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二十五面(上):洞天地,硬幣入池,各自激蕩心事

12第二十五面(上):洞天地,硬幣入池,各自激蕩心事

「不合時宜的問題,但能緩解幾乎蔓延到尾椎骨的陶然……以及快意。蔣星一的臉有點紅,眼又睜得很大,好像有很多流不出來的汗憋在體內,時岳把這種狀态理解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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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車,開了二十來分鐘,車已駛上了高速。路樁一個個迎過來又一個個倒退,這麽開一截,就能看見一處路标或廣告牌。

開車的人是烏瑾年,往後視鏡一瞟,時岳和蔣星一在後排合捧一個手機,都帶點笑,頭和頭挨得很近。

嘿,敢情還真拿我當司機了。烏瑾年心想,轉頭對副駕上的沈以辰說:“小以辰,放首歌聽聽。”

“想聽什麽?”被點名的小孩眼斜着瞄他,見和他對上了眼,就低下頭劃拉手機,“瑾年、瑾年哥。”

“随便。放你想聽的。”烏瑾年心情驀地大好,目視前方,覺得昨天沒白做低伏小,當那一路孫子。

昨天和時岳、蔣星一分開,他跟在沈以辰邊上說是要看看車。沈以辰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管向前走,任他東拉西扯、嘴皮子也快磨破了也沒看他一眼。

“還生哥哥氣呢?”他腆着臉在沈以辰屁股後頭左晃右繞,“這路上的人可都拿我當猴兒看,你得管他們收票錢,不能白讓他們看戲。”

“誰、誰讓你要跟着我?”沈以辰被他說得有點不好意思,一句打磕巴的話出口,又愈加氣不順起來,“是你自己願意給結、結巴當猴兒!”

“結巴”倆字一出,烏瑾年的腦袋嗡地響一下,趕緊陪着笑臉:“是是是,我自己願意當猴兒。那讓他們免費看我,你消消氣行不行?”

這話說完,眼看就要走到那個訪客進出需要登記的高級小區門口,小孩在帽檐下鼓着一張臉,河豚似的,烏瑾年索性拿身體去攔。

“我嘴賤,我那麽叫是覺着你可愛,逗呢,沒別的意思。”烏瑾年低聲下氣,得不到回應,就一手把帽檐往上掀了掀,掀出兩只滴答掉淚的眼。

“哎喲,怎、怎麽哭了?這、這……”烏瑾年大驚失色,瞧着沈以辰那淚一顆一顆往下滾,圓溜溜的,好像掉在手掌心就得變成珍珠。他這會也成了結巴,一句整話說不出來,把人往樹後面拽拽,翻過來調過去光會說個“對不起”。

這頭沈以辰呢?只恨自己沒出息。他從小就這樣,說話結巴、害羞膽怯,在家被爸爸保護着,但出了外面就是另一個世界。他不像蔣星一,挨巴掌挨拳頭都能拿頭硬頂,從來哭也不哭,他淚窩子淺,聽到戳心的話總是忍不住要流淚。

“我也不想、不想結巴。”沈以辰拿手背抹淚,“你和時哥、星、星一是朋友,為什麽會像其他人一樣笑、笑話我?”

“誰笑話你?誰笑話你我去揍誰!”烏瑾年被沈以辰哭得腦子不太夠用,先只聽見個“其他人”,随後反應過來自己也是那裏面該死的一員,就慌手慌腳地捉起小孩的手腕,朝自己嘴上扇了濕淋淋一巴掌。

“你幹嗎?”沈以辰把手往回抽,一時淚也忘了掉。

“你再打我兩下,要不我心裏不好受。”烏瑾年說,但看小孩攥着個拳頭掙,只能笨拙地松了手,“結巴怎麽了,到底誰笑話你?反正我就喜歡你說話有點結巴的勁兒,每次聽你叫我名字都能聽見兩聲……等等,我不會又說錯話了吧?”

烏瑾年不像時岳,為人除了貧嘴貧舌,還快人快語,有話先說,說了才會反應合不合适、唐不唐突。眼前沈以辰的兩顆大眼珠水盈盈的,看得他心裏直犯嘀咕,擂鼓似的,連小時候數學考 30 分回家都沒這麽沒底過。老爺子最多抽他一頓,還能怎麽着?可這孩子——

“我不生你氣了。”這孩子說,“還沒、沒人這麽對我說過。”

我真不是人,烏瑾年聽完像被軟刀子捅了,笑了笑,笑得特難看。他幹咳一聲,拿出慣常的涎皮賴臉,他必須這樣,只有這樣才能不在這孩子面前把裏子也跌完。

“真不生氣了?不生氣你就叫我一聲。”

“瑾年、瑾年哥。”這孩子倒也直白,說叫就叫,和說哭就哭一樣,一點都不扭捏作态。

“你看,一叫叫兩聲,怎麽着都是我賺。”烏瑾年背過手擦了把手心裏的汗,話又多了起來,只有心率還因為這聲哥過速,“小以辰,以後誰笑話你你就告訴我,我找他好好說道說道。你哥我別的不行,但要論打人,那可是專業的。”

“快到了。”蔣星一和沈以辰異口同聲,烏瑾年收回思緒,時岳把劇暫停。車窗外已經能看到連綿的山,綠比盛夏時要清素,裏面還夾雜着紅與黃的熟色。葉片、石頭和水流的味兒在風中被具象化,和此刻流淌在車裏的詞曲一樣,都是想讓人奔跑吶喊、騰雲直上的掙脫——

“我曾像你像他  像那野草野花  絕望着也渴望着  也哭也笑也平凡着”

一首歌放完,車拐過轉彎開到售票亭外的空地,蔣星一收了前排兩人的身份證,下車和時岳一起去買票。景區只收現金,時岳把找來的錢折好裝進錢包,蔣星一捏着他的身份證遞了過去。

“時哥,你生日是 12 月 6 號啊?”

“眼還挺賊。”時岳沒正面答,但話是默認,他塞好身份證,對小孩半是玩笑半是認真道,“把這忘了,我不過生日。”

“你還挺自作多情。”蔣星一嘿嘿地笑,挨了一巴掌以後率先跑回車裏。時岳跟進去關好車門,用手背扇打了兩下小孩的腿側,卻沒使勁,動作很輕。

車又開動,金頂山修有寬闊主路,能一直開到山頂。時岳和蔣星一把兩邊窗戶放下來,風對着吹,吹得一山的樹葉沙沙地響,還有鳥啼,長一聲短一聲。金頂廟在金頂山山腰,沒開出太久就看到了廟門,向內敞着,門邊有兩行上了年頭的題字——

「半山有洞天,清泉現福緣」

烏瑾年靠邊停車,鎖好車門,蔣星一給他發了一枚硬幣。“金頂廟裏有個許、許願池。”沈以辰對他解釋,“一會進去,可以扔硬幣許願。”

許願池?什麽願五毛錢就能實現?烏瑾年跟着三人邁進廟門,不大的一處清淨地,正中就是那方許願池,池子裏有魚有龜,或快或慢地游,不動的是那座吐水石雕,魚腦袋、細長身,身下一泓清綠,鋪得全是硬幣。

“這是什麽?”烏瑾年插臂問時岳,時岳伸手一指池旁的方石,上面刻了關于這池的傳說:古有鯉魚精修行,在此地得感天地真意,終于一躍而起,化形成龍。這雕像正是鯉魚化龍的紀念。

敢情,這還是只金龍魚。烏瑾年憋着笑想調侃,但剩下三個都正着臉色,他也只能裝作嚴肅。時岳叫兩個小孩先許願,雙手捧着硬幣在額頭輕抵,默念願望後把硬幣扔出去,聽到落水聲再睜開眼睛。蔣星一把硬幣握得很緊,有樣學樣地照做,扔前扔後都想,我一定要考去北城理工。

“叮”、“噗通”,他睜開眼,時岳站在旁邊對他笑,說硬幣先扔進了魚嘴裏,願望一定能夠實現。蔣星一覺得聽了這話比扔硬幣本身更讓他心安,但心安外還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好像……類似于要失去什麽的難過。

都許過了願,幾人在廟裏轉悠。廟的一角有棵大槐樹,挂牌寫着 300 年,樹幹粗挺,枝子向上伸展開來,很有蒼翠欲流、遮天蔽日之感。時岳對着樹冠拍照,陽光透過葉隙撒下,讓照片自帶朦朦胧胧的濾鏡,看久了,頭皮酥,眼也暈。

“诶,這呢,這呢。”身後是兩個小孩的聲音。時岳回過頭,一眼就看到了那只立在地上的小松鼠,背弓着,上面有一條一條的縱向條紋,兩手捧着什麽吧嗒吧嗒地嚼,腮幫子跟發動機似的那麽動。

可愛,是可愛,蔣星一也覺得這毛絨絨的小玩意兒可愛,但可愛并不妨礙它機警。這不,他倆才剛走近兩步,松鼠已拖着長尾一竄一竄地往前跑去,蔣星一要追,自己卻沒留神磕在了臺子上。手機脫手,慢鏡頭那樣上抛、下落,他顧不得小腿和腳趾頭疼撲着去抓,總算沒叫手機摔壞的慘劇發生,只是手背被粗粝地面劃出了兩道血口。

怎麽搞的,這腿腳跟剛長出來似的。蔣星一腹诽着往起站,面前攏過來一道很高大的影。

“沒事吧?”時岳托着他的胳膊肘。蔣星一搖頭,又搖了搖手機說:“沒事,一點都沒摔着。”

“我是問你有沒有事。”時岳的聲音沉了一個度,蔣星一站直了還是比人矮,仰着下巴颏看那張随聲音沉下去的臉,覺得自己沒來由地又往小縮了幾分。

“沒事。”蔣星一說。他皮糙骨頭硬,打都挨過多少了,磕一下碰一下能有什麽事?但看着時岳的臉色,還是沒敢說。時岳顯然也當沒聽見“沒事”二字,只相信眼見為實,單膝屈地去卷小孩的褲腿,被蔣星一後退一步躲開,叫了聲“時哥”。

烏瑾年和沈以辰過來了,腿上那些傷他打死也不想讓別人看見,時岳看懂了,起身朝烏瑾年要車鑰匙。烏瑾年想說什麽,瞧瞧蔣星一又瞧瞧自己這哥們,還是把話都咽了回去。

“喏。”烏瑾年摸出車鑰匙一甩,最終只低聲道,“悠着點,山上可有監控。”

這是緩和氣氛的玩笑話,沒辦法,誰叫時岳嚴肅起來就跟個要打人的大家長似的,這話又只能他來說。時岳掀了烏瑾年一眼,內容是“你腦子有病就去治病”,烏瑾年挨了這一眼倒放心不少,知道這人是太緊張才看着像生氣。

可為什麽這麽緊張呢?緊張得都不像時岳了。客氣、關心有度有界限,流于你好我也好的表面,這才是他認識的時岳,外表不溫不火,內在沉水一灘。

“瑾年、瑾年哥。”沈以辰叫他,看樣子是替好友擔心。

“把心放肚子裏,你時哥吃不了星一。”烏瑾年把眼從兩人的背影上移開,手抓着沈以辰的腦袋瓜一轉,“你看那個,是不是剛剛那只松鼠?”

拉開車門,時岳示意蔣星一坐進去,自己在包裏翻找出濕巾和碘伏棉簽。找好再一看,小孩已經自覺把褲腿卷起。

這會倒乖。時岳撚着濕巾把蔣星一的幾處傷口周圍擦了擦,又掰斷棉簽頭,讓碘伏液充分倒流,一點一點地按塗。

“疼嗎?”時岳問。

“不疼。”蔣星一說。就是好涼,涼得他的心和小腿、手背上的皮膚一樣,癢癢的,又一縮一縮。

時岳沒說話,對着他手背上的傷口輕輕吹氣,氣流像羽毛在他脊梁骨上拂動,引得他過電般起了一陣接一陣的顫栗。

“時哥,”他叫人,聲音有一點啞,“你生氣了嗎?”

不合時宜的問題,但能緩解幾乎蔓延到尾椎骨的陶然……以及快意。蔣星一的臉有點紅,眼又睜得很大,好像有很多流不出來的汗憋在體內,時岳把這種狀态理解為害怕。

“沒生氣。”時岳一手還攥着人的四個指尖,見蔣星一依舊傻傻定定地看他,只好改口道,“好吧,是有一點。”

有一點生氣,其實比一點還要再多一點,不是生蔣星一的氣,是生他自己的氣。小孩身上的傷還不夠多嗎?距上次給人塗藥隔了一個月,還是能看到沒散幹淨的淤青,還有些疤,再也消不去、會永遠留在這顆動蕩不安的星球。帶人出來玩一趟,他怎麽能再叫他添傷?他應該看緊他,看緊他的一舉一動,他應該……

把他圈在自己能夠着的一畝三分地。

這是控制,時岳一驚,這一驚就撒開了手。控制是小孩不能容忍的,也是他自己不能容忍的。他拼命掙脫,不是為了讓自己換個地方繼承罪惡的血脈基因,而是為了真正地做一回人。

就像他對着許願池投下的那枚心願:找到他自己是誰,找到他想做的事。

“別生氣。”但是懷裏靠進來一個熱乎乎的身體,蔣星一好像不知道危險的小狗,摟着他的脖子咬耳朵認錯,“我會小心。”

知道要小心,就不該這麽天真、這麽不設防,時岳控制着不去回抱蔣星一,忍不住,于是只能在收緊兩臂的同時咬死堅決不去控制小孩的那條底線。

“星一。”

時岳覺得現在連這條底線也行将消弭,消弭在兩人熱氣騰騰的擁抱裏,有奇妙的、微妙的、曼妙的感覺趁機擡起了頭。他匆忙把小孩強行剝開,幹着好似缺水的嗓子緩了半天,伸手讓車窗降下一半高度。

“多注意一點,嗯?”時岳拍一拍蔣星一身後,“再冒冒失失讓自己受傷,就要挨罰了。”

做一個好哥哥準沒錯,時岳這麽想。他沒意識到這麽說本質上就是一種控制,更沒留意到蔣星一因為這句話脖子也泛紅。

而他遲鈍、矛盾、混沌着的,總有一天會成為待引燃的火種。

連看兩章,這本好流暢幹淨,又逗又有一點點憂傷,很像青春。喜歡看,催一下更

謝謝寶,這本确實寫得更順一點~這周隔日更,11月開始預計一周六更,歡迎來看~

你是我的小黑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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