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态度

态度

燕地的士族把聲名看得重, 這點皎皎曾經聽二公子說起過。

他當時只是随口一提,說雍陽的一些士族會把八德作為家訓,在小輩略微懂些事的時候就耳提面命地教導, 這樣小輩長大了, 也會把這八個字作為立身之本。

或許荊家就是這樣的士族?

等泉衣離開, 皎皎端了飯盒進來,仍舊有些恍惚。她其實是餓的,但現在站在這個曾屬于荊南枝的屋內, 想到泉衣說的那些話, 卻覺得沒了半分胃口,米飯也咽不下去了。

泉衣說荊家人殉城了,城破的那一刻, 幽平郡荊家将軍府上下三百口人一個個都從城牆上跳了下去, 個個摔得面目全非、粉身碎骨。

那時候的荊南枝也在城牆上嗎?他親眼看着這些曾經朝夕相處的人跳下去了嗎?那年十二的他,又是怎麽單獨活下來的?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殉城這種事情, 皎皎以前只在歷史課聽老師談起過,那時候就覺得悲壯慘烈,此時想到荊南枝居然親身經歷過這些事,殉城的那些還包括他的親人長輩,便更覺得骨頭發冷發涼。

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那八個字的重量。

孝悌忠信, 禮義廉恥——這八個字是最高的榮譽,也是最重的枷鎖。

皎皎以前對燕國的士族想得膚淺, 只以為他們和平民的區別是多出一個姓,祖上跟着國君征戰, 底蘊比普通百姓要豐厚一些。如今聽了幽平郡荊家人的事跡,卻覺得她以往想得簡單, 士族傳承的不僅僅是財富,更是風骨和氣節。

這樣想來,荊南枝成為流民後寧願餓死也不願與其他人為了食物搶得你死我活,這種傲氣顯然與荊家的這種作風一脈相承。

怪不得在燕地,百姓們談及士族,言語中多是推崇贊賞之意,常說士族風雅。

皎皎對燕地的士族了解得不多,她接觸多的士族不過兩人,一個是二公子,一個就是荊南枝。但這她唯二接觸的士族,二公子清雅溫潤、大雅君子,荊南枝風骨峻峭、蒼松翠柏,都是一等一的人物。

士族風流,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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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皎皎捧着碗怔怔想了許久,卻還是想不通一點。

出生在這樣的家族不說讓人驕傲自滿,但也不至于讓人閉口不談,荊南枝為何從不說起荊家?照泉衣的說法,荊家的主家在雍陽,荊南枝為何從卻不想着回雍陽荊家?在荊家繼續讀書,總是要比在祈水郡做木匠要來得好吧?

而且床頭刻的那些“髒”字,總是讓皎皎有些在意。

可惜皎皎能接觸到的只有泉衣,泉衣對于幽平郡荊家的事情知道的就這一些,皎皎便是想要問人也找不到對象。

她又不敢對這事表現得太在意,于是只能把這些疑惑埋藏在心底。

在屋內被關得久了,難免會對時間的流逝失去概念。

皎皎想了個辦法,她拿荊南枝留下來的兵書做記號。一本兵書有三十卷,每過一日她便在一卷上折個角,這樣一來,折到第幾卷就說明是第幾天。

日子就這樣過去,在皎皎快要把這本書折完的時候,她終于又被帶了出去,被泉衣領到了殷鞅的面前。

快一個月過去,殷鞅的傷勢不說完全恢複,但也好了七七八八,至少不用因為要裹厚厚的紗布,連外衣都只能披着。

皎皎再見到他的時候,發現他面色好看許多,穿着一身黑衣,寬袍長袖,衣角領口用金絲繡了漂亮繁複的鳳凰圖案,有一種英氣勃勃的俊美。

作為男主角,他的皮相當然是頂頂好的。

見着皎皎到來,殷鞅幽深的眼眸落在她身上,細細打量許久,不由笑了。

這笑無疑是沒好意的。

“不錯,人是瘦了,下巴也尖了,兩頰好像也沒以前肉多。”

殷鞅笑吟吟:“這一個月是誰給這燕女做飯的?賞,大賞!”

這就是一國太子的氣度?比針眼還小!

皎皎咬牙,又想罵他蠻子。

其實教泉衣來看,皎皎的變化比起餓瘦,倒更像是長開了。臉頰的嬰兒肥消去一些,面上的輪廓便顯露出來,她五官姣好不說,難得的是生了一雙黑白分明、幹淨明亮的眼睛,鐘靈毓秀,是一種在殷地無法看到的靈氣逼人。

此時尚未完全長開,已經讓人開始期待将來會是何等潋滟動人。

每一個看到她的人,都不會懷疑她将來會是個美人這件事情。

泉衣在一旁輕嘆:也就太子不解風情,不想着好好養着這等美人,整日想的都是如何磋磨人,惹得人家姑娘生氣了,他倒是比誰都高興。

殷鞅突然把皎皎喊來,當然是有事問她。

在奚落完皎皎後,他一如既往地不說廢話,單刀直入:“燕女,你同雍陽崔家的崔二是什麽關系?”

燕女燕女燕女,殷鞅一直如此喊她,無禮至極。

皎皎雖是厭惡他如此稱呼,但又不想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他,總覺得他喊她的名字都是在玷污她名字的美好寓意。

不知道殷鞅為何會扯出二公子,皎皎心中升起幾分警惕,皺了皺眉頭,決定不與他說實話。

她道:“沒什麽關系。”

殷鞅冷笑:“又撒謊,你這燕女嘴裏就沒幾句實話。”

他逼問:“若你與那崔二沒關系,他又怎會在一月前從雍陽趕回祈水郡,甚至派人到處找你?為了找你,他甚至發了布告,說是誰知道你的消息,便可去他府上領取三百金。”

三百金可不是小數目,至少就殷鞅所知,五百金便可買一國之相的項上人頭。

崔二為了找這燕女,竟然願意出三百金,這在殷鞅看來比瘋了好不到哪裏去。

殷鞅道:“這崔二倒也好本事,不知他是如何說服燕王的,居然讓燕王撤回了對你的通緝令,還默許了崔二派人到處找你。崔二能抵着壓力出三百金,可見崔家是默認了他未來家主的身份的。”

他看着皎皎,啧啧稱奇:“是我小瞧了你。魏太子是扔了你,可後頭還有一個崔二要撿你回去。你何德何能值得那三百金?”

自那日逃亡起,皎皎短短一月多的時間經歷得比以往一年還要多。她又是被追捕,又是和芸娘、荊南枝分離,之後又被殷鞅關了整整一個月。

這一個月來,皎皎過得辛苦,心情大起大落,其實是沒怎麽想起來崔宿白的。

在她心裏,或許她此生再也不會回燕地,路遙水遠,或許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二公子。他們之間的緣分,或許已經止步于那一個雪夜,他來送她生辰禮,而她給他送別。

皎皎沒想到再次得知二公子的消息,會是通過殷鞅的嘴巴。

她愣愣:二公子從雍陽趕回來了?聽殷鞅說,他是一月前回來的,那正好是她剛出事的時候。他還讓國君撤回對她的追捕令,出三百金只買她的一個消息?

是的,他曾說過他會護着她的。

原來,他給出的承諾,真的是一直奏效的。哪怕是被國君派人追捕,他也抵住了壓力,為她去與國君斡旋,現在還在為她奔波。

皎皎低頭,忽的有些想哭。

她想,殷鞅這回倒是說了句對的話,她何德何能值得他如此做,她不過是他的便宜學生,這些年除了些甜膩的糕點,別的什麽都沒給過他,卻還要勞煩他這麽多。

見皎皎沉默,上頭的殷鞅笑出聲:“三百金,你難不成哭了?”

這人實在是惡劣,壞進骨子裏。之前還叫她燕女,現在又改了稱呼,用三百金來戲稱她。

皎皎憋回眼淚,惱火地瞪他:“我沒有哭!”

她一生氣,殷鞅就高興,扯到傷口疼都沒關系的那種高興。

他道:“沒想到你如此值錢,我原本還想先把你送回埕陵,等我殺了越王再回去折磨你,現在看來,你還大有用處。”

當初殷人攻下幽平郡後,本是打算一鼓作氣也端了祈水郡的,哪知道越王突然發了瘋,毀了當年的盟約,給了他們背後一擊,他們這才先放棄了拿下祈水郡的想法,轉頭去與越人作戰。

殷鞅後來從探子那得到消息:越王突如其來的發瘋,其中多少是有點燕人的影子在的。那位出了主意的人,似乎就是雍陽崔家的崔二,崔宿白。

崔二年少有名,自從他兩年多以前回到雍陽後,名聲更是鵲起。

殷鞅不得不關注他,并把他視為心頭大患之一。殷人要崛起,總是不想看到其他國家興起的,崔二這等人才,如果不能被他得到,他便要想辦法摧毀。

——正如崔二試圖摧毀他和殷人那樣。

思及此,殷鞅自言自語:“崔二啊崔二,沒想到有朝一日,我竟還能抓到你的把柄。”

他揚眉,對皎皎笑:“帶你回來真是個正确的決定。”

幽平郡不過是個據地,如今身子好了許多,殷鞅便趕着要去度山郡。度山郡正是當初越人襲擊殷人的地方,也是殷人和越人打了這麽多年的主要戰場。

殷鞅要趕回去繼續作戰,實現斬下越王首級的諾言。

作戰帶着這麽個燕女也沒用,殷鞅原本是打算先把皎皎送到埕陵,等到他凱旋而歸,再想法子去折磨她。

可是現在他卻改了主意,她這般有用,合該待在他身邊。

殷鞅決定把皎皎帶着一起去度山郡。

他下了決定便是不容置疑的,因此皎皎雖不願意,但還是被他塞上了前往度山郡的馬車。

馬車上,殷鞅甚至試圖奴役皎皎:“燕女,替我倒杯水。”

皎皎對他沒好臉色:“自己倒。”

過了一會兒,殷鞅又道:“再替我拿一些果幹出來。”

皎皎回:“自己拿。”

脾氣怎的這麽大?她怎麽敢!

殷鞅沉了臉:“三百金,你這是什麽态度?別忘了,你現在小命還捏在我手上。”

皎皎卻是知道他不會輕易殺了自己。

之前或許還有可能,現在知道了二公子這層關系後,卻是完全沒了這個可能的。

“什麽态度?”

她冷笑一聲,用他對她的戲稱嘲諷回去:“三百金該有的态度而已。”

殷鞅一下子被噎住。

許久後他才道:“果然牙尖嘴利。”

皎皎懶得理這個神經病。

她蹙眉坐在一旁,心裏的不安越來越重。死亡陰影一直籠罩在頭上,她與殷鞅離得越近,越是擔心劇情馬上就要降臨,她即刻就要領了盒飯下線。

她還不能死,她還要留着命去找她娘。

皎皎的擔心成了真。

馬車從幽平郡行出不過兩個時辰,忽然停了下來。

殷鞅經歷過的事情多,比皎皎更敏銳地發現氣氛的不同。

他沒有貿貿然去掀簾,而是隔着車簾沉聲問:“墨老,怎麽回事?”

馬車外墨老的聲音很快響起,略有些啞,卻是平靜的。

皎皎聽到他似是指尖彈了彈刀身,溟鹿刀發出清脆的一聲響,割開了死寂的空氣,肅殺而攝人。

墨老回:“太子,有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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