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長颍
長颍
春燕在營地的時間比皎皎長, 他看着活潑,一副樂觀過了頭的樣子,實際卻是個心細的人。
皎皎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找到那條隐蔽的小徑的, 又是為何會把守衛打瞌睡的時間都摸得一清二楚的。
春燕答:“之前和靜岳一起在田埂聊起天來時, 我們想過要一起逃。”
見皎皎果然神情一怔, 他舔了舔幹澀的唇,輕描淡寫地把他們曾經的謀劃告訴她:“靜岳和辛雲想看孫子孫女長大,竹青想回去找剛過門沒多久的媳婦, 我麽, 是想要回去再和我的爹娘弟妹一起生活……解釋那麽多好像也沒用,或許我們就是貪生怕死。”
大家都是想和家人再見面的。
皎皎想,這種心情她能體會。
“規劃得那麽好, ”皎皎問, “後來為什麽放棄了?”
春燕苦惱地回想:“其實真的差一點就跑了。但是跑得那一天,我們四個人坐在現在這個位置,聽到了來自營地裏的其他人唱的歌。”
頓了頓, 他繼續道:“辛雲跟着唱哭了,唱完之後突然說他不走了。緊接着,靜岳、竹青都決定留下來。我想了想,他們都不走,我當然也不走。”
沉默片刻後, 春燕釋然道:“我想,或許是因為我們流的是越人的血, 口中說的是與其他國家不同的語言,唱的是只有越人才會聽哭的歌謠。我們應該留下來。”
說到這, 他看向皎皎:“可是你不一樣,皎皎, 你不是越人,你不能把你的命留在這裏,這樣對你不公平。你不是說過你要去找你娘?你娘還在等着你呢。”
皎皎茫然。
自從知道這是個穿書的世界後,她原以為只要逃離、躲開殷鞅就能活下來,之後便可按部就班地與荊南枝、二公子見面,最後去找她娘,過上她們原有的生活。
可她貌似把一切想得太輕佻了。這不僅僅是書,更是一個活生生的世界,一個荒唐的、糜爛的時代。
她問春燕:“你覺得……我能找到我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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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春燕酒窩深下去,眼神亮晶晶的:“皎皎,我覺得你能的。”
他說服她:“你看,你都從殷人嚴密的防守中跑出來了,這是多厲害的一件事呀。最困難的一關你已經度過,千萬不能沮喪。”
皎皎又問:“那你呢?”
春燕笑容依舊明媚。
他說:“我會努力活下去,回去找我娘。皎皎,我們都要努力和自己的娘親和家人再見面,好不好?”
皎皎伸出右手掌:“擊掌為誓?”
春燕彎了彎眉眼,擡手同她輕拍了下:“擊掌為誓。”
春燕的調令果然很快下來了。
接到通知後,他來找皎皎,和她說:“今晚是我們最後一次一起做事了。”
旁邊經過的人只以為他說的是自己要去前線的事情,實際皎皎知道,他這話是有兩層意思在的。
她輕輕點頭,一點也不高興。
傍晚皎皎從帳篷出來的時候,柳葉把她拉到一邊,偷偷給她塞了兩個餅。
她的第一句話是:“我知道春燕的事情了。”
第二句話是:“路上小心,這次不要再随便進城了。”
皎皎愣了愣,抱住柳葉的腰,把頭埋進她懷裏。
芸娘的身上有淡淡的糕點香,很是好聞,柳葉的身上卻是夥房裏的煙火氣,聞來其實是有些嗆鼻的。
但這一刻,皎皎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在芸娘身上才能體會到的氣息。
或許因為她們都有一個名叫“母親”的身份。
确如春燕所說,這是他們最後一次一起做事。
火焰燃起後,兩人坐在田埂上,等待夜深。兩人坐在一處,安安靜靜地仰頭去看星星,正如那一晚他來她帳篷外,也是這樣陪她看了很久的星星。
醜時到,春燕站起來:“我送你一程。”
他帶着皎皎到了那條小徑上,目送她遠去。
皎皎還沒走出幾步,被他喊住。她立在原地,聽他說:“皎皎,有一件事情想同你說。”
皎皎看他:“你說。”
春燕道:“多笑一笑。你說過我的酒窩好看,其實我注意到你有梨渦。你笑起來更好看。”
皎皎恍惚。
春燕卻道:“走吧。再不走守衛就要醒了。”
皎皎就這麽上了路。
她孤身一人,只帶着春燕的一句叮囑和柳葉給她的兩塊餅。
小徑路窄,雜草叢生,坡度又高,她走得踉踉跄跄,卻穩步向前。過黑的夜色讓她想起了那一晚荊南枝帶逃亡,祈水郡附近的山上,從坡上下來的時候,荊南枝始終握着她的手。
她一喊他的名字,他就嗯一聲,讓她知道他在。
這一次荊南枝不在了,她得一個人走。
也許有些路是必須要一個人走的。
皎皎從天黑走到天亮,其實完全不知道自己走得是哪條道,去的是哪裏。
她想過回祈水郡,想過幹脆直接去魏國找她娘,但再多的想法也抵不過現實。山路坎坷,她辨不清哪裏才回去的路,又不敢走得離城鎮太近,怕遇到差役,再次被捉回去。
沒有馬,趕路很慢。
皎皎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日,去了哪一些地方。她每一日都過得渾渾噩噩,到後來腦子裏只有“活下去”三個字。
直到一場大雨把她澆了個透心涼。
下雨過後,天氣晴朗,她衣衫濕透,繼續前行。腦袋發了燒,渾身又濕又重,她沒走多少路就摔倒在地上。
摔倒就爬不起來了。
皎皎頭暈腦脹。
閉上眼睛的一刻,她想:是不是當書裏所謂的白月光注定會死?她所經歷的一切,到底是劇情逼迫,還是就是這個世界的常态?普通人沒有活下去的資格。
可惜皎皎沒時間想那麽多了,她徹底暈過去。
沒有意識,她自然不知道在她倒下的一個時辰後,一輛簡陋的牛車晃晃蕩蕩地從遠處駛來。發現路邊有人倒下,牛車原本想不管不顧直接離開,哪裏料到經過的時候,卻發現倒下的人似乎注意到聲響,手指動了動。
是個活人!
牛車終于停下來。
****
皎皎這一覺睡得很沉很沉。
夢裏形形色色走過很多人,從穿越前的父母好友,到祈水郡的夏酉、芍藥、二公子、荊南枝,接着是殷鞅、泉衣,最後是春燕、柳葉、靜岳幾人。
畫面一轉,最後定格到芸娘身上。
她從沒見她娘哭得這麽傷心的樣子。她抱着皎皎,一遍又一遍喊她的名字,讓她醒來。
醒來?
皎皎意識猛地被拉回:是的,她得醒來。
她略微清醒,身子依舊很沉。
沉重的身軀拖着她的意識,讓她睜眼都困難。她感知道自己的呼吸是艱難的,整個人燒得很厲害。
正覺難熬,額上忽然多了一抹清涼。
一雙柔軟細嫩的小手覆了上來,輕輕貼了貼她的額頭,沒多久,一塊濕布巾貼上來,帶走了些許難熬的燥熱。
皎皎渾身輕松,呼吸都輕便,不再覺得身上壓着千斤。
她迷迷糊糊又睡過去。
半夢半醒間,身邊仿佛有人一直在對她說話。
聲音細細軟軟的,似乎是個越人的小姑娘,聽着年紀不大,聲線稚嫩,說起話來幾個字眼連在一起,軟和帶着甜味。
越人小姑娘趴在她身邊,一直嘀嘀咕咕地說着什麽。
皎皎意識不甚清醒,聽越語又不熟練,但勉強仍能聽懂幾句。
“你怎麽還沒醒呀,再睡下去,冬天就要到啦。”
“嘿嘿……真好,我不是一個人住一間屋子了。”
“你叫什麽名字?我是靈鹿。你多大了?我十一歲。”
“你……你長得真好看。”
名叫靈鹿的小姑娘不是一整天都在她身邊的。
白日的時候會離開,清晨和晚間的時候便會回來,一邊照料她,一邊同她說些瑣碎的事情。怕鬧着她,靈鹿說話的聲音都壓得很低,但有時候說得高興了,又會忘記這事,聲音擡高,語氣也變得歡快。
這樣半清半醒的日子過得不知有多久,終有一日,皎皎徹底清醒了過來。
她拿走頭上的濕布,撐着手從床上坐起來。嘴唇幹得很,她皺了皺眉頭,去打量周圍的環境。
是一間不大不小的屋子。
擺放的東西不多,除了她身下的這座床,對面居然還有一座床。那床明顯屬于一個年紀輕的女孩子,被子和枕頭上都繡着漂亮的花紋。
皎皎的目光落到屋子裏的梳妝臺上。
那梳妝臺不大,但擺放得滿滿的,她只是粗粗一掃,便在桌面上看到了三四盒胭脂、五六盒口脂、七八根畫眉黛。除此之外,桌上來擺放了許多耳飾、發飾,兩三個化妝盒都擺放不下。
是屬于那個叫靈鹿的姑娘的?
皎皎猜測。
正欲坐起來,忽的聽到木門咿呀一聲,緊接着,一個嬌小玲珑、唇紅齒白的漂亮小姑娘開門進來。她穿着一件鵝黃色的衣衫,衣衫上繡滿了花的圖案,整個人像是把春天披在了身上。
這就是靈鹿?那個照料她的人
似乎沒料到皎皎醒來,靈鹿猝不及防與皎皎對上視線。然後,在皎皎澄澈幹淨的目光中,她在原地愣了許久,居然慢慢漲紅了臉。
“你……你醒了呀。”她局促,收回目光,但下一刻又忍不住偷偷去看皎皎的臉,磕磕絆絆地介紹自己:“我,我是靈鹿。”
皎皎柔聲:“我知道。”
靈鹿看着她的梨渦,忽的脫口而出:“你……你真好看。”
終于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她的臉更加漲紅,連忙道:“你醒來就好,我給你去拿些吃喝的東西來。”
說完便急急忙忙地出門。
皎皎被她的一驚一乍弄得有些愣。
等屋裏再度剩下她一個人,她從床上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
風夾帶着花香,拂起皎皎的發。
皎皎看到了一座她從未料想過的城市。
房屋錯落有致地鋪列,到處都是樓閣酒肆。各色的花鋪滿了道路,路上盡是紅男綠女,他們個個穿着鮮豔的衣裳,笑聲傳出很遠。雖是深秋,但滿街都是春意。
皎皎這才發現自己在一座三四層的閣樓之上。
見慣了荒野的敗落,一時間突然見到如此繁榮鮮活的城市,皎皎不由懷疑自己是否仍舊處在夢境之中——她真的沒有死了嗎?
一陣匆忙的腳步聲打亂了她的思緒。
皎皎回頭,見靈鹿正雙手抱着一個飯盒,艱難地用後背去關門,模樣有些狼狽。
她水潤的眼眸在注意到皎皎的視線後更加明亮。
把飯盒放在小桌子上,她又紅了臉:“不知道你愛吃什麽,我就什麽都拿了一些。”
皎皎溫聲:“謝謝。”
她站在窗邊,問靈鹿:“可以告訴我,這裏是哪裏嗎?”
沒料到皎皎會問這個問題,靈鹿一怔:“原來你不知道這裏是哪裏呀。”
她回答:“這裏是長颍,王都長颍。”
長颍?
意料之外,但細細一想,又覺得這裏就該是長颍,那麽多人朝思夜想的長颍。
皎皎想:一路奔波,本是要回到祈水郡,沒想到兜兜轉轉,卻離祈水郡越來越遠。
她心裏空落落,轉頭又去看窗外路邊的金茶花。金茶花開得耀眼,朵朵嬌豔,花瓣拼盡全力張開,像是要在最後的時光裏把所有的美麗都一起開盡。
靈鹿走到她身邊,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沒覺得什麽很特別。
她在長颍長大,看慣了長颍的景象,沒覺得有什麽稀奇的。看了一會兒,她沒興致地收回視線,悄悄去看身邊的皎皎。
她問皎皎:“你在看什麽?”
“看花。”
皎皎說:“替一位朋友,看看長颍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