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回禮
回禮
皎皎捏着玉佩去找荊南枝的時候,他正在院中掃雪。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天亮前才停,此時屋外一片冰天雪地,屋檐、樹枝、地上都積起一層雪。天色與雪色皆白,此時此刻,墨發青衫的荊南枝幾乎成了唯一有顏色的存在。
聽到腳步聲,他擡眼看來,見皎皎披散着長發、沒有穿一件外衣就出來,蹙眉道:“皎皎,外面冷,回屋去。”
“我馬上回去。”
皎皎站在原地,素着一張比雪白的小臉,捏着手裏的玉佩,支支吾吾問:“荊南枝……這是你送我的生辰禮物?”
她其實不想收的,覺得刻着他名字的玉佩于他應該意義非凡,貿貿然收下并不合适。
荊南枝卻一眼看穿她的想法。
沉默片刻,他道:“你是嫌棄玉佩上刻了字嗎?”他注視着皎皎,低聲道:“你要是不喜歡,我可以替你磨去。”
話已至此,皎皎再不能多說什麽。
她嘆了口氣,把玉佩裹于手中,真心誠意道:“謝謝你的禮物,我會一直帶在身上的。”
荊南枝眼神柔下來,嗯了一聲:“快回屋吧。”
等皎皎進了屋,他才唇角微微揚起,對着皎皎的背影小小聲道:“生辰吉樂。”
這一日晚上,芸娘為皎皎專門做了一份長壽面,皎皎平日不太愛吃面,但在這種日子還是很捧場地捧着碗咕嚕咕嚕吃得幹幹淨淨。
見她吃得一點湯汁都看不見,芸娘笑道:“吃完就好,平安長壽。”
荊南枝也跟着點頭,道:“平安長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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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想了想,覺得在這個時代,對于平民們來說,“平安長壽”的确是最真誠最善意的祝福了。
這樣一想,皎皎笑嘻嘻回:“壽星的生日願望是希望大家都平安長壽。”
芸娘噗嗤一聲笑出聲來:“你這個小機靈鬼。”
荊南枝在一旁聽着,眼裏也浮起星星點點的笑意。
生辰後不久,皎皎獨自去郡守府找了芍藥。
見皎皎拿出錦盒,芍藥看起來并不意外,還不等皎皎開口,她已是笑着搖了搖頭:“二公子早已吩咐過,說他送出去的東西,是不準我們下人背着他再收回來的。”
他怎的如此料事如神。
皎皎吃了癟,苦着臉道:“芍藥姐姐,這對金釵實在太貴重了,我放在家裏不是怕賊惦記麽?你和二公子說,他如果要送,也請別送這麽貴重的,我實在擔不起。”
芍藥正色:“請皎皎姑娘不要再說這樣的話,您怎麽會擔不起。”
她道:“二公子既是雪夜親自送了去,自是覺得您擔得起的。”
好吧……這一個個禮物送的,都是還不回去的。
皎皎無言,只能又把錦盒收回去。
芍藥見她欲言又止,顯然還有未言之語,便問:“皎皎姑娘還有什麽事麽?”
皎皎道:“的确是有一事想請芍藥姐姐幫忙。”
她鼓起勇氣,把自己想請芍藥幫忙之事說出來,然後道:“實在是我思來想去不知道找誰,覺得芍藥姐姐或許可以幫一幫我,才上門來求姐姐。”
芍藥未曾預料到她會提出這麽一件事,稍感意外。
但她認識皎皎三年多,便是除去二公子的原因,與皎皎之間的關系也是不錯的,因此聽了皎皎的話只是含笑點頭:“皎皎姑娘都這麽說了,我當然是要幫的。”
皎皎卻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姐姐現在每日忙不忙?可千萬別因為我的無理要求而耽誤了自己的事,那我心裏是過意不去的。”
芍藥的事情原本就不多,在二公子離開後就更少。
她想起二公子離去前吩咐的“多看顧着點皎皎,她想做的事情能幫忙的就幫忙”,眼中笑意加深,對皎皎說道:“不麻煩,我現在閑得很,您就不要多想了。”
聽芍藥這麽說,皎皎這才松了口氣,放下心來。
她露出笑臉:“那我明日再來找姐姐。”
荊南枝一直以為皎皎每日早起晚歸去郡守府是去那裏看書,直到來年三月十五的清晨,他還未起,察覺到有人貓着身子進了他屋內,在他枕邊放下了什麽。
雖然來人腳步聲已經盡量放輕,但荊南枝還是第一時間察覺。
他睜開眼在床上坐起,喊住又要靜悄悄離開的女孩。
“皎皎。”荊南枝眼底是淺淺的無奈的笑,“今日怎的起得這麽早?”
話這麽說,他心底卻是有答案的:三月十五是他的生辰。皎皎曾經問過他的。
荊南枝一向是起得最早的,皎皎起得最晚。
能夠在他起床前就醒來,的确是讓他有些意外。
趿拉着軟鞋的皎皎沒料到他覺如此淺,她已經盡力不發出一點聲響,但還是讓他察覺。
她沮喪地耷拉着肩膀,本來一只腳都已經跨出他房間了,聽了他的話後又收回來,站在門口回過身:“啊……本來還想給你驚喜的。”
就像他當初做的一樣。
窗外天色泛青,太陽還未升起,但天邊已經出現曦光。
荊南枝拿起枕邊的物件,借着窗邊洩露進來的些許天光,看清這是件什麽東西後,不由一愣。
他問皎皎:“……你這幾個月早出晚歸,不是去郡守府讀書的?”
送人禮物被抓住,皎皎低頭去揉衣角。
她嘟囔:“別說得我好像不學無術似的……給你去求這個沒影響我讀書,你別想太多。”
皎皎送荊南枝的是一塊寺廟裏的桃木牌,桃木牌的正面刻的是荊南枝的名字,背後刻的卻是“歡喜一生”四字。
字刻得生硬,但還算是工整清晰。是皎皎刻的字。
荊南枝之間摩挲着背後的四字,心情難言:年少家中賓客滿門之時,他也是收到過許多人似真似假的祝福的。他們祝他前程似錦,祝他功成名就,還祝他光宗耀祖重回雍陽。
可從沒有人祝他歡喜一生。
真是可笑。
她居然祈願他歡喜一生。
皎皎見他低頭盯着手裏的桃木牌不言不語,只覺得滿屋寂靜折磨人。
她小聲解釋:“我不是不想給你寫平安健康發財之類的,只是寺廟裏的師傅和我說只能寫四個字,多寫的話就不那麽靈驗了……我想了想,還是給你寫了這四個字。”
他秘密太多,過去又太複雜,皎皎永遠忘不了第一次見到他時的那個眼神,因此給他刻祝語的時候,不知怎的就刻下了這四個字。
她覺得他該更快樂和自在一點的。
荊南枝握住桃木牌,擡起頭來:“是城外的三昧寺?”
燕人多信佛,幾乎每一座城池的附近都有寺廟。祈水郡附近自然也有寺廟,名叫三昧寺,取自佛經“善心一處住不動,是名三昧”。
三昧寺裏的桃木牌最有名,相傳最靈驗,但桃木牌也是最難求,因為寺廟在山間旖旎而上,求桃木牌的樓在最高一座山,臺下設九九臺階,需日日至樓裏虔誠求佛上香,滿九十九日,樓裏的僧人師傅才會給予一枚桃木牌。
荊南枝在夏酉那裏做活的時候聽夏酉抱怨過寺裏的規矩折磨人,尋常人哪裏能九十九日日日登九十九級臺階去求一塊木牌?佛家所謂的有緣人有心人也太難做。
他眸光逼人,皎皎不敢直視:“是三昧寺……”
她低頭,老實和他說心裏話:“我不知道送你什麽好。你給的玉佩價值不菲不說,我覺得對你的意義也很重大,所以不知道送什麽才能還你……我想來想去,我沒有很多錢,但卻是有時間有誠心的。”
所以她去央了芍藥姐姐每日陪她去寺裏,去求了這塊桃木牌來。
荊南枝再一次奇怪,世間怎麽會有皎皎這種女孩。
你說她什麽都懂,可是她有時候卻不自量力不知遠近,你說她什麽都不懂,可他給了她他能給出的最好的禮物後,轉頭她又巴巴去寺廟裏求了三個月,只為了給他求一塊桃木牌做生辰禮物。
她說不知道送什麽才能還他……
她用的是“還”字。
的确是還。
他的玉佩上刻了三個字,她轉頭便還了七個字回來。
把“荊南枝”三字還了回來,還多送了他“歡喜一生”。
一來一回,終究還是他欠她的。
皎皎說:“我怕你吃虧。”
可想了想那玉佩的确比桃木牌值錢,她又失落道:“其實還是你吃虧的。”
“……我沒吃虧。”
荊南枝簡直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他收起桃木牌,“皎皎,我很喜歡。我去哪裏都會帶着的。”
皎皎擡起頭,小心确認他是不是說的心裏話。
等确定他所言的确出自肺腑,才終于舒出一口氣,開心道:“你不嫌棄就好。”
荊南枝的确言出必行,每日帶着這一塊桃木牌。
夜晚有時候睡不着,他不知道做什麽,下意識又會去摸一摸這一塊桃木牌。等到意識到如果摩挲在刻字上的時間久了,字體就會消失後,他又不敢再去碰分毫。
明明只是一塊桃木牌,他卻讓人覺得這桃木牌被他保護得比玉石還要周到,不能碰水不能碰熱,可不比玉石還要金貴。
有一回在夏酉的鋪子裏,荊南枝正在低頭為一塊木材刻花,俯身的時候桃木牌從他胸前滑落,他神色一變,竟直接扔了木材急急去接。
夏酉是個好說話之人,倒也不怪他扔木材一事,畢竟木材壞了也能重做,比起木材,他更好奇是什麽讓荊南枝這麽緊張:“南枝小子,藏了什麽好東西,拿出來給我瞧瞧?”
荊南枝沒有否認“好東西”一詞,而是又去撿起木材,道:“不給。”
夏酉撇撇嘴,越發好奇那是什麽東西,但到底不敢惹他生氣,只是說他一聲小氣鬼。
荊南枝的生辰過去不久,城裏溪邊的楊柳便全都綠了枝葉。
春衫換上一個月後,皎皎和芸娘才發現糕點鋪子裏來了很多眼生的面孔。
這些人大多着黃色棉麻衣衫,這黃色并不光鮮亮麗,反而如泥土,暗沉又灰撲撲。他們打扮如此低調,但出手卻極為闊綽,金銀随身攜帶,簡直稱得上揮金如土。
夏酉來買糕點的時候,皎皎好奇問他這些人是什麽來歷。
夏酉道:“是從國內別處來的倒賣商人,祈水郡附近的山頭多出上好人參,因此外地商人喜歡來祈水郡購入人參,轉頭再到其他地方高價賣出,以此牟利。”
至于為什麽穿着樸素卻出手闊綽,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士農工商,商人位于末端,向來是不被允許穿得太好的。
商人其實也不敢穿得太好,穿得好容易被人眼紅,若是誰再去官府胡亂告上一狀,那就更是有嘴說不清了。
皎皎奇道:“以往幾年他們怎麽不來?我從未在祈水郡見過這麽多商人。”
祈水郡大多還是農民和做點小買賣的人,這種在多個城市間穿梭的倒賣商人是不常見的。
“幽平郡離我們離得近,殷人和我們在幽平郡打了十餘年,商人趨利避害,怎麽敢來我們這裏。”
夏酉提起商人,言語間多有瞧不起之意:“如今他們敢來祈水郡,無非是消息靈通,知道殷人如今已經無法顧及我們罷了。”
皎皎聽到這話愣住:“什麽叫無法顧及我們?殷人怎麽了?”
說到這個,夏酉一臉幸災樂禍。
“那些來祈水郡的商人說,越人和殷人打起來了。”他咧嘴,“好像是越人撕毀了和殷人的十年盟約,奇襲了殷東的一座城池。”
說到此處,他哈哈大笑:“殷人怎麽能受得了這種挑釁?聽說如今殷國舉國上下震怒,殷太子甚至主動請求殷王讓他領兵作戰。殷王已允了。”
殷人好戰,當然是吃不了這個虧的。當然比起吃虧,他們更覺得受越人奇襲是一種屈辱。
能讓一國太子領兵,更是能看出殷人對越國和越人此舉的怒火之深。他們現在當然無暇顧及燕國,據聞他們已經命令幽平郡的部分将士直接前往殷東支援。
皎皎聽了咋舌不已:這這這,越王這是在拿生命救燕啊……
這是什麽國君,當真好是生猛。
她豎起耳朵,祈求夏酉:“您再多說一些,我對這些好奇得很。”
夏酉其實知道得也不多,但被皎皎一雙水盈盈的大眼睛看着,說不出拒絕的話來,只能留下來,把自己從旁人那裏得來的消息全都告知皎皎。
皎皎和芸娘在鋪子裏聽着夏酉說話的時候,祈水郡的城東大門,守衛們也迎來了一隊與衆不同的商隊。
按理來說,尋常商人是不敢坐如此豪華的馬車出行的,可來人身為一介商人,卻同士人一般高居馬車之上,馬車甚至用綢緞相裹,豪華奢侈之極。
守衛皺緊眉頭,不客氣地攔住商隊,呵斥道:“哪裏來的?”
他諷刺:“竟然如此大排場,這是視律法于何物?”
商隊的主人仍舊高坐馬車上,并不下車相迎。
倒是車前的馬夫下了車,給守衛出示戶帖:“官爺,我們家主人是雍陽牧岩的長子。”
雍陽牧岩?那位給予了當初一貧如洗的國相一飯之恩的富豪牧岩?
守衛當即收斂起面上的不滿和輕視,恭敬道:“原來是雍陽貴客。”
商賈地位的确低下,但并不是所有商賈都活得艱難的。諸如牧岩這類大富豪,他們尤其愛資助貧困士人和潦倒書生,等這些士人書生功成名就,則可享受他們的庇佑,保護家産不被随意奪走,甚至還能活得相當有尊嚴。
牧岩如今能大搖大擺,乘車馬招搖過市,仰仗的就是國相對他的明目張膽的保護。也是拜國相所賜,牧岩能在燕地各郡做生意做得如火如荼,便是連遠在祈水郡的一介小小守衛都聽聞過他的名字。
似是不曾發現守衛臉色變化快速,車夫憨厚一笑,又回去駕駛馬車。
這次商隊沒有遇到任何阻攔,安然入了城。
進了城還要尋住處,随從先行去探店,商隊暫時停在路邊,等候随從歸來。
等待無聊,一路遮蔽得嚴實的馬車終于被人從裏頭掀開簾子。眉眼狹長、皮膚白淨的俊美男子懶洋洋地看了眼街上的景象,揚眉道:“這祈水郡倒是難得安居樂業的好地方。”
環境優美,百姓和樂,這點說來容易,但在亂世中其實并不常見。
他嘆:“崔家人果然厲害。”
說着,男子目光又落到了街邊兒童手中的糕點上。
看了會兒,他笑道:“這祈水郡的糕點做得與別地大有不同,怎的還有這麽多奇奇怪怪的形狀?”
侍從擅長看他眼色,聽他話落,馬上接話道:“主人,随從還未歸來,不如我們先去買些祈水郡的糕點嘗嘗味道?”
男子放下車簾,侍從聽到車內傳來他輕飄飄的話語。
他說:“按你說的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