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正文完】

第41章  【正文完】

終卷死生契闊

江北塵因身中毒箭昏睡不醒, 随行的太醫趕忙上前為其診脈。

偌大的軍營中突然出現一位女子屬實引人注目,擅闖軍營乃死罪,但眼下皇帝未醒, 衆人皆不知此女子來歷,一時間不好定奪。

“皇上身中的箭毒太深, 尋常的辦法難以根除,如今,只能看皇上能否熬過這一關了。”說着,太醫無奈地搖了搖頭。

陸允慈的心一緊,問道:“只是傷到了肩膀,何以會危及性命, 如此嚴重?”

太醫深嘆一口氣, “姑娘有所不知,前些年皇上為了留住皇後娘娘的魂魄, 時常放血于器皿中, 甚至不惜以十年壽命相抵,尋遍了各路方士, 只為再見皇後娘娘一面。”

“只是......”

“只是什麽?”她渾身發顫, 太醫的話字字句句壓于她心口, 令她喘不過氣來。

“只是皇上的身子因此虧空, 抗禦疾病的條件大不如從前,此次所中之箭毒侵入骨髓,恐怕兇多吉少。”

......

太醫走後,陸允慈不動聲色地解開江北塵的替身衣物, 猩紅的傷口實在是觸目驚心。她深吸一口氣, 俯下身子,用嘴巴幫他将毒血吸出, 而後吐入盂中,如此反複多次。

做完這一切後,她重新為他換藥、包紮傷口。

忽然,江北塵睜開眼睛,看到她的那一刻,立刻攥住了她正在包紮的手。

陸允慈神色一怔。

此刻營帳中,萬籁俱寂,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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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睨睨,真的是你......”重傷之下,他艱難地喚着她的名字。

“別亂動。”她微微蹙眉,語氣格外生硬。

“你怎麽在這裏......”

她避而不答,只是淡淡地說道:“江北塵,你為何要那麽做?你即使是那樣,我也不會感激你,沒用的。”

他微微一愣,很快明白過來,喃喃道:“你都知道了。”

“朕只是......”

“太想你了。”

她一時啞然,視線不知為何有些模糊,末了,緩緩開口:“江北塵,活着。”

接下來的幾日,江北塵若歷劫一般,每日按時吃藥,與身體裏的毒液作鬥争。每每夜深人靜之時,他都被折磨得無法入睡,幸而陸允慈陪在身邊,這是他唯一的寬慰。

江北塵,活着......

近在咫尺,她這般對他說,重複着同一句話,臉上卻沒什麽表情。

深夜,他無骨似的貼在她身上,狗崽子般拱來拱去。陸允慈有些受不了,不悅地扣住他後頸,用力将他的頭與自己拉開一段距離。

“江北塵,你很難受麽?”

他身體發燙,高燒未退,緊緊裹住她時,讓她身上的溫度也被迫上升,沒一會就沁出了一層薄薄的汗,黏膩膩的推不開。

即便如此,他還是一個勁地要往她身上蹭,眼底沁着淚,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緩緩開口,啞着聲音回答她方才的問題:“即使再難受,為了睨睨,朕也要說不難受。”

“......”陸允慈不再掙紮,随他去了。

半月後,江北塵終于退燒,太醫再次診脈,松了一口氣,已無大礙。

戰争如火如荼地進行着,軍營中,到處皆是奄奄一息的傷兵。血腥的味道早已浸入空氣中,陸允慈每日不可避免地聞到。

當她看到有人為傷兵分發黑白兩道木牌時,心生疑惑。

詢問發牌之人後得知,每日死傷乃兵家常事,軍營中專門有人為這些傷病士兵甄別傷情。

白色牌子代表還有挽救之餘地,黑色牌子則代表傷勢過重,無力回天,無需再進行救治,只能靜靜地等待死亡降臨。

一直以來,陸允慈對戰亂都有種本能的厭惡,這樣的話宣之于口太過大逆不道,尤其是此刻,她正處于軍營重地,戰火綿延之時,正應鼓舞士氣,不該生出任何厭戰想法。

然而,她對于死亡與鮮血的最初認知,全部來源于靖安之亂。那場戰争摧毀了她的一切,讓年幼的她親眼目睹父親慘死之狀,這成了揮之不去的夢魇,将她夜夜困擾。

血腥、死亡、人與人之間的殘殺,她深惡痛絕。

所以手刃江潮的那刻,心中除了快意之外,四大皆空,對自己深深的厭惡感如猛獸般襲來,侵蝕着她心髒的每一寸。

痛苦、窒息、厭棄......無處遁逃。

她終究成了自己最深惡痛絕的那種人。

江北塵身體恢複後不久,就再度身披鐵甲上了戰場,重振軍中士氣。

已經整整兩夜了,他沒有回來,生死未蔔。

戰況如何,留在營中的陸允慈根本無從知曉,她不喜歡這種被動的感覺,心不由自主地被一股莫名的情緒牽着,寝食難安。

戰争将她的一切希冀撕成碎片。

每日躲在營帳中擔驚受怕,她整個人亦像是被困在了一個“匣子”裏,前世今生,所有的仇恨與糾纏,徹底凝固,通通鎖住。

枕頭下面,被她放了尖銳的瓷片。倘若真有不測,朝廷戰敗,這裏被狄族人占領,她是沒辦法在狄族人統轄中茍延殘喘地活下去的。

深夜,營帳外寒風呼呼作響。陸允慈手輕輕摸索着枕頭下面的瓷片,恍恍惚惚。

已經是第三夜了。

耳畔忽而傳來刀劍厮殺的聲音,無數畫面錯綜複雜般交疊。父親滾落在地的頭顱,宮門前無數士兵的鮮血在空氣中飛濺,她親自将江潮分.屍令那夜養心殿狀若血海......

“允慈,不要再回頭了。”

“允慈......”

......

又是那個聲音。

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她努力欲要看清前方之路,卻眼睜睜地看到江北塵在自己面前倒下,鮮血橫流......

“江北塵!”她驚叫一聲,失聲痛哭,掙脫了夢魇。

下一刻,她竟跌入了一個熟悉的溫暖懷抱。

“睨睨,朕在。”

沉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睨睨,朕回來了。”

恍惚間擡頭,她有些分不清現實與夢境,方才的夢境太過真實,令此刻的她心有餘悸。

在看清楚他的那一刻,她猛地抱住了他。

他還活着......

他緊緊回抱住了她。

這一刻,她只有他,他亦是只有她。

終于,攻打狄族的這場戰争大獲全勝。

一切都結束了。

回去的路上,兩人相顧無言,彼此間形成了一種離奇的默契。往往江北塵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陸允慈便能明白其中之意,他亦是如此。

面對着熾熱的眼神,她心下了然;看她垂眸,他大膽着上前,在她左臉頰上落下輕輕一吻。

末了,他握住她的手,她不再奮力掙脫。

前世今生所有的恩怨情仇,竟在這一剎那得到和解,過眼雲煙。

陸允慈心下轟然,他這個人,是愛她的。

回宮後,日子平靜地過着。

忽有一日,江北塵直接向她提議:“封後大典,朕定在下月初一,睨睨以為如何?”

她淺笑,輕輕“嗯”了一聲。

兩世幾經輾轉,到最後竟還是留在了這皇宮中。

白芷得知後很是驚訝,楊沫卻只是笑了笑,對她說:“允慈,不要再回頭了。”

陸允慈平生最憎惡戰争,誰能想到這場戰亂竟再一次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如數年前那般。

這其中究竟什麽是因,什麽是果,無從說起。

這兩場轟轟烈烈的戰争,必會在史書上記錄。但後世究竟會如何評價她這個人,如何将她與這兩場戰争相連結,其中的千絲萬縷,不重要了。

宮中的一切,如今,煥然新生,她幼年時的回憶,無數夢歸處的思念,就此延續。

後來,她曾無數次回想,她與江北塵這突如其來的相知,大抵是時勢造就,陰差陽錯,如此奢侈。

盡管這不是她最初所希望的結局。

這日,微風和煦,江北塵養心殿中批閱奏折,陸允慈相伴在側。

奏折旁,是昨夜他與她未下完的棋局,黑子白子錯落複雜,迷霧重重。

“當今朝堂,門閥大族處處排擠寒門子弟,擔任要職,如此一來,無人制衡,不僅于階級流動無益,更會讓權利過分集中于朝臣手中。”江北塵眉頭緊鎖。

“可若是驟然任命這些寒門子弟于要職,更會引起諸臣不滿,朝廷動蕩。”

聞言,陸允慈沉吟片刻,開口:“今日之朝堂,門閥之族勢力仍不可撼動,前幾日唐亞告老辭官,今尚書令之職空缺,貿然提攜寒門新人于其位确難服衆。”

“依臣妾之言,倒不如選一位德高望重,不與門閥各派羁絆較深的老臣來擔任此職。”

江北塵恍然大悟:“如今論資歷,确無人比得上陳結。”

陸允慈點頭,“此種結果并非完美,但勉強能令兩方接受,堵住衆人口舌。”

說着,她用手指銜起一枚黑子,巧妙安置于棋盤之上。

江北塵微微一怔,棋局瞬間明朗,撥雲見日。

“陛下,接下來便可任用林福。林福是寒門子弟中最為出類拔萃者,将林福調于陳結身側,盡輔佐之職。陳結如今垂垂老矣,時常身體抱恙,或許不需要幾年,林福便可取而代之。”

江北塵笑了,拉起她的手,将她整個人帶入懷中,額頭輕輕抵上她的額頭,親昵地蹭着。

“朕的睨睨冰雪聰明,‘以退為進,先發制人’這一招用得實在是妙。”

“改革之事,不必急于一時,亦不可太過激進,陛下只需等就好。”

江北塵欣然點頭,心悅誠服。他握起她的手腕,将她的手心貼向他的臉頰,狗狗讨好主人般蹭着。“那睨睨會一直陪着朕等待麽?”

這些時日,她會不會一直陪他的類似問題總是被他問起。他已然萬分克制,生怕過度試探她的心意會惹她不悅,但此刻,他實在是忍不住了,就着她方才的話,脫口而出。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放于他臉頰上的手微微用力。終于,他感受到了疼痛,他喜歡這樣的疼痛,她帶給他的疼痛,是被珍視、被看見的感覺。

“江北塵,你聽着,只要你是一個好皇帝。”她沉着聲音,認真地看向他。

後半句她沒說出口,但他明白。

從始至終,她對這個王朝從不是俯視的疼愛,而是仰視的虧欠。

對很多人亦是如此。

感念父皇在天之靈,歷經兩次戰争,她只願家國無恙,山河無殇,她曾遭遇的一切,她不願任何人再度遭遇。

此刻,看着江北塵赤誠的眼神,她好像聽到了心底什麽東西萌發的聲音。

或許,死局并非永恒,很多事物,皆有另一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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