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秋千
秋千
日子一天一天過,二公子依舊很忙,每個月只抽一兩天來檢查皎皎的功課,其他的時候都是托常青送書過來,讓皎皎自己在家讀書。
皎皎知道他忙的是重要的事情,因此乖巧地不去打擾他,依舊如同一樣,每日随芸娘去糕點鋪裏,店裏閑的時候就坐着讀書。
與此同時,幾個月過去,青石街和長樂巷裏的人也漸漸地熟悉了荊南枝的存在。
大家現在都知道青石街多了這麽一號人物,是由糕點鋪那母女倆在流民裏撿的,現在在夏酉那裏當學徒,幫夏酉一起做木工。
因他長相出衆,又有一個柔情似水的名字,不知誰先喊起的,“美人南枝”這個名稱漸漸傳開。
兵荒馬亂、連肉都吃不起的時代裏,尋常人是很難得見着美人的,更何況是像荊南枝這樣膚白勝雪、眉眼如畫的美少年。
久而久之,許多人為了來一睹這“美人南枝”的容顏,紛紛來夏酉這裏訂貨買木具。
夏酉生意越來越好,每日喜氣洋洋,再也不把隔壁街的猴六放在眼裏。
他回去和兒子孫子說:“除非猴六再去找一個比南枝小子更好看的來,否則就休想掙得比我還多。”
作為當事人,荊南枝本人明顯是十分抗拒這個稱呼的。
據聞有一天,曾有一人大咧咧地闖進夏酉的木匠鋪裏,直言:“哪個是美人南枝?快讓我見識見識。”
那日發生的事情,夏酉後來去買糕點的時候,再度提起也忍不住拍腿大笑:“南枝小子第一次聽到這稱呼,當即冷笑一聲将手中的刀直直刺入木材中,把那比巴掌更寬的木材生生劈成兩半,吓得門口那人掉頭就走。”
皎皎聽了樂得不行。
傍晚回家,荊南枝坐在門檻上刻木雕的時候,她就在他旁邊逗他:“美人南枝——”
荊南枝低頭不語,繼續刻木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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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少像這樣不理睬皎皎。
可他不理睬人,皎皎更得了勁。
她挨着他,又喊:“美人南枝——”
荊南枝眼睫顫了顫,眼底起了羞惱之意。
他握着小刀,垂頭看着手中被他雕壞了的木材,緊抿唇角道:“皎皎,別鬧我。”
皮膚白的人是藏不了心思的。
皎皎看着他微紅的耳垂笑彎了眼睛,繼續開口,這回喊的卻不是南枝美人。
她喊他:“豆豆。”
兩人都知道這個名字的來源,在還他還是流民,她尚且不知道他的名姓時,他替她撿了紅豆,她說她要喊他豆豆。
再聽到她軟軟地喊豆豆,荊南枝也不知怎的,原本只是浮了一層紅的臉頰和耳垂登時染上漫天紅霞。
他騰的站起身來,瞪了皎皎一眼,走到院裏的小木凳上坐下,離她遠遠的。
原來他也是會瞪人的呀。
皎皎讪讪地跟着起身,見好就收:“你不喜歡我就不喊了,別生氣啦。”
荊南枝不想與她說話,拿起地上的木板,開始繼續做秋千。
其實他是不知道怎麽回應皎皎。
不喜歡……?
如果是她喊的話,其實也不是不可以。她高興就好。
最近有人去夏酉那裏訂做秋千,夏酉同那人唠嗑時說:“是的,女孩都喜歡玩這個,我也給我女兒做過。”
荊南枝在旁邊別的什麽都沒聽進去,只記住了“女孩都喜歡”這句話。
那日回來,他便開始做秋千。
見荊南枝似乎真的不高興了,皎皎不敢再繼續逗弄他。
院中只有一個小木凳,皎皎懶得去屋裏再拿,幹脆蹲在他身邊安慰他:“你也別放心裏去,大家其實就是看個新鮮熱鬧,當初我和我娘剛來祈水郡的時候,也很多人天天跑我們鋪子裏來買糕點。”
見四周無人,她悄悄湊到荊南枝身邊,壓低聲音道:“我和你說,大家也都很喜歡看二公子呢。只是二公子不常出現在外面,每次出現也都在馬車裏,大家見不太着。好看的人大家都很喜歡看。”
荊南枝停了動作,有一瞬間想問:那你呢?你也愛看麽?
但他到底不是說這種話的人,最後還是把話咽下。
院子裏有一棵槐樹,枝幹粗壯,在皎皎和芸娘搬進前就存在。常青同皎皎說過,這棵槐樹已有約莫二三十年樹齡。
荊南枝會想要做秋千,也是覺得槐樹的枝幹結實,撐得住重量,不會輕易斷裂。
木板做好,麻繩也串聯好,荊南枝拿來梯子靠在槐樹上,找了一處合心意的樹幹,蹲在上面,開始綁秋千。
皎皎覺得這個高度讓人心慌,她在下面看了一會兒就膽戰心驚,起身走到槐樹下,仰頭看他:“你為什麽要做秋千?我其實沒有很想蕩的。”
她知道荊南枝做秋千是為了誰。自從她帶他回家後,他一直都對她很好,好得皎皎自己心裏都覺得愧疚。
荊南枝系好繩結,低頭看她:“打發時間而已。”
他說:“你不用想太多。”
樹幹雖粗,他蹲在上面穩穩當當,但皎皎還是緊張地注視着他:“你別管我,你注意你腳下。”
樹葉被風吹得沙沙響,黑發也被風拂至臉上,荊南枝伸手拂去臉上遮擋住視線的發絲,擡手的時候聽到一聲小小的驚呼聲,心下知道是皎皎怕自己會摔下去。
他再度低頭,想要和皎皎說別怕,可見到眼前的景象,卻不由愣住。
只見槐樹底下,不足他肩膀高的小姑娘正努力仰起頭,那雙漂亮幹淨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她甚至自不量力地張開了雙手,好似這樣,他跌下來她也能接得住似的。
在這一刻,荊南枝低頭凝視皎皎沐浴在晚霞中的玉雪臉蛋,忽的忍不住想要對她說什麽。
但他最後還是沒說出來。
太年輕的人好像沒有資格說什麽承諾,更何況他什麽都沒有。
于是荊南枝只是輕輕笑了聲,輕聲道:“皎皎是笨孩子。”
便是他真的摔下去,她怎麽能接得住他。
樹太高,皎皎聽不清他說的任何話,卻能看到他的難得一見的笑。
這張臉的迷惑性太強,她又是被他笑得一愣,等反應過來後有些生氣:“看我着急,你是不是很高興?”
她幽怨:“荊南枝,你變壞了。”
荊南枝抿唇一笑。
他從槐樹上下來,試了試秋千的牢固程度,接着轉身問皎皎:“要蕩秋千嗎?我推你。”
見荊南枝已經安然下了樹,剛才還說自己不想蕩秋千的皎皎此刻很不想打自己的臉。
她把衣角捏得皺巴巴的,一雙黑亮的大眼睛水盈盈的,悄悄去睨荊南枝的臉色:“我……我都說了我不是很想蕩秋千的……”
荊南枝了然道:“是我想讓你幫我試一試我的秋千做得如何。”
皎皎這下終于不拒絕了。
芸娘是聽到皎皎的笑聲才從廚房出來的。
視線所及之處,她的皎皎正坐在秋千上笑得眉眼彎彎,而她身後,身着粗布卻不掩一身清冷氣質的少年正靜靜站立,眉目柔和,眼裏只有一個皎皎。
芸娘看着,露出微笑,一個想法忽的劃過心底:也許他們這樣一輩子也是不錯的。
但下一刻,她就又嘆了口氣,眼底浮現出一絲憂愁。
她想,南枝的姓氏到底是個問題……他可是士族之後啊……若是哪一天他家的長輩找上門來,他是走是留?他又将置皎皎于何境地?
士族和普通人之間的差距宛若天塹,又豈是輕易能跨過的。
芸娘原地看了一會兒,還是搖了搖頭,重新回到廚房。
想那麽多做什麽,還是走一步看一步罷。
皎皎之前的确不覺得家裏有什麽必要做一個秋千,可是荊南枝做完後,她又覺得每日蕩一蕩這個秋千也很好。
尤其此時夏日還未過去,傍晚坐上去晃一會兒,其實是挺涼爽的。
她開始喜歡這個秋千。
于是這一月的某日,她難得不是因為讀書的事情來到了郡守府。
崔宿白原本正在書房中寫信,聽到常青來報,奇道:“皎皎來郡守府了?她遇到什麽麻煩了嗎?”
“找芍藥去了。”
常青笑眯眯:“拿了很多糕點,進門就說今日是來賄賂芍藥的——皎皎姑娘說是家裏建了個秋千,想問芍藥可不可以幫她剪幾枝花回去裝扮。”
“終歸是個小姑娘罷了,愛漂亮,秋千都要打扮。”
崔宿白失笑,問:“花是她家裏收留的那位流民做的?”
常青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是的,正是那位叫做南枝的流民。”
他低聲:“二公子,流民數量衆多,且他又是孤身一人無牽無挂,小的暫時還沒打聽到這南枝是何來歷。”
崔宿白道:“無妨,流民數量衆多,你要打聽的确不容易。”
他複又低頭寫信:“只要不動什麽歪心思,又不是容他不得。”
崔宿白說得平平淡淡,常青聽後卻噤了聲,背後起了冷汗。
他心裏暗暗祈禱:這位南枝可千萬別做什麽事,否則到時候出了事,怕是他也要被拖下水。
另一頭,芍藥笑吟吟地收了皎皎的糕點,帶着皎皎去花園裏就咔嚓咔嚓剪了許多花。木槿、百合、蘭花,甚至是名貴的牡丹,都剪了不少,全都塞到皎皎的小籃子裏。
皎皎這攔都攔不住她:“好姐姐,我只是想找你讨一些普通的花兒罷了,你把這些都給我,二公子回頭要罵你守不住園子了。”
芍藥捂嘴笑:“皎皎姑娘,也幸的你找的是我,這花園今日才守得住——要是二公子親自來帶您剪的花,你就要考慮多挎幾個籃子來了。”
皎皎連忙擺手:“姐姐別拿我開玩笑了。”
謝過芍藥,皎皎想了想,還是打算去書房謝一謝她的便宜先生。
畢竟花園是人家的,拿了這麽多漂亮花兒走,不說一句謝謝實在是虧心。
可是家裏的晚膳也要趕。
皎皎幹脆不入書房,只在書房的窗邊探出一個頭來,想和崔宿白說兩句話就走。
書房內,崔宿白原本正在對着面前的信沉思着什麽,忽覺窗邊有人,他以為是哪個奴仆礙事,自己跑進了院子裏,偏頭剛想去斥責,卻冷不丁看到一張明媚的笑臉。
他眼中的冷意一剎間化為笑意。
窗外,提着滿滿一籃子鮮花的皎皎正和他揮手,小梨渦甜得醉人:“二公子,下午好呀。”
都快用晚膳了,還說下午好?
崔宿白放下筆,起身來到窗邊:“居然還想得起我,總算沒白當你一回先生。”
這話說得就有些怨氣了。
在花園裏同芍藥說說笑笑了兩個時辰的皎皎心虛:“我這不是擔心打擾您嘛。”
似是想起了什麽,她低頭在花籃裏扒拉了幾下,挑出一枝百合遞過去:“您不要生我的氣,我送這一枝百合給您,希望您今晚聞到百合花香,能夠睡一個好覺。”
崔宿白定定看她半晌,心情奇異。
說起來,這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收到別人送來的花,他不免覺得有些荒唐可笑,但不可否認,其實也是愉悅的。
崔宿白終究還是伸手接過花,低頭輕嗅。
芬芳淡雅,的确好聞。
他擡眸對皎皎道:“拿了我的花來讨好我,的确是個聰明孩子。”見皎皎讪讪低頭,他又笑道:“但是,我很喜歡。花很香,皎皎你也很好。”
花園主人都這麽說了,皎皎頓覺得提着鮮花籃子的胳膊都有力了很多。
她眼睛亮起來:“二公子您高興,皎皎心裏也很高興。”
“得了,花拿到了,也不必拿甜言蜜語來哄我。”
崔宿白睨她一眼:“回去蕩你的秋千吧,皎皎。”
皎皎決定不去多想二公子的話是什麽意思,反正一定不是在嘲笑她這個年紀還在蕩秋千。
她開開心心地提着一籃子鮮花回了家,到家就先給芸娘和荊南枝各自發了一枝牡丹。芍藥姐姐統共給了她兩朵牡丹,她當時就想着要拿回來送給母親和荊南枝。
至于二公子?
嗯……他花園裏牡丹可多啦,應該不會稀罕她這一枝對不對?
“牡丹名貴。”芸娘又氣又笑,“皎皎,我以為你只是去換一些普通花兒。你怎麽能厚着臉皮拿二公子這麽昂貴的花?”
皎皎自己也知道自己占了便宜,羞愧地低頭:“其實我一開始也沒想要拿這麽多的……可是芍藥姐姐都說了,剪都剪下來了,不拿回來還是要爛在郡守府的花園裏的。”
人家郡守府的人都不說什麽,芸娘也沒法再多說什麽。
她轉身,打算去家裏看看有什麽東西能當花瓶用,好歹能讓這牡丹多活兩天。
院子中獨留皎皎和荊南枝面面相觑。
荊南枝看了眼手中的牡丹,遲疑:“……你為何要送我牡丹?”
牡丹豔麗,其實與他的冷清氣質并不太搭,但美人執花到底還是賞心悅目的。
皎皎欣賞了一會兒,老實說出送他牡丹的真實理由:“貴的東西應該有它好的原因吧,我有的好東西,我想先送給你。牡丹難得,我也只有兩朵,送給你和娘後,我自己都沒了,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燕人向來沒收花送花的習慣,普通百姓買不起漂亮花兒,士族們又覺得鮮花豔俗,送文房墨寶才是文雅之事。
荊南枝當然也從來沒有收到過花。
他其實不愛花的,但此刻小心翼翼拿着手裏的牡丹,卻又改了以往十餘載的想法,覺得花卉其實也很好。
被皎皎送花,他心裏高興。
皎皎說完話,還是沒有離開。
見荊南枝珍而重之地把鮮花拿在手中,眼神表情小心翼翼,皎皎沒忍住心中一動,又低頭從籃子裏扒拉出來其他幾枝顏色各異的漂亮花朵,一股腦塞進荊南枝手中。
她不好意思地小聲道:“謝謝你為我做的木雕和秋千,我真的都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
荊南枝一下子捧了滿懷的鮮花,手足無措。
他喉嚨微動,想要說什麽,卻又不知道說什麽。
皎皎見他直直地看着自己,還以為他喜歡花朵,想要更多。
她猶豫片刻,最終還是從花籃子裏再拿出一枝漂亮的蘭花遞過去。她嘟嘟囔囔:“我不能再給你了……再給你的話,我的秋千就沒花了。”
荊南枝終于反應過來。
“夠了……”他聲音微啞,垂眸接過蘭花,把所有的花都拿在手裏,輕聲道:“皎皎,謝謝你的花,我會好好照顧它們的。”
他拿花的姿勢還有些生疏和奇怪,所有的花都雜亂地堆在一起,可他拿着花的動作卻像是拿着什麽稀世的珍寶,說出會好好照顧花朵的語氣也鄭重地像是在許下什麽重要的諾言。
見他收到花高興,皎皎松了口氣。
她笑嘻嘻地點點頭,拎着鮮花籃子就去了秋千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