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決定

決定

但凡還能去作戰的男丁, 幾乎全都被送到前線。

做後勤的人,當然是有不上戰場的理由。皎皎被編入的這個新隊伍,五個人加起來能用四個字來形容——老弱病殘。

領頭做事的老者叫靜岳, 另一位安靜內向的老者叫辛雲。十八歲的獨臂少年叫竹青。

皎皎和春燕年紀最小, 但兩人對了對年紀, 發現春燕還是要比皎皎大半歲。

清理戰場的事情,大多是在晚上進行。

皎皎第一次被趕着出來做事的時候,竹青看到她, 沒忍住長嘆一聲, 在伍長離開後低聲道:“造孽啊,我以為春燕已經夠小,萬萬想不到能來個更小的, 還是個小娘子。”

辛雲渾濁的眼神從皎皎身上劃過, 默然:“想不到我越國會走到今日的境地,差役征兵連個燕女都不放過。”

清理戰場不是什麽好差事,但是對于很多人來說, 只要不上戰場,什麽都是好差事。

之前跟在殷鞅身邊,同他一起被刺殺了十幾次,皎皎是見過屍體的。可她從沒見過這麽多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堆疊在一起, 滿地暗紅的血液把底下的黃土都染成了紅色。

空氣中的味道絕不好聞。

皎皎只看了一眼,便覺得胃部抽疼, 面色慘白,一種許久沒體驗到的惡心感從胃中泛出。

她立即捂住嘴, 到一旁彎腰幹嘔。

靜岳看了她一眼,無聲嘆息。

他對其他三人道:“她最可憐, 我們能多做一些就多做一些。”

見皎皎長時間沒直起身來,春燕走過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口中哼起了一支不知名的曲子,曲調平淡卻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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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的疼痛被他的輕哼聲撫慰。

她按壓着胃部,努力讓這疼痛不要太明顯,直起身問他:“你哼的是什麽曲子?”

春燕笑:“越東的一首曲子,我們那裏專門唱來哄小孩的,弟弟妹妹哭的時候,我就唱這首曲子哄他們。”

提起家人,他的酒窩比起尋常要更深。

被當做小孩子了啊。

春燕的笑很有感染力,皎皎見他笑,身體的不适仿佛也好了很多。

她拉住他的手臂:“我不懂要做什麽,你教教我。”

春燕說:“你能留下來我已經十分感激,不用你再多做什麽。我是男孩,你的那一份我會幫你一起做的。”

皎皎道:“差役捉人都不分男女,你何必再說什麽男孩女孩。”

這話讓春燕語塞。

他只能任由皎皎跟在他身邊,他去撿箭矢,皎皎也撿箭矢;他去看落在地上的刀有沒有破裂,皎皎也蹲在他旁邊,跟着看那刀的刀口有沒有缺口。

辛雲原本正在與竹青一起搬屍體,搬了一半發現竹青停止了動作,正看向不遠處的春燕和皎皎。

他們一個在前頭做事,一個跟在後頭學,挨得很近。

竹青看了他們一會兒,這才收回視線。

他之前是在前線當小卒的,後來沒了一條胳膊,便被調來做清理戰場的事。左袖空空蕩蕩,他用右手去擡地上的越人屍體,對辛雲和靜岳說:“春燕多了個小尾巴。”

靜岳道:“是個好孩子,可惜了。”

在場其他人都知道他可惜的是誰。這般乖巧懂事的孩子,如若生在安穩的年代,該是被家裏人千嬌百寵的。

跟着春燕一晚上,皎皎了解到,她和春燕的主要工作是把那些還可以再用的箭矢刀劍回收回來,年紀比他們長的靜岳、辛雲、竹青三人負責把越人的屍體集體搬到一處。

屍體堆積,不處理的話會導致瘟疫。挖坑掩埋耗費人力精力,于是幹脆直接一把火全部燒了。

大火一時不滅,靜岳帶着其他四人到了稍遠處的一處田埂,大家環繞坐下,一起等待火勢消滅。

皎皎坐在春燕和辛雲中間,夜晚靜谧,她無事可做,便去看頭頂的星空,數天上有幾顆星。數來數去數不清楚,星空遼闊,天空沒有雲翳,每一顆星星都熠熠閃光。

皎皎忽的聽到營地裏傳來了稀稀落落的歌聲。

起初只有幾個人在歌唱,但慢慢的,唱的人越來越多,仿佛溪流彙入大海,單薄的歌聲逐漸變得雄渾,悠悠傳來,聽得人只覺壯美蒼涼。

美哉長颍,華采瓊瑤。

昭昭日月,悠悠我心。

皎皎仍在辨認歌曲中的詞義,便發現身邊幾人也跟着笑了笑,輕輕哼唱起來。先是辛雲和靜岳,緊接着竹青和春燕也跟着唱了起來。

遠處和近處的歌聲彙集到一處,皎皎處在天與地之間,難得輕松。

歌聲持續了約莫半個時辰才停下。

靜岳斂眉回憶道:“二十多年前,我參軍的時候,軍中唱的也是這首歌。”

頓了頓,他笑,笑容無奈:“可惜那時候的越人和現在大不一樣。那時候的越人,六國無敢應戰者。那時候,我們唱這首歌是在慶祝勝利。”

時光多可怕,同樣一首歌,在二十年後卻是唱來撫慰戰敗和失去同伴帶來的悲恸的。

辛雲低頭看了看自己布滿了歲月痕跡的雙手:“那時候的越人啊……同現在比起來,我竟分不清哪個是現實,哪個是夢境。”

他說:“那時候,每個年輕人都想着為國君作戰,為越人開疆拓土。我越人威儀浩蕩,連掃殷人十二郡,殷人的騎兵被我越人追着趕。可現在麽……”

一時之間,所有人的面上都帶出苦笑。

皎皎聽他們說話,想着原來越人曾經如此強大,連殷人都能追着打。

聽辛雲和靜岳的話,年少時的他們參軍,心情大抵是與現在截然不同的。

氣氛低落,春燕出來打圓場。

他笑:“我幼時在家中聽參軍回來的人唱過這歌,還沒明白歌曲是什麽意思,已經學會怎麽唱了。唱久了就在想,我此生一定要去一回長颍,去體驗一下長颍的風流,去看看長颍的花和人。”

他這話成功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竹青跟着露出向往之色:“我也想去長颍。”

他不好意思地微抿唇角:“我聽人說,長颍遍地是美人,滿街是美酒與鮮花。在那裏的高樓上,伸手可觸碰星辰。大家都說,只有仙人才能住在長颍。”

靜岳笑了聲:“我去過一回,的确美人很多。”

他說:“越人愛美人美景、美酒美食,長颍人更是将這點做到極致。他們只管美,從不管別的。”

長颍是越國的王都,這點皎皎知道。

但她倒是第一次知道長颍在越人心中的地位這麽高,人人向往長颍,人人想要去長颍。在祈水郡,大家雖然覺得雍陽是個好地方,但沒人覺得此生一定要去一回雍陽。

春燕道:“聽你們這麽說,我非得親自去長颍看看才行。”

辛雲道:“看了你就走不了咯,長颍那地方能吸你的魂魄的,每個在長颍待過的人都不想走。”

提起長颍,似乎所有人的困意和疲倦都消散幹淨。

皎皎看着他們聊得興起的樣子,也跟着升起一絲好奇:長颍究竟是怎樣一個地方?

聊着天,一夜很快就過去。

天亮的時候,火基本燒幹淨了。靜岳拿了個酒壇子,鏟了幾鏟子火化後的灰裝入酒壇中,然後認認真真地把酒壇封上。

辛雲咧嘴:“死後的骨灰也能帶着酒香,來世做日日都能喝美酒的人。”

皎皎問春燕:“這些人的骨灰會被送去哪裏?”

春燕回:“由活着的人帶回家鄉,随意找棵花樹底下埋了,如此也算是對這些将士的交待。”

皎皎想,越人做事的确讓人難以預料。

離春燕近,皎皎同他說話的時候,忽然有了一個新發現。

她驚奇:“春燕,你有耳洞。”

春燕被她說得腼腆一笑,伸手去捂耳朵,赧然道:“這有什麽奇怪的,越地打耳洞的男子多的是。”他繼續道,“在越地,成婚的男女都戴一副耳墜子呢。”

成婚的男女戴一副耳墜子?

聽來很有意思。

竹青回過頭來:“小春燕要被逗得燒起來啦。”

調侃完春燕,他對皎皎說:“不過我們越人男子打耳洞的的确很多——我有,靜岳和辛雲也有。”

皎皎去觀察他們的耳朵,發現他們的确都有耳洞。

她再次想,越人的确與其他地方的人很不一樣。

戰事持續吃緊,死的人越來越多,靜岳堆放到營地裏的酒壇子快要堆滿了一個帳篷。但越王遲遲沒有停戰的念頭,所以大家只能硬着頭皮繼續打。

差役現在捉都捉不到人了——附近幾十裏地的越人不是已經被捉來,就是聽聞戰事跑到其他地方去了。

可前線還需要人。

營地裏的将軍們想了許久,只能想出一個不是法子的法子。

皎皎很快發現靜岳和辛雲不在了。沒過兩日,竹青也消失了。

她去問春燕,春燕沉默片刻,回答:“前線沒人,他們被召回去了。在補充到新的人之前,他們不會被調回來了。”

皎皎說不出話。

她覺得遍體身寒——靜岳和辛雲快要五十歲。竹青甚至只有一只手。

晚上的時候,春燕和皎皎一起在田埂上等火熄滅。

遠處營地裏傳來歌聲,春燕仍舊跟着哼唱。

美哉長颍,華采瓊瑤。

昭昭日月,悠悠我心。

他唱得認真,但這次沒有靜岳、辛雲和竹青陪他一起唱了。

或許他們的歌聲在營地那裏。

春燕唱完,擡頭去看星空。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忽的對皎皎露出笑,笑容燦爛,兩個酒窩深深陷下去。

他說:“皎皎,你跑吧。”

皎皎看向他。

春燕撓了撓頭:“靜岳他們走了,我覺得我很快也要被帶到前線了。去前線就要重新編隊,你不用擔心連累我們。”

他其實是個通透的性格,替她想得很詳盡:“現在伍長忙着前線兵員不夠的事情,應該暫時顧不上組編新的清理戰場的編隊。你趁着這時候離開是最好的,否則我真怕哪一日他們缺了人,又要把你也拉往戰場。你還小呢,要好好長大。”

皎皎靜靜看他:“你和我一樣大。”

春燕道:“可我是越人。”

他悄悄附到她耳邊:“我替你看過了,前面不遠處就有一條隐蔽的小路,醜時看守的人會打瞌睡,你要走其實沒那麽難。”

當初怕她跑的人現在卻勸她跑,甚至還替她想得如此面面俱到。

皎皎握住他的手,替他難過:“你會活下來嗎?”

春燕反握住她的手,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只是笑:“皎皎,如果有機會,替我去看看長颍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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