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舉世皆濁
第40章 舉世皆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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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繇開口的一瞬間,曹洪就聳聳肩躲到外面去了,他說什麽來着,長安的糧食本來就不多,小皇帝還動不動就開倉放糧,關中今年又出現旱情,明年的糧食沒有着落,肯定要想法子從別的地方要糧。
除了他們兖州,別的地方也沒誰肯搭理朝廷,沒見當朝太傅出個遠門都被人扣下回不去了嗎。
他們家堂兄一顆忠心向大漢,就不信他能眼睜睜看着小皇帝挨餓。
程普、祖茂看到他出來,擡手招呼他過去,“子廉,裏面什麽情況?”
他們剛聽到州牧和刺史的冊封旨意,怎麽一會兒沒注意裏面就沒聲兒了?
曹洪左右看看,拉着兩個人走到沒人的角落,這才神神秘秘的開口說道,“鐘繇鐘元常剛給我兄長和你們将軍升完官兒,現在正在哭窮,朝咱們要糧。”
“來朝咱們要糧?”程普和祖茂的表情如出一轍的難以言喻,想不明白小皇帝為什麽能想到找他們要糧,兖州看上去很富庶嗎?
開玩笑呢,他們窮的只能靠中山那邊的接濟,這時候來找他們要糧豈不是強人所難?
他們在兖州經營了幾個月,這幾個月的時間大部分都用在剿滅黑山賊上,真正穩定下來還不足兩個月。
戰後需要清掃戰場,受傷的士兵需要救治,陣亡的将士要挖坑掩埋,天氣燥熱,還要擔心屍體腐敗會不會帶來瘟疫,這些已經足夠忙碌,但是他們要忙的不光如此,還有安撫陣亡将士的家眷,招募新兵駐守各地要塞,練兵也不能落下,上上下下全都忙的不可開交。
好不容易将空氣中的血腥味兒驅散了,接下來又到了開荒種田的時候,這兩個月的時間,一邊招攬流民一邊開荒種田一邊修築城牆,同時還得分出兵力來抵禦外面那不知道究竟想幹什麽的讨孫聯盟,諸多事情哪個都花錢如流水。
兖州看上去欣欣向榮,但是他們真的沒什麽家底。
他們要是有家底,還用得着從中山借糧嗎?
雖然現在兩個當家做主之人都對中山那位言聽計從,兖州和中山是一家人,但是也不能這麽欺負人,缺糧的話直接去中山要,何必來兖州?
他們兖州多慘啊,哪家打仗都能波及到這邊,本來就被打成了篩子,又被黑山賊給盯上了,死在戰火中的百姓不計其數,拖家帶口背井離鄉的更不在少數,留下來的百姓也是艱難度日,家家都拿不出餘糧。
最近青州徐州的黃巾餘孽又開始作亂,他們是接納了很多流民不假,可他們的糧食都是從中山借的,弄清楚了,是借的,這年頭糧食那麽寶貴,要不是他們兩位當家人在中山原太守那裏倍兒有面子,就算是自家地盤,尋常也不會拿出那麽多糧食接濟。
這邊沒有一點存糧,開荒需要人力,修城牆需要人力,蓋房子挖水渠等各種事情都需要人力,需要人就得消耗糧食,更何況他們還有那麽多兵要養,要不是原太守那邊源源不斷的往這兒送糧,他們早就撐不下去了。
結果可好,小皇帝竟然能異想天開到朝他們要糧,他們看上去像是冤大頭?
“誰說不是呢?”曹洪蹲在地上唉聲嘆氣,他倒是不想當這個冤大頭,那也得他說話管用,這不是現在管事兒的是他們家堂兄嗎。
他們剛剛在兖州站穩腳跟,朝廷就開口要糧,派來的還不是随随便便的宦官,而是颍川鐘氏的鐘繇鐘元常,讓人想拒絕都不好拒絕。
人家帶着冊封州牧和刺史的旨意過來,言語間也沒有咄咄逼人,言辭切切感人至深,他們又怎麽好意思直接拒絕?
三個人面面相觑,相顧無言,各自又是嘆息。
不過他們到底還是想錯了,曹操忠君,但是卻并不愚忠,如果朝廷真的窘迫到連皇帝都吃不上飯,他就算自己餓肚子,也不會對天子置之不理,只是現在顯然還不到那種地步。
如果朝廷真的即将沒有糧食,天子放糧不會放的那麽輕松,朝中百官都不是吃幹飯的,但凡有一點威脅到他們的可能,這糧就不可能放的出去。
當官的勒緊褲腰帶省吃儉用去救濟百姓,這話說出來都沒人信。
鐘繇作為說話的那個人,其實也有些臉紅,但是沒辦法,王司徒給他下達的命令,就算要不到糧,該說的話他也得說出,不然回去不好交差。
曹操對糧食看的緊,糧草方面的活兒交給誰他都不放心,整個兖州的糧草都是他親自調度,從來不假他人之手,想從他手裏要糧,難度無異于上青天。
鐘繇訴苦,他也不是不會哭窮。
新上任的兖州牧将手裏剛拿到任命诏書塞到旁邊的烏程侯懷裏,一把抓住鐘繇的手,也不說接風洗塵請人家吃飯了,吸了吸鼻子眨眼就是眼淚汪汪。
“元常有所不知,兖州百姓過的也是艱難,想我兖州連年戰亂,又逢黑山賊肆虐,百姓背井離鄉逃往別處,郡縣十室九空,哀鴻遍野民不聊生,好不容易打走黑山賊,一年的收成也回不來了。”
“白骨露於野,千裏無人煙,百姓餓的皮包骨頭,連樹皮草根都吃光了,更別說種地的種子。”
“若非在下腆着臉去中山借糧,兖州至今仍是民生凋敝寸草不生,我兖州~窮吶~”
孫堅搓搓胳膊打了個寒顫,往後退了幾步,低頭看腳尖假裝自己不存在,堅決不影響曹操聲淚俱下的表演。
鐘繇知道兖州的糧食都是從別處借的,王允王司徒讓他順便從兖州帶回去些糧草不是因為兖州有糧,而是看中了兖州能從中山借到糧食。
這兵荒馬亂的時候,能借得到糧食也是本事,朝廷派天使【1】去冀州可能會被敷衍過去,曹孟德去冀州卻能借得到糧,兩者相比,顯然來兖州找曹孟德拿到糧食的可能性大。
當初十八路諸侯聯合讨伐董卓營救天子,只有曹操和孫堅一往無前,如今二人同在兖州,一為州牧一為刺史,豈會眼睜睜看着天子受難。
讓他們去冀州找袁氏借糧,不比朝廷派天使去冀州強?
王司徒的意思很明顯,鐘繇不是傻子,自然能聽出他究竟是什麽想法,只是知道歸知道,現在被曹操這麽拽着胳膊哭,他實在沒臉說出讓人家去冀州借糧的話。
早知道出來傳旨不是什麽好活兒,曹孟德不像袁公路那樣不将朝廷放在眼裏,不會限制他的自由,但是平白無故就讓他們拿糧,談何容易。
更何況兖州本身就沒有糧,還要從冀州調糧過來。
鐘繇面紅耳赤的将人扶起來,畢竟是成名已久的名士,不至于遇到突發狀況反應不過來,“兖州接納流民耗費甚巨,吾亦知曉,安撫流民本該由朝廷來放糧,只是現在、唉、不提也罷。”
曹操抹了把眼淚,拉着鐘繇走到官署外面,從幹淨整潔的街道到城外熱火朝天的開荒,掰着手指頭給他算兖州為了養活這些百姓已經投進去了多少糧食。
青州徐州的流民依舊源源不斷的湧進兖州,剛剛被接納的百姓不能幹活,要好吃好喝休養至少半個月才有力氣下地種田。
田裏沒有收成,所有的糧食都由官署來出,種田、修城牆、挖渠引水、搭建屋舍……有一樣算一樣全是力氣活兒,都得吃飽肚子才能幹,養一個青壯勞力和養一個兵差不多,一萬石糧食送過來,沒幾天就全沒了。
在這只有出沒有進的時候,他們真的窮的說不出口啊。
鐘繇出身名門,舉孝廉出身,對內政不太擅長,聽到曹操一樣一樣和他說花了多少錢,算着算着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只是大致算了一下兖州目前收容的青壯勞力,還沒算上老弱婦孺,要耗費的錢財已經甚巨。
算到最後,他已經不知道該佩服曹孟德這舉世罕見的大手筆,還是中山那位手裏的存糧之多。
說來也是,董卓搜刮民脂民膏,郿塢裏堆積的糧食金銀數不勝數,皇甫嵩老将軍收攏完軍隊前去郿塢時,裏面的東西已經不知道運出去了多少。
即便如此,只剩下的那些糧食也足夠長安的百姓官員享用至少五年,如果不管百姓,只顧及朝廷官員,能堅持的時間更長。
只是誰都不會嫌糧多,郿塢留下的糧食多,被帶走的金銀糧草只能更多,就算朝廷不缺糧,也不會任由那麽多糧食在別人手中。
畢竟在王司徒眼中,那些糧食是逆賊董卓搜刮而來的,董卓已死,郿塢的東西應該盡數歸于國庫,而不是被不相幹的人據為己有。
可是,陛下在長安開倉放糧便被各種阻攔,想讓王司徒同意拿出那麽大一筆糧食來赈濟兖州幾乎不可能,如此一來,那些銀錢糧草還是被帶出去的好。
中山那位雖然離開京城,至少心裏還念着百姓,那位心懷仁善,糧草在他手裏總比在別人手裏強。
曹操聲情并茂的給鐘繇講他們把兖州從哀鴻遍野恢複成現在這樣有多艱難,不是他不願意支援朝廷,實在是他有心無力,真的沒有糧啊!
事實上,兖州沒有餘糧不假,在明年秋收之前,各郡縣的糧食都是只出不進,但是情況是不是真的像他說的那樣艱難,倒也未必,他只是仗着鐘元常對內政不了解,對赈災的細節更是一無所知,所以可這勁兒的把情況往嚴重了說。
要知道,就算在太平年間,修築城牆、開渠引水、修繕官道、建造房宅等各種活兒也得有人來幹,而且太平年間的青壯年勞動力需要的工錢更多。
但是現在,他們接納的那些流民只要有口吃的,根本不在乎有沒有工錢,“以工代赈”看上去簡單,真到用在實處才知道,這法子簡直能把一座荒城給救活。
無家可歸的流民為了在這兒站穩腳跟,不管是進軍營當兵還是開荒種田都非常賣力,老弱婦孺也不會拖後腿,每個人都盡量幹自己能幹的事情。
朝廷赈災的糧食可能會被層層克扣,根本指望不住,兖州現在所有糧草都在他的掌握之下,用糧食代替工錢發給做工的流民和百姓,既能讓他們有事情幹,不至于無所事事惹是生非,又能盡快的讓他們安定下來,不會有吃白食帶來的惶恐,一舉多得。
現在投入的糧食看着多,只要撐到明年有糧食進項,憑借這大半年來建好的城牆、挖好的水渠、還有開出來的荒地,以及對兖州已經有了感情的百姓,兖州的糧食産出甚至能一躍和冀州比肩。
想想就知道,流亡許久終于有了落腳之地,種着自己親手開出來的荒田,住着親手搭建起來的屋舍,鄰居是和自己一起逃難的流民,不用擔心被排擠,天底下哪兒還能找到更好的地方安居?
——得百姓之力者富,得百姓之死者強,得百姓之譽者榮。【2】
兖州百姓能踏踏實實耕種,再把兵給練好,就不信還有誰能打得過來。
他這個州牧靠譜的很,又不像袁紹袁術那樣熱衷于圈地盤,在兄長沒有其他命令的情況下,只要他和烏程侯兩個配合的好,怎麽看都是穩賺不賠。
鐘繇聽他說的艱難,再想想關中那些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百姓,心有戚戚老淚縱橫。
孟德在如此情況下尚且咬緊牙關幫助百姓渡過難關,長安朝廷比不過冀州,但是情況比兖州要好的多,他回去後定要上書陛下,無論如何,不能讓關中百姓再因饑餓而逃亡。
——民無不以為本也,國以為本,君以為本,吏以為本。【3】
百姓是國之根本,如果關中百姓活不下去盡數逃亡,朝廷只剩下一個空殼,又談何平亂?
鐘繇跟着曹操在官署外轉了一圈,入眼看到的百姓都是忙碌而從容,街上巡邏的士卒也隊列整齊,時不時還有百姓給他們送些瓜果,可見是真心擁護。
若長安朝廷能得關中百姓如此擁護,何愁陛下不能以關中為基礎重掌河山?
“孟德大才,兖州百姓之幸啊!”鐘繇抹了把眼淚,拉着曹操的手感嘆道,“在下回京之後定會将在兖州所見所聞上報陛下為諸位請功,若銀錢實在不夠用,京城也能再堅持一兩年,陛下心懷天下百姓,得知孟德等人如此盡心為民,想來不會袖手旁觀。”
言下之意,日子過的太難了不要強撐着,冀州那邊要不來糧沒關系,長安朝廷還在呢。
如今這天下難得還有孟德這等為國為民之人,将來陛下東歸,還要靠孟德從中周轉,東都洛陽已是一座空城,重建新都不知要耗費多少錢財。
等兖州恢複生機,有兖州百姓供應,将來陛下東歸也不用擔心沒有落腳之處。
曹操聽到這話心道果然,朝廷現在是真的不缺糧,不過心思百轉,面上卻是十足的感激涕零,“有勞元常費心,操代兖州百姓,拜謝元常大恩。”
如今的朝廷已經無可救藥,董卓剛走又來個王允攝政,殺死惡虎不算完,餓狼又接踵而至,天子年幼,大權旁落,即便解除了宦官外戚的威脅,想要親政也是難上加難。
長安在王允的把持下,那老東西如何教導陛下尚未可知,不怕他攝政專權,只怕他将天子教成不谙世事的單純模樣,亂世君王需要的是手段,而不是天真。
想要在這樣的朝廷裏施展抱負,怕是到死都看不到世道清明的那一天。
可惜他不能做的太過,不然他也想學袁術那樣,直接将人扣下為自己效力。
馬日磾看不上袁術是因為袁術将豫州和南陽治理的一塌糊塗,他這兖州一片欣欣向榮,不信鐘元常不心動。
可惜啊。
兖州可用之才少之又少,他做夢都想天上掉人才來幫他,鐘元常雖然不擅長內政,但是名氣在那兒擺着,內政也不只有赈災濟民一樣,郡縣官署的人員調動都不是小事,如果能将人留下,他至少能省一半的心。
曹操如此想着,看向鐘繇的表情更加舍不得,眼淚也掉的更加真情實感,長安朝廷已是官多民少,如此人才為什麽不能留下來啊。
“使不得使不得,孟德折煞我也。”鐘繇連忙将人拉起來,兩個人執手相看淚眼,眼淚汪汪的手挽手回官署,不約而同在心裏感慨對方的不容易。
一直不遠不近跟在倆人身後的孫堅:……
噫~
論嘴皮子功夫,他只服曹孟德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