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二十五面(下):金頂山不會無路可走,跳下去不會頭破血流

13第二十五面(下):金頂山不會無路可走,跳下去不會頭破血流

「他也可以繼續像高中、大學、研究生那樣學習不喜歡的東西,摒棄掉個性和感知,嚴絲合縫地扮演各種角色,只是轉念想到這次的期限是一輩子,多少就有了那麽點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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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金頂廟出來正是中午,時岳幾人問過廟裏的小師父,得知山上吃飯的地方只有廟後繞下去的那排農家樂。因為路窄,離得又不遠,四人一路遛達過去,聽到好幾聲布谷鳥啼。

農家樂都是山上住戶開的,二層可以住宿,一層幾間就用來自住和堂食。四人沒進屋裏,坐在當院支起的小桌邊點菜,又趁等菜的功夫順梯子上了房頂,平整一片,只有角落堆着摞玉米芯。

半山腰,眺出去已經能将山下風光盡收眼底,習習涼風中,屋舍、道路、綠蔭相映成趣,拿畫框一框就是現成的山野畫卷。看了會,菜上了桌,老板娘在底下吆喝,四人就爬下去先喂肚子。

一餐飯吃得舒服,菜、蛋、肉據說都是山裏貨,時岳沒吃出來真假,但味道嘗着确實鮮美爽口。雞湯上桌,他和烏瑾年一人夾一個雞腿放到小孩碗裏,動作和諧默契得過分。蔣星一從睫毛下擡了擡眼珠,時岳拿筷子一指,小孩就低下眼默默地吃。

臉快埋碗裏了,吃相也跟小狗一樣。時岳看着漾開抹笑,視線一轉,與烏瑾年的目光正正地對上。

“嘛呢?”時岳挑眉,烏瑾年卻不說話,單手支腮從下往上斜睨着他,嘴一撇,說不上是揶揄還是故作高深。時岳于是也懶得理他,只吃自己的,吃幾口不忘看一眼蔣星一想吃什麽,不好夠的就幫人往碗裏添一筷子。

吃過飯,太陽曬得正暖,兩個小孩沿小路拐進坡上的樹林,時岳和烏瑾年跟進去,踩過厚厚的松針和腐葉。樹木幽綠,密疊疊撐在頭頂,光和溫度被重重屏蔽,越深入越清冷潮濕,像闖進了遠離人世的原始森林。蔣星一和沈以辰拿小棍刨開松針撿蘑菇,撿了玩一會又丢開,時岳和烏瑾年拾了回彎形的木棍往遠處擲,重量輕難以飛轉,一脫手就有去無回。

走了不知多久,四下靜到只有鳥鳴聲,樹葉像洶湧海浪鋪開在頭頂,走着,如同游在海底。數億年前,這裏确是汪洋,他們都是古老的魚類,幾乎沒有視力,只有兩排尖牙。時岳正這麽想着,就見蔣星一和沈以辰跑向一段朽木,上面長了成片的野生木耳。一只鳳蝶從兩人身邊飛過,白底帶尾,翅上有兩塊彩斑。

時間在這一瞬過了幾億年,滄海桑田,他們長出了腿,能結結實實走向眼中所見之人,盡管心未必清醒,或許仍然蒙昧。

這一轉就轉到了下午四點多,因為沉在山中沒有分心,鑽出林子時幾人的手機電量都還餘不少。回車裏,繼續往山頂開,車速不快,碾過灑了一地、明顯西斜的暖調的光。

光也透進車玻璃。沈以辰放響音樂,烏瑾年跟着旋律搖頭晃腦地哼,時岳偏頭去看,靠在椅背上的小孩迷迷瞪瞪,像玩累了的困覺小狗。蔣星一想抵抗倦意,不停地蜷縮在廟裏被磕得腫痛的腳趾,可眼前那條縫還是忽忽抖抖、越變越窄。他感覺有人給自己蓋了件衣服,然後就徹底睡了過去。

再一醒,天都昏了,蔣星一睜開眼先看到的是車頂蓋,好一陣沒反應過來自己在哪。“醒了?”身旁有聲音在問,蔣星一循聲而動,用胳膊肘墊着往起撐,勁使大了,整個人猛地往後一撞。

沒有“咚”的一聲,蔣星一的後腦勺和車玻璃之間豎起道肉牆,是時岳及時伸過來的手掌。他趕緊坐直一點,腿挪了挪,蹭過時岳的腿面——

蔣星一倏地僵住,掩耳盜鈴般閉了閉眼再睜大,這才看清楚現在的狀況:他的一條腿曲在一邊,另一條腿搭在時岳腿上,襪子沒了,青紫淤血的趾甲蓋周圍塗了圈藥水。

這不是做夢。因為藥是剛塗不久,車門開着,腳趾晾在空氣裏還有點涼。

“時哥。”蔣星一叫人。

“嗯。”時岳發出一個鼻音,看着小孩把腿從自己身上移開,和另一條一起曲着放好,肩背松懈地塌着,人像毛乎乎、黑溜溜的一小團。

要做好哥哥,就得先做個人,可這時候誰能忍住不逗逗孩子?于是時岳擡起胳膊直奔蔣星一的腿根而去,輕拍兩下,問道:“上午在車裏我和你說什麽了?”

說過的話不少,但一定不要是這一句——

“再冒冒失失讓自己受傷,就要挨罰了。”

蔣星一這時候真恨自己長了個一點就透的好腦子。他不能承認也不能否認,絞盡腦汁中突然靈光乍現:“沒、沒受傷。”

我真機智!蔣星一沾沾自喜,覺得抓住了時岳話裏的關鍵破綻,卻不知他這副小狗眼都亮晶晶的模樣更讓人想得寸進尺。

“那腳是怎麽回事?”時岳繃着自己的臉和聲音,不洩露一絲捉弄孩子的笑音,“當時問了你好幾遍還有沒有哪傷着,就是不說。”

一路走不通,就要另辟蹊徑——

“說謊不該罰嗎?”

哇,寫文的人看來嘴皮子也利落,蔣星一無言以對。猶豫的十幾秒鐘裏,剛剛墊在腦後的手覆上頸肉,推着他往前挪,蔣星一離那對藏在鏡片後、微微挑起的細長眼睛越來越近。青年面無表情,臉側棱角鋒利,但聰明小狗的雷達在這時适時啓動。

“該。”蔣星一主動靠近,胳膊抱着腿,哪哪不和時岳挨着,只有脖子往上仰,線條流暢漂亮。

好像,甘願于交付和獻祭。

時岳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縮,下一秒,蔣星一維持着一小團的姿勢被端上了供桌。沒錯,就是端,蔣星一覺得自己稀裏糊塗地騰了一下空又稀裏糊塗地在時岳身前降落,兩腿分開跪坐,腳還被小心地護住。

這或許不是兄長與幼弟該有的距離,也或許是的,畢竟蔣星一沒有親哥哥。他想象不了更多,只是感覺很安全,安全到好像無論接下來等待他的是什麽他都可以接受。安全以外,也有一點怕,雖然之前有過被抱着安慰、比這挨得還要緊的時候,但時岳的呼吸從來沒有像這次這麽湍急滾燙過。

再說,門還敞着。

“時哥,”蔣星一後知後覺,把臉埋進時岳肩上裝鴕鳥,“以辰和烏哥……”

“去拍照看風景了,”時岳撿起座椅上的外套把蔣星一罩住,就像在學校花壇邊小孩對他自己做過的那樣,“不在車附近。”

桉樹香的外套,很軟很好聞,蔣星一放松全身的重量,在時岳給予的睡夢般的黑暗中安穩沉淪。兩只大手停在他腦後和身後輕拍,沒有哪怕一下的力道是罰,柔柔的,幾乎拍散了他的骨頭、把他拍成了一個小小的孩子。再拍下去,小小孩子變作一尾游在時間深海裏的魚,不會挨打挨罵,不用犟着抖着去抗,所有痛被水波沖遠,他在億萬年後找到了可以停靠的礁石。

賭對了,蔣星一想。時岳所謂的罰從來都是虛張聲勢。

可就在這時,海浪驟然兇猛起來,身後的大手加重力道落了十下,蔣星一差點被卷上岸,慌亂中只能攀住時岳的脖子。

“疼。”蔣星一出聲,其實十下加起來還沒有他老子一巴掌抽得疼。不過小狗雷達吃準了有人會舍不得,所以皮帶打斷了也不哼不哈的人今天輕易就認了慫。

若有人舍不得,誰願意多受一點疼。

聽了這話,沒多兇的大棒果然轉瞬變成了甜棗,托着他一悠一揉,沒原則得很。蔣星一重新靠回去,被安撫得有點享受,還有點羞。

“以後受傷、難過都告訴我。”他聽見時岳在他耳邊說,“不要瞞我,我會擔心。”

耳朵難道連着心嗎?蔣星一瑟縮的同時不免困惑。他分明感到,那句懇切、低沉的話順着耳朵眼直通心底,毫無遮阻,滾熱得烙下了一個印。

“嗯。”他因此答應得甕聲甕氣,旋即從衣服裏拱出頭來,顧左右言他,打破引人眼濕的現狀,“我餓了。”

穿着拖鞋吃過自熱鍋,天已經黑透了。晚風呼嘯,獵獵地吹,穿着外套也覺得有點冷。蔣星一想起昨天晚上他還笑時岳這也拿那也拿,說就在山上待一晚上哪用得着這麽多?現在看來,帶的每一樣東西都有它的用處。

看看電影、打打游戲,說了要通宵的小孩才過淩晨就熬不住,前排一個、後排一個,睡得東倒西歪、酣酣沉沉。時岳從後備箱的袋子裏拿出薄毯,扔了一條給烏瑾年,兩人給小孩蓋上,關了車門走到山邊。

夜幕四合,幢幢山影彼此相接、延伸,是靜寂的墨浪,在深海裏蕩起來又凝固。人站在山頂,也像沉在海底,成了深沉恢宏裏為數不多可以被風撼動的短暫之物,如飄搖的水草,總要被上下渾然無界的廣博擠壓出些心事。

“你剛走的那兩個月,你家老爺子去拳館找過我好幾回,問我要人,一口咬定是我把你藏了。”烏瑾年先開了口,“那一陣,我什麽話都說了,什麽招都想了,最後行不通,只能三十六計走為上,托我家老爺子過去傳話。”

不用親見,時岳也知道烏瑾年這話是往客氣了說,他爸自恃教養良好不會鬧事,但三番五次去拳館堵人的行為本身就是貨真價實的攪擾,更何況這人最擅長的就是把控,最相信的只有他自己,言談間絕對少不了那股自以為是、明面客氣暗裏施壓的腔調。

“抱歉。”時岳凝着臉說。因為愧,兩個字輕如氣泡,出口即破。

“我是為了聽你這句抱歉?”烏瑾年很沒好氣,“你要不會說話就把嘴捐了。”

這個時候,挨兄弟句損比什麽都來得舒服。“那還不如回爐重造省事。”時岳笑說,又順着梯子往上爬,“你竟然沒在他面前出賣我?”

“你以為我不想?”烏瑾年一樂,“我倒真想賣友求榮、在你家老爺子那刷波好感,問題是,您走之前跟我說了嗎?”

最後半句咬牙切齒的,怎麽聽怎麽可樂。“我的問題。”時岳笑着認錯,這次比剛才要真心實意的多,“當時沒來得及,後來……總想和北城徹底做個切割。”

“行了,”烏瑾年懶懶一揮手,嘴角一擡道,“最後沒把我真切出去就不錯。”

至于別的,不用解釋太多。

無言一陣,夜風又吹了幾趟,山上一切都是靜的、定的、模糊的,因為天陰,星星也看不到幾顆。只有這風鬧騰着動,要讓人交出來更多。

“其實這事我真挺服氣你的,”還是烏瑾年先說,“一直也服。你說你,從考大學到找工作沒讓人操過一點心,每一步都走得正正的。我家老爺子從小就拿你當标尺,三天兩頭在家裏敲打我一回。”

是了,這話沒假,在清大附中的家屬院裏他時岳從來都是別人家的孩子,成績好、懂事,規規矩矩有禮有節,沒幹過什麽不着四六的混事。可在這些鑲了花邊的表象背後,他是如何被拆肉剝骨、一點一點打磨塑造成了這副金身,其中曲折只有他自己知道。

哦,還有烏瑾年,烏瑾年也知道個大概。所以時岳聽到烏瑾年接着說:“但還是這次最服你,那麽好的工作,說辭就辭,瞞着家裏跑到這來重新開始。你是什麽時候下的決心?”

“什麽時候……”時岳望着遠山的輪廓沉吟。他找的是份好工作,任誰都得這麽說,國字頭的頭部研究院,穩定、年薪高,因為學歷和在校經歷過硬,一入職就給了工程師職稱,半年實習期滿他就能作為課題組長帶項目。

多好的工作,偏偏他不喜歡,不喜歡體制森嚴、講求奉獻,不喜歡層層分明、上升通道一眼就看得到頭,不喜歡人是龐大機器上的一枚螺絲釘。可工作嘛,哪有那麽多如意?他又沒真的被職場霸淩。他不喜歡,歸根到底是他不喜歡通信,再往前捯,是他不喜歡學理。

不喜歡的東西,可以妥協一時,可以做到極致,但唯獨騙不了自己的心。他也可以繼續像高中、大學、研究生那樣學習不喜歡的東西,摒棄掉個性和感知,嚴絲合縫地扮演各種角色,只是轉念想到這次的期限是一輩子,多少就有了那麽點不甘心。不甘心在時間裏累積,累積到一定限度,難免容易決堤。

決堤之時,就是改變和抗争之時。當年高二分科他就轟轟烈烈地抗争過一次,代價慘痛,慘痛到他不敢回想,而他爸反對甚至不是為了從衆或者選理科更好就業。他爸給出的那個理由簡單到荒謬,卻和此前無數次一樣,因為簡單,所以堅不可摧。

可十年後的這次,他抗争得無聲無息,又壯士斷腕——

“我決定離職就在一個傍晚,那天加班到七點多去食堂吃晚飯,路上看到了夕陽。很美,滿天都燒起來了,每片雲都是不一樣的彩色。回來以後,我本來是要繼續加班,結果對着電腦坐到十點,我打開文檔寫了辭職報告。”

沒有争吵、突變,就這麽平平常常,在格子間、實驗室、各色軟件和白熾燈下累積過的點滴串聯成了一個臨時起意的決心:他不想一輩子就這麽過。

那該怎麽過?其實他沒有想好。所以就像他爸在郵件裏指責的那樣,這個決心輕率任性、不負責任,是偏離令人羨慕的穩定軌道的一次謬誤。可他知道自己需要一次脫軌,需要離經叛道,需要毀掉這歲月靜好背後的幽深和扭曲。他需要得迫切、瘋狂、不計代價,哪怕并沒有找到曠野裏屬于他的那條後路。

而現在,三個多月以後,路依然未知,他已站在了山上。一座山,開車、徒步都可登頂,聽說還可以坐索道,即使到不了淩絕處,半山腰也有可供許願的廟。怎麽走跟怎麽活一樣,四通八達,每個終點都有不同的風景,就算走到絕路他也認。真到那時,他會跳下懸崖,把自己的一切托付給命運。

他毫無道理地堅信,金頂山不會讓他摔得頭破血流。

高處不勝寒的人才能體會的一種孤獨。 獨孤求敗。

你是我的小黑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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