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龜蔔

龜蔔

賊人?

皎皎的心提了起來, 面色不由一白。書裏并沒有說她是怎麽死的,也沒有說死在哪一個季節,又死在哪一處地方, 因此她完全無法分辨墨老口中說的賊人是否就是原書中殺死她的人。

“附近的山賊早在幾年前就被屠盡, 說什麽賊人, 不過是越人而已。”

殷鞅眼神冷下來,“幽平郡原就處于殷、燕、越三地中間,越人能摸到此處, 我并不驚訝。”

皎皎聽他說得篤定, 心中想:難不成真的是越人?

她咋舌,這越王到底多恨殷鞅和殷人啊,先是在三年前撕毀兩國多年盟約, 主動攻打度山郡, 之後又以會盟的理由把殷鞅騙過去差點把他捅死,現在見殷鞅沒死成,又再派人來追殺了?

殷鞅摸了摸左胸口, 顯然也是想到了曾經差點被越王坑的經歷。

他惱怒:“這越王是不是生怕我忘了他!我倒是想讓那顆笨腦袋在他頭上多留幾天,他卻是迫不及待要請我帶兵去長颍。”

狠話如此說,事實上殷鞅叫嚣的多留幾天不過是說大話。

現任的越王的确不成器且荒誕昏庸,但耐不住他有一個好爹——上任越王可謂是雄才武略、殺伐果斷,巅峰時期曾西打殷人, 東攻魏國,還派人去南邊靠威脅燕王拿了燕地五座城池, 後來甚至發起了個六國會盟,逼得所有其他諸侯國尊他越國為盟主國。

上任越王在位五十載, 越國的疆土硬生生擴大了三分之一,實乃當今六國當之無愧的第一大國。越人的軍隊所向披靡, 便是連殷人,那時候看見越人也是要退避三舍的。

有着這個好爹打下的基礎,現任越王才敢如此驕縱,天不怕地不怕,反正越國疆土大、城池多,他爹在位五十年積累的財富也夠他好好揮霍。

殷鞅嘴上說的是過幾天要斬下越王的首級,實際上卻知道,從度山郡打到長颍,他至少需要要花上十年。

不過如果越國境內出了別的亂子,那這個時間倒是可以大大縮短。

想到越王,殷鞅胸口和腦子便都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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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揉了揉太陽穴,問馬車外的墨老:“來了多少越人?只是手持刀劍麽?”

馬車外,墨老的聲音消失,片刻後才響起。

“約莫二三十人,但不确定後面是否還會來人。”頓了頓,他道:“不止是刀劍……還有弓箭。”

有弓箭,事情可就難辦了。

殷鞅這次只帶了兩百精兵。兩百精兵聽起來打二三十人輕而易舉,可正如墨老所說,如果越人後頭還有後手,那這兩百精兵可就不夠看了。

更別說他們居然還帶了弓箭手來。

馬車顯眼,實在是弓箭手的好靶子。

果不其然,就在墨老話音落下不久,十幾只箭就朝着馬車飛襲而來。箭頭都是用鐵制成,磨得鋒利,獵獵破風聲後,幾支箭直接釘在馬車的車廂上,有一支箭更是了不得,徑直穿過車簾飛進了車廂裏,釘入殷鞅肩膀上方的木板!

險些又要被越人殺了!

殷鞅的臉徹底黑下來——射箭如此精準的弓箭手,肯定是越人精心培育的。這樣的弓箭手不用在戰場上,而用在追殺他的路途中,殷鞅當真是對這位越王恨得牙癢癢。

他徑直拉住皎皎的手臂,扯着皎皎下了車。

墨老持刀站在他身前,目如鷹隼,緊緊盯着不遠處的幾名弓箭手,冷冷道:“太子在此稍加等候,我帶人去殺了這些弓箭手!”

刀劍都是要近身才能傷到人,根本不足為懼,此時此刻最大的威脅無疑是遠處的那些弓箭手。

皎皎不想離殷鞅太近,在她眼裏,殷鞅就是個晦氣玩意兒,沾上沒好事,應該離得遠遠的才對。

可她用力掙了掙,卻始終沒掙脫殷鞅的手。殷鞅力氣極大,在國內就少有敵手,如今雖然身上傷未曾痊愈,但要禁锢住一個皎皎卻是足夠的。

他警告地看了皎皎一眼,眼神透露出三個字:安分點。

轉過頭,殷鞅對墨老說:“我相信您的刀法。”

墨老點點頭,緊接着三兩步上馬,帶着幾人就朝不遠處的幾個弓箭手奔去。

越人的弓箭手站在一處高地,沒想到這些殷人會如此勇猛,竟然敢什麽防護都不做就騎馬沖過來,當即又是驚訝又是恐懼,連忙又射出幾箭。

馬兒風馳電掣,嘶鳴着沖過去,墨老坐于馬上,箭支擦着臉頰而過,他冷笑一聲,右手握着缰繩,控制着馬兒來到越人身前,左手溟鹿刀手起刀落,兩三個弓箭手已經被斬下頭顱!

溟鹿的确是把好刀,死在這把刀下的屍體或許快要堆成一座山。

血順着刀尖滑落,剛才還活生生的幾個弓箭手頓時頭身分離,身子倒在山丘上,頭卻圓溜溜地滾落下來。

這是皎皎第一次見到有人死在她面前,還是如此殘忍的殺人手法。

她面色慘白,胃中翻騰,幾欲作嘔。可想到現在并不是惡心的時候,她又勉力壓下這感覺,只用沒被殷鞅攥住的左手使勁去捂肚子,希望以此來抵消胃部的難受感。

殷人善于騎馬作戰,殷人的騎兵在各國都享有威名。

墨□□武多年,多的過得在馬背上刀尖舔血的日子。

見墨老帶着幾人将越人的弓箭手剿滅,殷鞅露出笑:“果然是墨老。”

有墨老在身旁,殷鞅這些年幾乎從沒受過傷。

上次之所以被越王的人傷到,主要也是由于他沒料到越王居然敢壞了國間不成文的不殺使者的規矩,越王又派了幾十人攔住了墨老和他的其他随從,才讓他遭了罪。

墨老帶人斬殺弓箭手時,其他越人見弓箭手全都沒了作用,拿了刀劍就沖過來。雖然他們人數不多,但氣勢卻頗為驚人,一個個不怕死地都往殷鞅這邊沖。

殷鞅這邊人數占了優勢,又沒了弓箭手的威脅,此時心中已經大定,但由于此前吃過越人的虧,他倒也不敢大意,目光緊緊地盯着前方。

皎皎被殷鞅攥着手臂拉在身旁,眼睜睜地看着幾十人拿着刀劍不要死地沖過來。

怕不怕?

當然是怕的。

尤其身邊還是殷鞅這個煞星,皎皎不可避免地心跳加快。

腦袋混亂,她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卻還是忍不住胡思亂想:這次是不是就是書中她替殷鞅擋刀而死的那一次?怎麽會來得如此快!

但是不論如何,遠離殷鞅總是安全的。

便是不為了那玄而又玄的劇情推動,也是由着最簡單的推斷:這些越人是奔着殷鞅來的,目标當然就是殷鞅,離殷鞅遠些總是沒錯的。

想到自己如果不再快點擺脫殷鞅,估計馬上就要領盒飯下線,皎皎心中愈加急。她使出全身的力氣,漲紅了臉要去掰開殷鞅握着她手臂的左手,想要掙脫他的掌控。

殷鞅卻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臂,狠狠瞪她一眼,呵斥道:“燕女愚笨!現在人命關頭,沒了我的庇護,你怕是要跟着人頭落地。”

就是跟在你身邊才會沒命!

皎皎又急又氣,但又說不出理由,只能拿話激他:“你不是記恨我曾經傷過你,還想帶我去埕陵折磨我?既然你如此讨厭我,何不現在就放我離開,讓我自生自滅?”

殷鞅輕蔑一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不過是想趁亂跑回祈水郡找崔二罷了。你當我不知道?”

他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小臂,陰陽怪氣道:“你別忘了,你可是三百金。我便是要死了,也要拖着你這個三百金當陪葬。”

神經病!這真的是個神經病!

皎皎險些被殷鞅氣死,恨不得奪過越人的刀劍,替他們一刀捅死他。

皎皎繼續死心眼地要和殷鞅分開,隔得越遠越好。

殷鞅卻是覺得這個燕女沒腦子,自己願意保護她,她居然還不領情,于是罵她:“不知好歹!”

皎皎正要反駁他,擡起頭的時候,卻不經意注意到不遠處樹上正半蹲着一人,此時那人正手握弓箭,朝着她和殷鞅的方向瞄準。

原來還有越人藏在樹上!這個人無聲無息,竟然躲藏到現在都沒被人發現!

皎皎倒吸一口冷氣——她和殷鞅離得如此之近,鬼知道這弓箭手的本事是多少,射的有幾分準?萬一他射歪了,豈不是會要了她的命?

電光火石之間,她白了臉:難不成就是這一箭讓書中的她沒了命的?可是……可是不是說擋的是刀麽?

但現在已經沒辦法想太多。

皎皎語氣急促,對殷鞅道:“樹上有人!”

殷鞅變了臉色:“哪裏有人?”

他順着她的視線看去,想要找出那人所在之地。

可這時候,皎皎分明已經瞧見樹上那人拉弓了!

生死攸關,皎皎使出十二分的力氣往後躲去,同時使出所有的力氣去甩開殷鞅的手——被關的一月多的鍛煉或許是有用的,她這動作居然教殷鞅的身子跟着晃了晃。

但她同時也低估了殷鞅。他力氣的确是大,握着皎皎的手雖然松了松,但也很快又握住。

于是這一拉一扯間,殷鞅身形一個不穩,還沒找到皎皎說的那人在哪裏,他已經被皎皎的動作帶得一個趔趄,跟着皎皎一同摔倒。

一切發生得太快,殷鞅還沒反應過來,已經同皎皎倒在了地上。

他剛要呵斥皎皎大膽,結果話還沒出口,胸口便忽的一陣錐心的疼痛。

——皎皎竟然摔倒在他身上,拿他當了墊背!更過分的是,由于他始終拽着她的胳膊,她倒下的時候,手居然按壓到了他左胸的傷口!

殷鞅臉一白,疼得額頭都沁出了冷汗。

哪怕不用脫下外衣,他也知道自己胸口的傷口已經再度裂開,新肉再度滲出血,他怕是又要再養上半月傷。

殷鞅半撐起身子坐起來,慘白着臉抓住受驚的皎皎的手腕,剛要說什麽,卻見到不遠處他原來站立的地上正插着一支箭。

他眼神一凝,明白過來若不是剛才皎皎帶着他摔倒在一旁,現在那箭怕是要落在他身上。

所以,還得感謝她救了他?

殷鞅捂着傷口,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一箭未中,樹上的越人很快被發現。

墨老把地上的那支箭拔起來,使力朝那人擲去,那人竟然被他這一箭刺中胸膛,捂着胸口從樹上跌落,又被殷鞅的護衛補了一刀,徹底送去了黃泉路。

墨老任由溟鹿刀淌着血,就把它重新佩戴回腰間。

他命人扶殷鞅起來:“太子還好吧?”他看了眼皎皎,皺眉:“沒想到這燕女居然還救了您。”

驚魂未定的皎皎想,這哪裏是救殷鞅,分明是救她自己。

殷鞅站起身來,眼神複雜。

他捂着傷口,咳嗽兩聲:“替我喊大夫來。”随後又喊來泉衣:“好生看守這燕女,別讓她逃跑。”

皎皎被泉衣帶到了後面的馬車裏。

地上遍地都是越人的屍體,其中還躺着幾個身着黑衣的殷人。皎皎捂住嘴,聞着空氣中的血肉味道,那種惡心感又從胃裏翻出來。

想到自己險些也變成這些屍體中的一具,她更是情不自禁生出些後怕來。

坐在馬車裏,皎皎努力回憶書中的劇情,惶惶然想:這到底是不是小說中害她死去的那一次追殺?

如果不是的話,是不是她下一次還要繼續防備?可如果是的話,她依舊活着,沒有照着書中描寫的那樣死去,這算是她逃過一劫,還是仍舊會死在下一場追殺中?

一想到自己或許還要再繼續面臨無數次今天這種場景,皎皎就覺得頭暈目眩。

她忍不住喃喃:“難不成非死不成麽?”

皎皎希望是她多慮,但在接下來的幾日中,卻發現事情真的朝着她所預料到的最壞的結果走去。

幽平郡到度山郡大約需要五天的路程,這五天中,他們總共遭遇到了約莫十餘場追殺,次次兇險至極。殷鞅怕皎皎趁亂跑走,每次都要把她帶在身邊,于是每一次皎皎都躲得心神俱疲。

若不是知曉劇情,她怕是要以為越人是來追殺她,而非追殺殷鞅——哪有這樣的事情,每次刀劍或箭支總是擦着她而過,倒像是不想讓她活着似的。

如果這是劇情的力量的話,那也太累人了點。

最危險的一次,有一個越人被砍了十幾刀,居然還能握着刀來到殷鞅的面前,想要砍傷殷鞅。

要不是皎皎提心吊膽時刻注意,又因着之前一個月的鍛煉似乎起了作用,這才敏捷地躲過,免于被這越人歪了手一刀從肩膀砍下。

便是如此,那一次她的胳膊還是被刀擦過,劃出了一道傷口。

這傷口讓皎皎心情很不好,每次看到傷口,她都在想:這一次躲得過,那下一次呢?是不是作為被寫死的人物,她就不配活下去?

皎皎想得郁悶,等五日後到了度山郡的軍營帳篷裏,她便怏怏地跟了泉衣去了一處歇息休養。

好事是她終于可以稍微放松警惕:越人總不可能拿刀砍到殷人的大本營的,營地裏是幾萬殷軍,便是還有追殺,至少也不會太快吧?

皎皎在這邊帳篷為自己的小命擔憂,卻不知道另外的一個帳篷裏,殷鞅和墨老正在談論她。

墨老道:“太子,您還記得國師臨行前占的那一卦嗎?”

殷人崇拜神靈,喜歡在祭祀神靈後用龜蔔來定吉兇,并以卦象好壞來決定之後如何行事。別的國家都設國相,唯有殷人不設國相,而設國師——所謂國師,便是每次負責主持祭祀、進行龜蔔之人。

當年殷鞅從埕陵出發征戰越人,國師當然也是為他龜蔔了的。

龜蔔的結果不能說好,也不能說壞。

猶記得當時國師對着龜甲上的紋路看了許久,半晌才蹙眉道:“太子此行兇險,卦象險惡叢生,實在是大兇之象。”

“大兇?難不成我們竟然還打不過越人?”殷鞅道:“當年的越人或許我們沒有把握打贏,可對上現在這個越王帶的一群酒囊飯袋,難不成我還會輸?”

國師道:“這卦蔔的不是這場仗,蔔的是太子。”

殷鞅咦了一聲:“國師的意思是,我會遇到危險?”

“龜甲是如此顯示的……”

國師細細觀摩龜甲,眉頭的皺紋夾得更深:“卦象奇怪。明明是大兇,卻又絕處逢春,大兇大吉同時出現,我從沒見過這等卦象。”

他擡起頭:“卦象如此,太子還要前往度山郡同越人一戰?”

殷鞅道:“越人撕毀盟約,折辱我們在前,這一戰我已經向父王自請,便是卦象大兇,我也要前往。我命可以丢,但我們殷人卻是不能被別人踩在腳下的。”

殷人好強好面子,這點全國上下皆是如此。

國師輕聲嘆道:“那我只能祝太子得遇貴人,化險為夷,凱旋歸來。”

墨老一直跟在殷鞅身邊,當然是知道國師的這一卦的。

他想到這一路來發生的事情,擰起眉頭,沉聲問殷鞅:“太子,這些時日來您的确是屢屢入險境,中間雖有波折,但也很快平息,倒真是應了國師的那一句‘絕處逢春,大吉大兇’……仔細想來,一切都是從您認識那燕女開始。”

殷鞅其實自己這幾日來也常常想起國師的那一卦。

他本就有如此想法,被墨老一說,心中更加動搖。他身為殷人,自然也是信仰神靈,信仰國師占蔔的卦象的——那畢竟是神靈的指示。

可摸上左胸膛撕裂的新傷口,殷鞅頓時清醒過來。

他冷笑一聲:“還大吉?我看那燕女是我的大兇才對。這算哪門子的吉星,第一次見面就險些親手捅穿了我的胸,我傷快好了,又給我把傷口再砸開的?”

說起舊傷又成新傷的事情,又難免想起那一支被躲過的箭。

沒了她,那支箭或許就會要了他性命……

思及此,殷鞅遲疑,語氣稍變。

他輕哼一聲,不甚情願地道:“便是她真的是那大吉,剩下那半句大兇她也逃不掉——依我看,或許大兇大吉,全都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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