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二十三面:黑暗中種下一粒花種

10第二十三面:黑暗中種下一粒花種

「多睡幾個好覺,多多長高。最好趕緊長到像你一樣高,長到像你一樣是個大人,可以為他人周全、提供庇護,可以讓你覺得傾訴也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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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了一個多小時的風,太陽斜偏過一個角度。奶奶拆了時岳帶來的牛奶熱給兩人喝,開櫥櫃門的時候,門板晃晃悠悠直往下掉。

是合頁松了,時岳使喚蔣星一去拿螺絲刀,刀頭鈍,擰着滑扣。老人總愛将就,說就這樣別管了,看時岳還蹲在那費力地擰,又說蔣星一的爸爸在地下室放着套工具。

左右閑着也沒事,時岳跟着蔣星一一起下去取。大概是适應了昏暗光線,往下走比上來時看得要清,樓道一側的牆上隔一段就有一個無障礙扶手,蔣星一說,這是他和溫叔一起買來安裝、方便奶奶上下樓用的。

“五樓是有點高。回頭你把我手機號留給她,有什麽要拿上拿下的,我過來跑腿。”時岳這麽回。蔣星一的腦瓜上下一點,一蹦一跳往下走,嘴上卻說:“其實要不是因為不放心我,奶奶也不用拘在這小樓,院子寬寬敞敞的,住着比這舒服多了。”

“又來了,”又招我心疼,時岳踩到小孩站的那級臺階,揚手照準肉最多的地方一扇,“你光想着奶奶的身體,讓奶奶安心難道就不重要?”

“哎喲,你怎麽又動手?我警告你……”蔣星一嚷嚷,話沒說完又挨了兩巴掌。身後麻麻的,蔣星一一個箭步跨下幾階臺階,時岳才不饒他,皮笑肉不笑地往下追,把人堵到了地下室拐角。

“重要,重要。大哥你別,我服了。”蔣星一這會瞧時岳跟瞧笑面煞星似的,他背靠着牆直躲,被人揪着調過來補了兩下,立馬跳了腳,“疼,真疼!時岳,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

“叫我什麽?”手掌有知覺,時岳自然清楚自己用的力道跟撣灰差不多,當下簡直要被這耍賴撒潑的小子逗笑,于是揚起手臂加了兩分力削下去,“再沒大沒小的我就讓你知道知道什麽才叫疼。”

“時哥、時哥!哥!你是我親哥!”蔣星一叽哩哇啦小聲叫喚,幾巴掌的功夫少說叫了有十幾聲。時岳本來也沒生氣,聽着這調門忽長忽短的變相讨饒更是繃不住,由着蔣星一一手擋在身後一手飛快地去開自家地下室的門。

門開了,蔣星一摸黑去找燈繩,時岳跟進來站在正當間,後知後覺地開始心慌。這種黑,逼仄、壓迫,排山倒海般從四方擠過來,他空咽了一下,能聽到那種侵蝕的聲音,“撲通”、“撲通”、“撲通”——

是他的心跳聲。

穩住,深呼吸,別慌,別吓着星一。時岳自以為狀态還算正常,實則連蔣星一已經找到工具箱都不知道。頂頭的燈泡瓦數很低,昏啞啞亮着,蔣星一回身看到時岳,視線不聚焦,嘴唇忽抖,呼吸的頻率很奇怪。灰塵在時岳的睫毛間穿進穿出,他挂着一臉汗珠站得挺直,像在勉力維持仙身,卻還是快要崩壞。

他在害怕,像那天在星語軒夢醒時那樣,或者說,是比那天更甚。“時哥。”蔣星一上前兩步叫人,時岳看過來,竟然笑了一笑。有沉重恐怖的東西纏繞心頭,明明已近極限、偏偏要撐着不叫自己擔心,這是蔣星一從這個笑裏領會到的內容。他小狗一樣撲過去把人圈住,不似時岳在露臺上的那個抱,松松的,留了克制的距離。

他抱得很實在。一向如此,他一旦伸出手就要抓牢、收緊。“時哥,你抱着我,聽我說。”他對人命令。他心有不滿,不滿時岳到現在還存着清醒,沒有像那天一樣張臂就摟過來,向他這個做弟弟的不由分說尋求安慰。

“時哥,我不知道你是怎麽了,不過我也在地下室被吓過兩次。”感受到兩條手臂從上環了下來,蔣星一用沒拿工具的手把時岳的頭往下按,要他佝着背也得靠在自己肩上,“一次是小時候,我和幾個小夥伴在地下室玩捉迷藏,那會地下室有間屋子裏有人住,我們不知道,大中午鬧哄哄的。那人悄麽聲從最深處拐出來,吼着叫我們出去玩。他頭發長胡子也長,跟個鬼一樣,差點把我給吓尿褲子。”

“還有一次就是去年。我也是下來找東西,一開門,紙箱上正站着一只貓。它估計是從窗戶那鑽進來紮窩的,見了我也吓了一跳,弓着身子特別尖地叫了一聲。我真的,我當時摔上門就往外跑。你說它是不是很過分?就站在那塊,我現在想想還瘆得慌呢。”

黑暗裏說吓人的事,本應怕上加怕,可這孩子箍着他,手這拍拍、那拍拍,是安撫他,又讓他感覺到他也在被需要。依靠與被依靠,在此時此地和平共處,他還在一陣一陣地心悸着,卻能逐漸分辨出黑裏的輪廓:紙箱,打成捆的一摞。塑料棍,靠在牆角。還有那個小小的學步車,跟照片裏一模一樣的可愛。

這不是在北城,這裏的黑沒那麽可怕。時岳叫了一聲“星一”,回應聲離他近得不能再近。他的心就此一松。

這裏的黑裏,他有他的小狗。

修過櫥櫃,又留下吃了晚飯,時岳和蔣星一回店裏待到快十點。大約是晚上的粥熬得溶溶的、稠稠的,喝下去舒服是舒服,但也舒服得惹人犯困,蔣星一眯縫着兩眼進家門洗漱,上了床燈也沒關就睡着了。時岳給人蓋好被子,關燈關門出屋。

晚上的時間過得很快,三個小時從坐在電腦前到再起來,好像就是一個眨眼。時岳修改完舊稿又碼了會字,登上郵箱,裏面有好幾封未讀郵件。郵箱綁定的是舊手機號,除了溝通工作、約稿對接,同學、朋友也都能通過它與他聯系。

時岳把訂閱郵件一鍵已讀,點開幾天前編輯詢問進度的郵件,把修完的舊稿和新文大綱添加發送,又點開烏瑾年的郵件,是在他打電話之前發來的,一串問號,後面跟一句“兒子,背着爸爸死哪去了?”時岳笑着退出來,看到最新的一封,今早發送,來自他真正的爸爸。

「時岳,我沒想到你能做出這麽輕率、任性的事,你真讓我失望。你是二十五歲,不是五歲,應當知道如何對自己的人生負責。這個道理難道還需要我再身體力行地教你一遍嗎?不管你在哪,假期結束前回來。這是命令,不要等到我去找你。」

他怎麽忘了,除了同學、朋友,能聯系到他的還有這個他從小到大、唯一的家人。笑沒收,變成冷笑,時岳盯着那幾行字,沉沉、定定的,最後笑也沒了,他的臉像一塊陰沉的鐵板。

“時哥,”聲音穿進半掩的門縫,“你還沒睡嗎?”

時岳回神。他按熄屏幕,不用調整,自然換上一副溫和的表情,轉頭招呼蔣星一進來:“剛寫了會東西。”

待蔣星一站過來,又問:“怎麽醒了?”

“餓,”蔣星一不好意思地笑,頭發睡得亂蓬蓬的,眼睛要睜不睜,“起來找點吃的。”

時岳不吃零食,家裏也沒備什麽現成的吃的,想來剛剛這只夜起的小耗子在外面窸窸窣窣找了一圈,還是一無所獲。想到這,時岳站起身往廚房走去,叫蔣星一回房間等着。

冰箱裏還剩一張冷凍手抓餅,時岳起鍋煎熟、加了蛋和火腿。小耗子聞着香味溜進來,自帶座椅,眼睛裏的睡氣瞧着都散了些。時岳把餅夾出來,小耗子立馬化身饞貓,吃得大口大口,他一邊熱牛奶一邊想得帶這小孩去趟超市,囤點貨,以備不時之需。

收拾刷牙,蔣星一上床的幾步走得有點別扭,時岳跟過去準備關燈,見人拿空拳朝腿上捶打。

“膝蓋這塊這幾天老是有點疼。”蔣星一主動解釋,“沒大事。時哥,你回去睡吧。”

還趕起人來了,疼了好幾天不知道說?時岳走過去在床邊坐下,兜着蔣星一的兩條腿支跨在自己腿上,隔睡褲在人膝窩處上下揉按。

“今天就是疼醒的吧?”他揭穿小孩,看人嘿嘿地笑,也沒了脾氣,“這是生長痛,星一又要長高了。”

蔣星一沒有說話,靠在床頭,時岳吃着點勁點按、打圈,看小孩的眼懶懶地微合,好像快要睡着。按了十幾分鐘,時岳把被子拉上來,蔣星一已睜開雙眼,問他說:“時哥,你今天晚上不高興嗎?”

時岳一愣,搖頭道:“沒有。”

有也不該讓你來操心。

“可是我覺得你有心事。”蔣星一堅持,“你願意和我說一說嗎?”

時岳沉默,在沉默中看着蔣星一的眼仁,很亮,亮得讓他心悸。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心悸,不來自于外物,而是來自于他的自我審視。再看下去,他就幾乎要在這對小鏡子裏把自己看清。

時岳移開了目光。

“沒關系。”蔣星一躺好把被子一裹,“時哥,早點睡吧。”

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

“好。”時岳滅了大燈,這個時候他已恢複妥帖從容,“有不舒服就來叫我,我不鎖門。”

退到門口又說:“晚安星一。”

蔣星一閉上眼睛,一個不應聲,門就輕輕關上。睡覺吧,多睡幾個好覺,多多長高。最好趕緊長到像你一樣高,長到像你一樣是個大人,可以為他人周全、提供庇護,可以讓你覺得傾訴也可靠。

“晚安。”蔣星一在無人處咕哝。

第二天,好天氣,開窗通風,風都清爽。時岳和蔣星一去了星語軒,各做各的,時岳理貨,蔣星一按時岳的要求做段落練筆,一筆一劃地寫,也當練字。高考作文以議論文為主,有了論點,還要把話說條理、通順,蔣星一不擅此道,覺得比做物理題難一百倍,時岳就讓他先積跬步,從一次講好一個觀點練起。

吃過午飯,是容易犯困的一段時光,蔣星一卻雙目炯炯,對着化學卷梳理知識點。時岳瞧着那對小狗眼就想笑,盤點完貨品一一擺放,取了本孩子們近來買的最多的漫畫來看。

漫畫講的是一只小貓偶遇一位游歷下凡的豹仙,兩只因為一塊長生石結緣,從陌生到熟悉,一路打鬧、一路奇遇,畫風輕松诙諧,一篇即是一段小故事,随時可看可斷。時岳信手翻着,正看到兩只歷經種種采下峰頂的育靈草,需要共同看護神草九九八十一天,每隔兩個時辰給仙草澆一捧甘露。小貓覺多,一到傍晚就開始犯困,守夜的活基本都是豹仙在做。它安安生生窩着睡一整晚,等到第二天天明才會睜開眼,對豹仙搖搖尾巴說:“老東西,又見面了。你去歇着,現在我來。”

“天天待一塊,哪來的又見面?”豹仙在人間得守人間的節律,聽了這話當即頂着黑眼圈沒好氣道。“誰說見面只與別離相對?”小貓笑他腦瓜子朽,“天天見也見不夠的時候,每過一天都算新見一面。”

“謬論。”豹仙對此只回以一哼,時岳卻覺得有理。因為他發現自己已不知不覺踐行了小貓的理論,把天天得見的每一天都記成新的一面。

想想看看,太陽偏了西,時岳出去接了烏瑾年的電話,說他 19:14 到站。回店後,蔣星一也放下了筆,正握着手機滿店逛蕩,是在和沈以辰視頻。時岳聽着兩個小孩約着明天一起去岐湖濕地,自然而然地加入其中,把計劃變成四人成行。

挂了視頻,蔣星一趴在店裏正中央的展示櫃上往裏看,時岳靠過去拍了拍小孩擡在他手邊的腰線,說自己一會要去西站接人,等放下行李再來店裏帶他出去一塊吃飯。蔣星一“嗯嗯嗯”地應,敲了敲櫃臺面上的玻璃問:“時哥,我能拆一個這個嗎?”

玻璃下面是一小盒一小盒的植物罐頭,最近很火,很受學生歡迎。每個罐頭裏裝了小包的土和不同植物的種子,按包裝盒上标注的方法澆水,可以觀察植物的生長狀态。

“拆,自己挑一個。”時岳拉開玻璃擋板,很有先見之明地預判道,“這小玩意兒,別問我多少錢。”

蔣星一确實想問,聞言把話咽回去,伸手拿了個格桑花罐頭出來。時岳和他一起拆包裝,跟過家家似的,往盆裏倒土、用小鏟埋種,再拿噴壺把土澆透。

“每 2-3 天澆一次水,一次澆 20-30ml,長到一定高度後及時移盆養護。”蔣星一邊對着說明念邊比劃壺上的刻度,轉而仰頭問時岳,“時哥,你說它真能開花嗎?”

蔣星一問這話時,時岳剛拿手機查了格桑花的養護條件和開花周期。這是種可以長在高原、寓意幸福美好的花,在春季播種只要 1 月到 1 月半就能開花,在現在這個季節卻需要 3 到 4 個月。

“能,咱們好好養。”時岳語氣肯定,說完心想,這倒有點像漫畫照進現實。

“那就把它放店裏吧。”蔣星一端着盆擺在收銀臺上,“時哥,我上學以後你別忘了給它澆水。”

“忘不了,”時岳被小孩一半安排一半交代的認真樣子逗得想笑,臉上卻做出嚴肅的表情保證,“以後每天晚上我拍視頻給你,自覺接受星一同學監督。”

小盆矮矮胖胖的,裏面藏着一粒名叫期待的花種。蔣星一撲哧一樂,伸手戳了戳濕潤潤的泥土。在他手指的戳動下,時岳覺得自己的心尖好像也被戳得動了動,酥酥的、癢癢的,有什麽東西在從內往外頂,幾欲萌發破土。

那個時候,他還不完全明白那種東西和親手種下一份期待意味着什麽,更難預料它們會如何生長。他只搞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絕對不想再回北城。

時岳怕黑那截寫得好好。他被他爸控制過嗎?好奇他的過去。

安安還是那麽敏銳,往後看吧~我又寫冤種父子檔了

坐等。父子關系刻畫是你的舒适區,期待看這對和陸雲默那對的異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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