃的什麽套餐。屬下馬虎了,該在外面先檢查一遍的。”

蒼铘看着盤沿夾着的菜名附标,什麽“清水涮豺心”,“蒸汽洗犬肺”,竟然還有一個“熱湯灌豬腦”。不用猜也知道是誰幹的,好個“狼心狗肺”套餐。

好個宿遺祯!

蒼铘隔着牆壁喊:“宿遺祯,給本座過來!”

宿遺祯裝死。

關河令試着問:“尊主,要不要屬下把他抓過來?”

瓷瓶裏的花散發着芬芳,蒼铘看了一眼,終于還是嘆了口氣:“不必了,叫他歇着吧。”

“是,尊主,屬下再叫後廚做一份餐食。”關河令起身欲退,聽見蒼铘叫住了她。

“叫後廚炖一份烏雞湯,加些養傷的藥材,給宿遺祯送去。”

關河令應聲而退,心裏卻有各種想法在往外湧,她家主子這是咋了?

轉眼又是半個月過去,宿遺祯漸漸不再去想風荷的絕情了,左右也看不見他出現,心情便也随着時間的推移慢慢好了起來。蒼铘也發現了他的改變,自從那天拿了第一束花回來,宿遺祯就像突然轉了性似的,每天都往他的房間送一束鮮花,去了舊的,換上新的。

這天蒼铘又見他往瓷瓶中換了新花,終于忍不住問:“花都一樣,你卻每日都換新的,究竟想做什麽?”

宿遺祯像看外星人似的看着他,笑了一聲:“尊主,鮮花鮮花,不新鮮還有什麽價值?”

蒼铘:“本座又不是女子,不需要鮮花。”

你不需要就不需要,反正也不是給你看的。宿遺祯把話憋在心裏,手上一刻不停地忙活,把花一根根地插進瓷瓶裏,又調整了半天位置,橫着看豎着看,正着看又斜着看,一定要找出最好的角度,好叫賞花的人無論在什麽位置都能看到最美的景。

“大功告成!”宿遺祯滿意地拍拍手。

蒼铘:“多此一舉。”

宿遺祯:“尊主怎麽能這麽說呢,生活就是因為有了鮮花才美好,這叫情調。”切,跟他個原始人講什麽情調,這才是多此一舉。

“那這是什麽?”蒼铘手指微動,藏在花束裏的一張便簽紙就飛到了他的手裏。

宿遺祯眼疾手快,上去就把紙條搶了過來,窩成一團順着窗戶就扔了出去:“什麽,沒有啊,不小心夾進去的。”

那其實是特意準備的,每天一張心情簽,希望賞花的人看見了能稍微開心一點點。哪怕那人不需要吧,但做與不做是他自己的事。

蒼铘沒說什麽,只淡淡道:“以後別再掐花了,園子都快禿了。”

“......哦,”宿遺祯撓撓頭,“對不起啊。”

第二天,瓷瓶裏果然不再出現新的鮮花了,但蒼铘的桌上卻出現了一盒糕點。他掰開一塊看了看又聞了聞,裏面倒是沒什麽貓膩,只是塞了許多釀制過的花瓣。

是鮮花餅。

“這個宿遺祯。”蒼铘不自覺目露柔光,嘗了一口,還不錯。

又過了幾天,鮮花餅沒了,瓷瓶裏再次出現了鮮花。且不止這一瓶,餐桌上有一瓶,書案上有一瓶,床頭還有一瓶。蒼铘走近察看,發現這些竟不是鮮花,而是幹花。星星點點的小花朵點綴在大捧細弱的綠枝上,一瓶是淡青色,一瓶是粉紅色,還有一瓶是水藍色。

這個宿遺祯,倒是有些精巧的心思。這些幹花能放好久,蒼铘宮的園子總算不至于被薅禿,蒼铘頗覺欣慰。

待傷徹底好了之後,宿遺祯便開啓了領罰模式。每天什麽事也不幹,一門心思地往懸參瀑下跑,他也不跪,就直挺挺地站在下面被水淋砸,一度讓後廚的人以為傻子變成瘋子了。

一開始的兩三天還是會照常發燒,後來竟然還慢慢适應了,淋了一天之後打幾個噴嚏竟然就捱過去了。到了第七天,那抹紅影果然還是沒出現,風荷的絕情被坐實了。

宿遺祯在懸參瀑底盤腿坐了下來,看着水流繞着圓石一圈圈推向遠方,心裏頭竟漸漸平靜了下來,開始恢複思考的能力。

風荷是個男人,單看荷爾蒙就對不上號,為什麽會對他有如此之深的執念?宿遺祯自诩是個鋼筋直男,怎麽偏偏栽在風荷的手上?這沒道理。

難道是因為宿遺祯本人就是個基佬?!或者是......因為沒了那個東西,荷爾蒙就失調了?!

靠!差不多就是這樣了!

他仰頭朝着瀑流望去,水珠淋砸來勢洶洶,他忍不住要閉上眼。可水珠卻并不曾因為閉眼而停歇,本能的懼怕也不曾因為閉了眼有半分減少,皮膚的震顫依然存在,每一滴水砸落時的震顫都在。

他再次睜開眼,冰冷的水流砸落圓石之後順潭遠去,所有的強勢和淩亂都在波瀾的推動中平息。剛與柔混雜一處,不分彼此,剛可化而為柔,柔亦能摧枯拉朽。新與舊也在沉浮中融合,新的便是舊的,舊的亦能變成新的,弱勢能變強勢,強勢亦能被消減為弱勢。

這是水的力量。

風荷就是那水,他有水的柔,也有水的剛。他遇見斷崖化身為瀑,淋砸下來能戳穿脊背,冰冷決絕能叫人撕心裂肺;他遇見高山化身綢帶,繞過險阻,綿延無數裏,擇路而行,順勢而為;他安靜時由人掬一捧在手心,呵護,溫暖,報人以沁骨的滋潤;他磅礴時力不可擋,無堅不摧,彙聚江海,連城池都不在眼裏。

水以無形,成就萬象。

丹田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慢慢升騰,似是氣又似是流,沿着他的奇經八脈開始游走充盈,他漸漸感覺到溫暖,這陣暖意開始在他胸腔彙集,凝成了一個點,一個強勢的卻帶着潤物之水般柔和力量的點。他閉上眼就能看到這個點,身體裏所有發光發熱的東西都在朝這一點凝集,血的紅、肉的粉、皮的白,接着是日月的明、青草的綠、土地的棕,以及夜的黑、天的藍,忽然湧聚于這一點之中,最後化為水的無色,水的萬色。

大道若水,至繁至簡。

作者有話要說:

【小短軟】

宿爺:風荷,你是水。

風荷:你說我是誰?

宿爺:我說你是水!

風荷:我是誰你不知道嗎?

宿爺:......你走吧,我不喜歡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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