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十面:你可以到我家去

01第十面:你可以到我家去

「頭發黑,眉毛黑,眼仁黑。蔣星一站在時岳身前,筆直、濕漉,像條有家不得歸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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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尾巴,小城的夜已有了秋涼,不過九點剛過,街對面的一排小館子裏就沒什麽人了。時岳鎖了星語軒的店門,只留一盞頂燈,又将門上挂的牌子從“歡迎光臨”翻到“外出稍候”,快步穿過人少車也少的馬路,走到名為「溫馨粥面坊」的小館外落座。

溫馨粥面坊,顧名思義,主售粥面小炒,但到了夏季,也會和其他小館一樣沾沾高溫的光,賣些鹵貨小串。七、八兩月,小館裏幾乎無人入座,趁涼覓食的食客大多坐在店外,方桌不大,塑料椅也晃蕩,可架不住街上總有晚風長吹,比店裏要涼得惬意。

“小時來了。”小館老板在店門口坐着納涼,見有客光顧,忙起身笑眯眯地向他走來。這老板是本地人,姓溫名鑫,十五年前和老板娘于馨馨合開夫妻店,還不忘在店名上秀一把恩愛。倆人都是自來熟,為人又實在,因而雖是麻雀小館,卻也因幹淨衛生、用料紮實深得附近居民的心,哪家要是懶得做飯或想拿家常菜打牙祭,小館都是當之無愧的首選。

這些信息,一半是溫老板自己禿嚕的,一半是靠時岳觀察。二十五歲的青年生了對細長溫和的眼,又兼戴着細框眼鏡,能讓窺探打量也不惹人厭。

“溫叔。”時岳笑着叫人,接過那張套了硬殼的菜單,看了一會,擡眼說道,“小米粥,牛肉餅,再來份清炒素什錦。”

每晚不換的老樣子,卻還是要看過菜單再點,點完笑一笑說聲“多謝”,這是他被規訓到骨子裏的習慣。

“小夥子,口味忒專一。”溫老板開了句玩笑,夾着菜單邊走邊向店裏招呼,“星一,倒杯水來。”

風吹過,時岳雙手插握搭在桌邊等,眼透過鏡片環視,看不到多少高樓與商超,街邊路燈和店裏的燈都暗暗的,不像北城,半夜裏也比這顯得亮。不過時岳倒不反感這種落差,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喜歡。兩個多月前,他單方面與過去割舍,僅帶着身份證、駕駛證、銀行卡和幾件随手抓起的衣服下了夜車,走進陌生小城,迎接他的就是這片暧暧昏光。

還沒有天上的月和星亮。時岳這麽想。可也因為這樣,他第一次看到了滿天流光,那麽璀璨,可以想看多久就看多久。看累了,他背着包在小城閑逛,逛到天擦亮,街上開始有了人和車,哪一樣看着也比北城悠閑自由。等再逛不動、太陽也升高,他去買了新手機和手機卡,租了房子,又盤下離住處不遠、正低價轉讓的文具雜物店「星語軒」,就此成了街坊四鄰口中的“小時”或“小時老板”。

那個晚上,雷厲風行辦完幾件大事,睡了一長覺的時岳拖着碌碌饑腸外出找食。九點半,小飯館半數打烊,還營業的多是燒烤火鍋。時岳走過幾桌光着膀子喝啤酒的食客,終于在紅油味和孜然味的盡頭聞到了一點粥的清甜。

小城是和北城不同,坐進溫馨粥面坊的時岳四下環視,不用點菜,所剩的就是小米粥和牛肉餅。小館用的還是菜單,只有結賬處貼了二維碼,風扇吱吱呀呀在頭頂搖,有風但不涼,吹得窗臺上的文竹葉子輕輕地擺。時光在這裏似乎變得很慢、很長。

溫老板去後廚熱飯,時岳坐等,在等來他在小城的第一頓飯之前,先到的是一杯溫水。“飯就來,您先喝水。”蔣星一偏頭對他說。十八歲的大男孩頂着一頭毛寸,話語客氣,神情卻帶點冷淡和倔強,嵌在那對眼尾微垂、鈍感十足的眼睛裏,瞬間就叫時岳起了些難得的逗弄之意。

“謝謝。”時岳端起水杯抿了一口,隔着鏡片看人,對這個當時他還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年齡的男孩問道,“你成年了嗎,就來做工?”

男孩的眼看過來,瞳仁成了扇形圖,一扇寫着煩,一扇寫着厭。這個年紀的孩子還不太懂得隐藏情緒,也不知道有的問題本不必理會,于是蔣星一哼一聲答:“我都快十九了。”

還是孩子。時岳輕笑。蔣星一見他不答話,掉頭往最裏面的空桌走去,似乎嘀咕了句什麽,背影有點怒沖沖的。時岳的眼尾随過去,看着蔣星一翻動桌面的課本,凳子上的書包敞着口,吐出一半藍色的團狀校服。

“水。”杯子磕在桌上,叫停了時岳的回思,他向上瞟,只看到蔣星一的後背。

“溫叔,今天我有點事,先走了。”男孩朝後廚喊話,随後拎起書包一掄一挎,目不斜視地匆匆往外走,胯在時岳的桌角撞了一下,撞得水從杯裏灑出來一股。

“這孩子,急着去哪?冒冒失失的。”溫老板端菜上桌,熟練地拿抹布去擦,時岳笑笑,沒說蔣星一可能是在躲自己。店裏靜了下來,只有風扇攪動氣流的聲響,溫老板收拾利落,坐在時岳對面斜靠着牆,轉了轉肩膀,看向頭頂昏黃的燈管。

“小時,你別看星一有時候冒失,實際上他真是個難得的好孩子。”

這樣的話,溫老板對他說過,時岳咽下嘴裏的米粥,思緒接回方才的斷點。在小店心滿意足用完第一餐後,時岳結賬,小店随之打烊。他和溫老板、蔣星一前後腳出門,溫老板拉下卷閘門,蔣星一一屁股坐到了店門口的臺階上。

“怎麽坐這了?”時岳奇怪,他低頭問蔣星一,“你不回家嗎?”

蔣星一聽了頭也沒擡,一頭刺猬樣的小毛茬裏寫滿了“關你屁事”,嘩嘩翻動習題冊,聲音響得像在驅趕。時岳看向溫老板,溫老板卻只對男孩說了句“離路燈近點,別待太晚”。說完,溫老板轉向他道:“借個火?”時岳會意,空着沒有打火機的口袋随溫老板向前走去。

路燈長長,一道影一道亮。走過不知幾道,溫老板叼着煙從兜裏掏出火機,“嚓”地一點,火舌應聲而起。

“小時,你別看星一剛才那樣,好像挺沒禮貌,其實他真是個很好的孩子。”飯桌上幾句閑聊,溫老板和時岳已知悉對方基本情況,互合眼緣,說起話來也不多客套,“我和星一住樓上樓下,算是打小看着他長大的。小時候這孩子活潑着呢,皮,愛說愛笑,心眼也好,天生熱心腸,可惜就是沒攤上個好爹。”

筒子樓少有秘密,一支煙的時間,溫老板把蔣星一的家事說了個大概:在礦上工作、喜歡賭點小錢的爸爸,三天兩頭挨打、在七年前被打跑的媽媽,身子骨硬朗、沒事就做點小活給孫子攢錢的奶奶。随着講述,夜色中升起了一枚一枚的細小煙圈,時岳靜靜地看,在它們所指的盡頭,是蔣星一不願回家的理由。

“他爸平時都住礦上,就每周六回來一天。就這一天也不消停,不是叫人來家喝酒就是賭牌,沒有一次不是吵嚷到後半夜。街坊都煩,勸過,也有人報過警,不僅沒用,還反被追着罵。沒辦法,他爸那人的人性簡直沒法說。”

溫老板說着深吸了兩口煙,沉默一會,轉了話題:“一個家,但凡有人沾上賭,就是瘾再小錢也聚不住。我和我家那口子知道星一操心上大學的費用,可孩子心強,平時就連給個吃的都不要,我倆一合計,幹脆逢上假期就叫星一來店裏幫工,把錢算多點,再加上他奶奶平時存的,估摸着也就大差不差了。”

煙吸完了,餘燼也被踩滅,溫老板擺擺手,向不遠處那排六層老樓走去。時岳回身,路燈的光影下,蔣星一還那樣低着頭,一小團,黑乎乎。

從那場夜話開始,時岳有意無意地關注起了這家小館,沒關注到它的客流和菜色,倒關注到了蔣星一只有周六才會來幹活。于是每周六晚時岳都會去店裏光顧,趁蔣星一給他端水端飯的功夫說上幾句家常話,像個不近不遠、關心适度的鄰家哥哥。

這條界限,時岳守得很好,時間一久,蔣星一也就逐漸拿他當了熟臉,有時見溫老板和他扯閑篇,還會加入進來也說一會。九周,九面,一貫如此,直到上一周周六的夜雨天。

那天,夏雨來勢兇猛,水瓢潑似的從青紫色的天際漏下,噼裏啪啦砸在地上。時岳坐在店裏等雨停,見門被風拍得錯開條小縫,就起身去關。玻璃門厚重,能映出人車俱無的街道和風雨飄搖的路燈,斜着看過去,溫馨粥面鋪的檐下站着一道瘦長的人影。

人影貼牆,看不清表情,縮在燈影裏,T 恤随風鼓動。時岳撐傘而出,快步淌過嘩嘩流水的馬路,傘柄一傾,将蔣星一罩在傘下。

“去我店裏坐坐?”

問句,語氣卻肯定,平素最懂進退、最有分寸的時岳拿小臂在蔣星一肩上一撞,虛虛使力,不由分說地把人拐進了店門。進了店,蔣星一拒絕了時岳遞來的毛巾和熱水,凳子也不坐,就站在門邊盯着雨簾裏的矮樓。十一點挂零,他看的方向只有一戶還亮着燈。

亮着的燈,于蔣星一與美好無關,他寧可淋雨,也要等到它熄滅。時岳站在男孩左後一步,男孩一米七五的個子,側臉正在他的眼下,頭發黑,眉毛黑,眼仁黑,濕漉漉又站得筆直,像條有家不得歸的小狗。

十一點半,雨小了,微微地滴。那處亮沒了,樓徹底成了一片黑。蔣星一拎起腳下的書包推開門,先說“我回去了”,停一停,又說“今天謝謝你”。

謝什麽?謝我給了你一塊可以躲雨兼罰站的落腳地?時岳擡眉,跟出去拽住蔣星一的書包帶子,迎着男孩看過來的視線說:“星一,以後周六,你可以到我家去。就在星語軒後面的這排樓,四層,陽臺放了三盆花的那戶。”

時岳怕蔣星一認不清,說完就拿手去指,三個花盆胖墩墩的,在夜裏形狀也安穩。蔣星一看過去,又看回來,眼睛裏重新顯出了扇形圖,懷疑、受傷、氣惱、不知所措,內容複雜,兼而有之。時岳剛想說點什麽,蔣星一已一把扯過了書包,向着筒子樓的方向跑去。

細雨漣漣,男孩轉瞬跑出很遠,身板單薄,頭也不回。矮樓黑幢幢的,不一會就把人吞沒其中。時岳站了很久,轉身拉開店門,一低頭,看到一團染着斑駁血跡的紙,柔軟安靜,躺在剛剛蔣星一站過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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