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二十二面:午後的星星停在時間的露臺
09第二十二面:午後的星星停在時間的露臺
「原來真的心疼的時候人是會變得很笨,時岳在風水輪流轉中體會到了飯桌上蔣星一的心情,他沒有雞翅可夾,只能伸手把人虛虛地攬到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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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哥,夠了。”
甜悅烘焙的店鋪裏,蔣星一亦步亦趨地跟在時岳身後轉悠,壓低聲音提醒。手上的托盤頗有些份量,裏面盛着有一定保質期又柔軟好消化的面包點心,和時岳手裏提着的水果、牛奶一樣,都是買給奶奶的。
“嗯。”時岳應了一聲,回頭對蔣星一說,“再挑挑有沒有你想吃的?”
不是,這種甜膩膩的東西誰會愛吃啊,蔣星一想說。然而還不等這昧良心的話說出口,他先在滿屋的香味裏吞了口口水。
好吧,他還真愛吃……
但是他不想承認,也不想讓時岳再掏錢買東西。蔣星一視線半低,入目是腳上的新鞋,尺碼合适,樣式也好看,穿着它,他的每一根腳趾都能舒舒服服地放着。
昨天下了公交,時岳帶着他在五針路上的店鋪商場轉了個遍,買了這雙和稍微再厚些的兩雙運動鞋,又買了幾件衣褲和一個新書包。期間他很是抗拒地謝絕了幾次,但時岳每次都拿一種“你要是不讓我給你買就是覺得我再也寫不出東西掙不到錢”的态度回應,溫柔、強勢。蔣星一招架不住,最後稀裏糊塗地袖着兩手,跟着提了大包小裹的時岳一起往回溜達。
回了家,它們被洗過搭在陽臺上,濕噠噠不滴水,件件帶股好聞的木質香。蔣星一坐在書桌前看了一會,腦子一犯抽,對時岳說起了奶奶的提議。
因為十一預備出來住好幾天,他不想總拿沈以辰作擋箭牌,就在周五晚上收拾衣物時和奶奶說起了時岳,不用特意誇大,只照實說已足以讓老人家對這素未謀面的小夥心生好感。于是乎,在聽完時岳對自家小孩的種種照顧後,奶奶對蔣星一說:“假期等你爸走了,幹脆叫小時來家裏坐坐。一個人在外地漂着,平時也不知道吃不吃得好,到時候來了,我燒點好吃的給他補補。”
嘴比腦子快說出了這句話,蔣星一不及後悔時岳就一口應下,還讓蔣星一當場給奶奶打了電話,敲定明天中午去家裏做客。通電話時,時岳在旁邊也說了幾句,口吻親熟有禮,如同對待自己奶奶那樣問候、閑聊,又自然地報了兩個愛吃的家常菜,那副慈樂祥和的畫面,直叫蔣星一覺得自己才是客人。
東想西想中,蔣星一完成了繞展示櫃一周的動作,重回原點。時岳見他眼睛根本沒在面包上對焦,不由再次詢問:“想吃哪個?”
“不吃了,得留着肚子吃大餐呢。”蔣星一回神後笑言,眼見時岳還想說什麽,又緊着追了一句,“這次真先算了,等下個月我生日到了,你想買再給我買。”
為拒絕随便抓來的理由,說出口倒似索要。蔣星一自覺不妥,才準備找補,時岳已像被說服,接過他手裏的托盤去櫃臺打包結賬,只說:“把你生日微信發我。”
蛋糕店毗鄰星語軒,離蔣星一家自然也不遠,用散步的速度走過去也就幾分鐘。小區叫做“長興小區”,是 90 年代初蓋的單位公房,距市郊的長興煤礦不算太近,但因煤礦早年私采嚴重,導致周邊很大一片土地都有采空區,不宜建樓,兼之岐城市當初有明确的城市規劃設計,家屬區最終落地此處。
時岳跟在蔣星一身後一步進了小區,一路上打眼張望。小區沒有停車場,私家車停在道路兩邊,能走人的地方顯得有限且狹窄。一排排六層小樓牆體發灰,許多家裝了防盜網,多出來的這塊空間放着盆栽、紙殼子和各種雜物。假期的中午十一點,人進進出出,買菜的、覓食的、遛娃遛狗的、送快遞外賣的,蔣星一接連和幾人打了招呼,時岳與人視線接觸,也挨個點頭微笑。
走到單元樓下,正碰上溫叔兩口子。自上次面談把蔣星一從人那“要”了過來,時岳已經有日子沒見溫叔,當下少不得一番寒暄。溫叔還是那麽健談,說今天閉店休息一天,要和當家的一起去岐湖濕地湊湊熱鬧,等聽聞時岳是來蔣家做客,又拍掌道難怪早上老太太葷葷素素買了一大包,那架勢,像是要做國宴。溫嬸話少,笑着聽他說話,但見溫叔說起來沒完,還是拍了一下人的手臂。
“得,這是嫌我話多了。”溫叔沖兩人擠擠眼睛,趕在老婆大人再次落掌前捉着人的手腕搭在自己肘窩,“行了,快上去吧,回頭也去我那坐坐。小星一可別喜新厭舊,把我這老老板忘得一幹二淨了。”
“德性,啰嗦起來沒個完,就這點你就跟人小時比不了。”溫嬸杵了溫叔一指頭,又轉向時岳和蔣星一說,“假期一定來店裏坐坐,嬸子給你們做好吃的。”兩人笑應,看這兩口子騎着電動車一溜煙出了小區,轉身往單元樓裏邁去。
樓裏昏黑,聲控燈也不亮,只有牆上和臺階立面貼的嶄新喜字瞧着鮮氣,應是要有喜事發生。一路往上爬,比他租的房子多爬出兩段、26 個臺階,蔣星一站定在五樓左手邊,時岳看着小孩擡手敲門,心竟跟着“咚咚”的節奏一起跳動起來。
喜悅、期待。也緊張、不安。這種感覺,就好像初次上門的……
呸,什麽亂七八糟的?時岳覺得自己真是被喜字帶歪了,腦海裏竟然會冒出一點相當應景的無厘頭想法。“我是老板、老師,是蔣星一的哥哥。”時岳默念,以此洗腦,洗到一半,兩扇門一裏一外依次打開。
半小時後,蔣星一房間,時岳坐在那張靠窗的折疊桌前,已經能聞到從廚房裏飄過來的陣陣香味。中午時分的陽光明亮,穿過玻璃、濕衣服等重重障礙曬到時岳手邊,曬得相冊、果盤和杯中水都很暖和。時岳就着溫度翻動一頁,嘴角的弧度翹得更大了些。
這弧度,從甫一進門就沒下去過,比電話裏聲氣更足的奶奶看起來既慈祥又爽朗,先招呼他“快進來”,再埋怨他“怎麽還拿這麽多東西”,去鞋櫃找拖鞋的同時指揮蔣星一幫忙放包、挂外套,一口一個“星星”。被喊了小名的人把他帶來的東西歸置到廚房和冰箱,來回瞪了他好幾眼,紅着耳朵尖叫他不許再笑。
因為老房子客廳小、也暗,奶奶便招呼時岳進卧室坐,端水、切水果,還找出蔣星一小時候的相冊讓時岳看,從光屁股娃娃到穿開裆褲滿地跑,從拿樹枝玩具槍到背着手開始裝酷,奶奶和時岳一個如數家珍邊看邊介紹,一個饒有興致邊聽邊問更多。蔣星一開始還勉強可忍,直到看到那張自己腰圍枕巾、頭系手絹、手掄塑料棍 cos 齊天大聖的照片才終于崩潰,當即拉着奶奶的胳膊往外走。
“我和您去做飯,這個讓他自己看就行。”
時岳當然不可能坐着等吃,站起來也要往外走,但奶奶堅決不讓客人沾活,蔣星一同樣不許他借幫廚之機再和奶奶套近乎聊自己的糗事。祖孫倆達成一致,掩着門出去,只叫時岳踏踏實實待在這個屋。
一個人留下什麽也不用幹,雖然不好意思,倒也自在。看過相冊,時岳舉着手機拍了好多張,手指劃動,選了張反光不太明顯的設置聊天背景,他和蔣星一的微信對話還停留在上周五,對話框下是小小孩炸着剛睡醒的亂發騎學步車。時岳咧着嘴看了好一會,心滿意足地擱下手機,在屋裏踱步巡看。
卧室面積不算小,但東西不算多,除了靠牆的鐵架床及床頭櫃、雙開門的老式衣櫃、放滿書的木質落地置物架,就是這個充當書桌的折疊桌和一把塑料凳。每樣家具表面擺放的物件很少,清爽到近于極簡,只有打開一半的抽屜裏能看到糖果盒、彈弓、硬幣、成疊卡片等雜七雜八的小玩意兒。時岳沒有窺視人隐私的習慣,把抽屜推回去,拿起桌角的卷尺比着折疊桌量起了尺寸。
桌子不穩,按蔣星一的身高坐着背也佝,時岳把尺寸輸進手機備忘錄,打算改天就去家居市場看看,選個二手的結實書桌,不用放味,買來就能用。順帶配把椅子,再從星語軒拿個護眼燈過來。時岳把待做事項一條一條記下,正盤算着再給小孩添點什麽,身後就響起一聲召喚。
“時哥,開飯了。”
上桌坐下,大快朵頤,紅燒雞翅、清炒蝦仁、地三鮮、蒜蓉通心菜,蔣星一奶奶的手藝了得,幾盤菜做得可口,基本都沒怎麽剩。吃到尾聲,蔣星一饞貓似的往外吐骨頭,嘴邊一圈都是油乎乎的醬汁,時岳看着又笑,扯紙巾遞過去,替人把見底的排骨湯添滿。
時岳和蔣星一同桌而食不是一次兩次,這些舉動早成了習慣,自然而然到沒有一丁點做作表演的意味。奶奶全程旁觀,越瞧這小夥越順眼,語氣也愈發親近起來。
“小時,別光顧着給星星盛,你也再喝點,要是沒吃飽一定說話,想吃什麽奶奶再給你做去。大小夥子一個人在外面闖,身體最重要,什麽時候都得吃飽,有了好身體,才能幹好事業。”
“吃飽了,真吃飽了。我好久沒吃得像今天這麽舒服了。”時岳把笑臉轉向奶奶,一點也沒有不耐煩。他雙親的父母都去得早,自小沒有體會過隔輩親,現下看着面前這位對自己唠叨的老人,心裏自然生出了幾分親近之意。
“吃好了就好,奶奶也沒什麽其他本事,燒個菜還算在行。以後你和星星多來家裏吃飯,奶奶再給你做。”奶奶被時岳毫不摻假的贊美取悅到了,見人應下邀請更是高興,轉而拉起了家常,“小時家裏是北城的是吧?假期沒回去,爸爸媽媽肯定想你了吧。”
家在北城,同多大了、哪個學校畢業一樣,都是剛剛在吃飯時聊過的話題,但都客觀表淺,沒有觸及到主觀親情。時岳保持着面部表情穩定,稍一思索後開口,卻撞上了蔣星一的眼睛。極致純淨的黑與亮,讓他所有試圖掩飾和隐藏的東西都無處遁形。
“我媽媽走得早,家裏現在就我爸一個人。”話拐了個彎向着折中的方向奔去,時岳笑笑說,“他工作忙,我回去也不一定見得上,幹脆就不回了。”
飯桌上沉默一瞬,空氣好像有重量那樣停滞在三人頭頂。“哎喲,你看我這……”奶奶率先開口,眼左右看看,裏面除了自悔就是憐愛,“小時,我這老婆兒不會說話,惹你傷心了。”“奶奶,看您這話說的。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在岐城待得也挺好的。”時岳連聲寬慰,還想再說,碗裏就被放進了一塊雞翅。
“時哥,你吃。”小孩捏着筷子看他。
也不知道為什麽,在這個即使白天也得點燈照明的客廳一角,看着那對想要安慰他又笨拙閃爍的黑亮瞳仁,時岳本就沒起什麽波瀾的心被熨得平平整整,再無一絲酸澀。“我飽了,你把它吃掉。”時岳把讓給他的最後一塊雞翅裹滿湯汁放回蔣星一碗裏,轉而擱下筷子笑着把手機解鎖,“其實這個假期我留得幸運,能吃到這麽好吃的飯,還能收獲這麽多好玩的照片。”
說完,時岳調轉屏幕大方展示偷拍的成果:“回頭我得把它們打印出來擺在家裏。”
玩笑話最能消解尴尬,蔣星一卻兩眼一黑。“删了,删了!”他叼着雞翅去搶手機,“你閑的沒事拍別人黑歷史幹嗎?”
時岳當然不給,把手機一揣叫人好好吃飯。奶奶笑呵呵看蔣星一吃癟,轉頭向着時岳道:“小時,不用打印。我在郊區的家裏還有本一模一樣的相冊,等回頭過去我拿給你。”
“那太好了,到時候我陪您一起去。”時岳配合,和奶奶一唱一和,其樂融融的氛圍裏只有蔣星一憤憤地嚼着雞肉撒氣。
飯後奶奶去房間小睡,時岳和蔣星一收拾洗碗,待全部歸置利落後,兩人甩甩手上的水珠開門去了廚房外的露臺。露臺小小一方,因為地上擺了好幾盆花,兩人站上去不怎麽轉得開身,搭靠在牆沿上手臂和手臂都相互挨蹭。時岳微昂着頭,視線掃出去,是小區同樣結構的矮樓和午後晴空。
10 月初,小城已規規矩矩循時入秋,大中午一點多也不熱,陽光灑在風裏吹在身上,溫度格外舒服。這要是在北城,還且得開一陣空調,夏的餘熱總是要直接接上冬的冷,不含太多溫潤的過渡。那的天空也少有這麽透澈的顏色,雲被吹得一點點移動,好像能在上面顯痕。
“時哥,”蔣星一也看着天空,“我很小的時候是跟在奶奶身邊長大的,爸媽都上班,平時沒空管我,那會也還沒分房子,兩人就擠一間宿舍,後來我快上小學才把我接來了這。剛來我很不适應,因為他倆總吵總打,我去勸架我爸還會揍我。媽媽為了護我,之後吵架都把我鎖進廚房裏關着,我沒地方去,就躲進這站着。開始我是為了離外面的動靜遠一點,後來卻真的喜歡上了這裏,沒事也總來吹吹風、看看星星,感覺自己和在奶奶家的院子裏一樣。”
岐城的天空,夜晚的星星很多也很明,在那些時岳沒見過的靜谧夜空下,一顆小星星掉落人間,在他腳下的這塊空間孤獨蜷縮,最終長大成現在站在他身邊的樣子。想安慰又說不出話,原來真的心疼的時候人是會變得很笨,時岳在風水輪流轉中體會到了飯桌上蔣星一的心情,他沒有雞翅可夾,只能伸手把人虛虛地攬到身前。
“沒事,我不難過。”蔣星一稍微掙了掙。他說的是實話,可時岳沒有松手。那就這麽倚靠一小會吧,蔣星一側過臉抵着時岳的肩窩看天,反正他也抱過時岳充當安慰者。時岳的手一上一下,輕拍着他的後腦和尾骨,拍着他,又像在拍一個比他小很多的孩子,給他拍得有點困,還有點說不上是委屈還是心安的感覺。
扯平了。
蔣星一按一按眼角,從時岳的兩臂間退出來,沒怎麽費力就重新站成了最初靠牆的姿勢。“時哥,”他把下巴颏擱在自己手臂上,輕聲道,“有飛機。”
飛機穿雲而過,逆着風,留下一道細白的長線。時岳“嗯”了一聲,聽蔣星一靜靜地說:“我和奶奶都沒坐過飛機。不止飛機,我們連高鐵也沒坐過。時哥,這麽多年,我們就一直在這片天空下生活。”
“可我不會留在這的。我要出去,我要考去北城,我要帶着奶奶坐高鐵、坐飛機。等我紮下根了,我還要把她也帶出去。”
岐城,他落腳的心靈驿站,是蔣星一從小長大的地方,蔣星一要逃離它,奔赴他所逃離的家鄉。他們是命運誤差裏短暫相交的平行線,只這一年,見一面少一面。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時岳把伸出去的手縮回來,停在身邊,很快又擡起來覆在它本來想降落的島嶼,“等你考到北城,我和奶奶送你去學校。”
此刻的藍天下,沒有星星和飛機,時間在此間停駐、倒退、快進,人也解構重塑,返回去長大、相遇,又準備好再離別一遍。時岳捏揉着蔣星一的後頸肉,聽小孩應了句“好”,兩只手繞過來抓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頭頂。蔣星一沒看他,時岳也只看天,手上掌控力道,把小狗頭撥弄成了聊天背景裏的淩亂。
見一面少一面,才要把每一面都珍惜到足夠懷念,至于其他,盡管糊塗着,無言着。這一點,是時間裏外、他們心照不宣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