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二十六面(下):心願過境,認真想念和等待的人,原地就能撿着星星

15第二十六面(下):心願過境,認真想念和等待的人,原地就能撿着星星

「唯一有點糟糕的是,他開始想去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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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蔣星一一起走到山邊,時岳看到天已經變了顏色,白裏泛青,那條破口也開得更大。曉寒蒼蒼,雲海茫茫,光一點點變得耀眼,移不開眼睛,站着也忘了時間。就這樣看着,到處都美,因而不知道該往哪看,直到紅日挑破山頭,那一瞬,視線再無別的焦點,只有最熾烈的紅,冉冉躍升。

紅,紅得發燙,燙得所有顏色都在變深,山、樹、雲一一顯形,日出原來是這樣一種可以體貼到萬物的壯麗。目光移開了一會,就這麽一會,天邊霞光萬斛,千裏熔金,太陽掙脫了山,從紅退成黃,灑下水流樣溫暖的光。

亮了,亮的時候天空的顏色也從深變淺、從複雜變簡單。藍是新嫩的淡藍,中間夾一道粉,剩下的全在雲裏,風起雲湧,翻出一派派黃澄澄的卷舒。日下是雲,雲下有山,松濤柏浪永無止境,還夾雜了更加聒噪的晨起鳥鳴。

看來世界醒了,到處都是聲音,人在其間也想找找存在感,所以要放開喉嚨向對面的山吶喊。蔣星一和沈以辰兩手放在嘴邊聚聲,喊些單字的語氣音,山收到了,給出回聲作為反饋。兩個小孩于是喊得更加賣力,時岳在一聲去和一聲回之間計時,默默估算兩山的遠近。

算出數的那刻,去和回的內容變了,蔣星一喊的是“我要去北城”,沈以辰喊的是“我要學動醫。”喊完後時岳和烏瑾年同時呆了呆,呆的原因不同,但是烏瑾年先說話。

“動醫?什麽動醫?”

“就、就是動物醫學。”沈以辰解釋。

“你想學醫,”烏瑾年把這個名詞拆分着捋,“給動物看病?”

“嗯,清、清海大學就有這個專業,爸、爸爸也同意。”沈以辰看他,忽而很敏銳地問,“怎麽了?”

能怎麽,還不是猛一下想象不出這麽一白嫩小孩對着動物治療的畫面嗎?烏瑾年總覺得學這個又累又苦,但看沈以辰兩眼小錐子似的,又不想讓人覺得自己不尊重他的理想,于是只能以玩笑的口吻打哈哈。

“沒怎麽,就是想着你要是單純學醫的話我還能跟着沾沾光,有個頭疼腦熱就去找你挂號。”

“學這個也不耽誤。”時岳看過來,“專業更對口。”

顯着你了是吧?烏瑾年迎着看回去,心想要不是想在沈以辰面前裝個穩重的大人樣,我現在就得上去撕了你這張嘴。不過時岳倒也沒繼續說什麽,他剛剛那句話完全是和烏瑾年常年鬥嘴形成的條件反射,這會,他的腦子裏其實全是蔣星一喊出的那句話的餘震。

聰明又目标明确,這樣的小孩像五指山壓不住的太陽,輕而易舉地照破了他心頭的貧瘠——那裏寸草不生,因為長出的東西要被逐一修剪形狀,因為被剔除和扼殺過的太多,所以對所有萌動冷淡,對所有渴望不争,對所有需求漠視。

時間久了,也就長不出所謂的理想和熱愛,長不出非要去做不可的事。

就像三個小時前,他獨立山頭,才在萬籁俱靜中回複了編輯發來的郵件,如前兩年一樣,複制粘貼,回複的還是拒絕。要說起來,這個編輯姐姐從他的第二本書就開始跟他,這麽多年一直合作愉快,她清楚他的寫文風格、擅長類別,也清楚他的個性和邊界,該堅持的堅持,該退讓的退讓,唯獨在勸說他報名參賽這件事上雷打不動,即使他一早就明确表示他不會參加也年年來邀。

幾大頭部網文平臺聯合舉辦的中長篇小說大賽,每年 10 月初開始報名,報名周期 3 個月,報名者附代表作品和參賽大綱進行資格審核,通過篩選的入選者将于年後統一去往麓江市集中封閉創作。該賽事自兩年前首度舉辦就備受業內關注,獲獎作品不僅可以直接與當下大火的發行出版機構簽約,賽事前三名還會獲得知名影視劇導演的版權競購和豐厚獎金。也因為這樣,無論是新人還是老手都想要在這方競技場上博個名利雙收的可能,報名人數也是水漲船高,一年多過一年。

但時岳依然婉拒。盡管他自己對作品影視化的誘惑并非全無心動,盡管編輯姐姐已經表示他的過往成績足夠亮眼,甚至暗戳戳指明只要他有差不多的大綱平臺就願意推薦他參賽,他還是主動停留在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現狀,不往更高的階段攀登。

為什麽呢?這個問題,不只有編輯姐姐會問,他自己也問過自己。以前兩年問了也茫然,今年卻突然在拒絕後反刍出了一點原因。他不是無欲無求,不是沒有野心,只是決定追逐就有失敗的概率,而他既無直面自己寫手身份的坦誠,更早就領教夠了“失望”二字的滋味。

他也會像蔣星一一樣,懼怕一場考試、一場排名篩選,懼怕到要用冠冕堂皇的理由來粉飾逃避。時岳平視着望山,耳朵裏飄進烏瑾年和兩個小孩的對話,關于對打拳的熱忱,關于學拳的艱辛,以及現在的小有所成。

內裏實,目标定,說起一路的笑話和收獲才能雲淡風輕,既無自卑也不顯炫耀。兩個小孩邊聽邊問東問西,蔣星一拿一對狗狗眼看人,連連說“烏哥你真厲害”,聽得時岳心裏泛起了莫名的酸。

同頻的人之間本就相互吸引,他也絕非嫉妒好哥們。或許是一夜未睡,頭腦反而代償性地運轉,想得多,卻理不出所以然。

“星一,”可烏瑾年瞥了時岳一眼,笑眯眯地問蔣星一,“那是我更厲害,還是你時哥更厲害?”

凡是當面比較的問題都不好答,蔣星一試圖蒙混過關:“時哥也會打拳。我覺得你倆都挺厲害。”

“你時哥那拳還是跟我學的呢,”烏瑾年卻不滿意,“要真論起來,他得叫我師父。”

……這是非得決出高低的意思嗎?蔣星一眼珠轉了又轉,可本來就沒睡醒,轉不出一點急智,最後只能老老實實地說:“烏哥你打拳比時哥厲害,可是時哥脾氣好,又是學霸,我覺得整體來說還是他更厲害一點。”

蔣星一越說聲兒越小,一說完就抱歉地笑,露了兩顆尖尖的小犬牙。烏瑾年不買賬,聽後拉着長調叫喚:“星一,你往我肺管子上戳是吧?我傷心了。”

“烏哥……”蔣星一信以為真,正要調用腦細胞想轍應對,時岳已出聲叫他。

“星一,過來。”

這句指令,像對壞心眼的鄰居宣告小狗有主似的,烏瑾年差點笑出來,憋得臉部肌肉直抖。蔣星一對烏瑾年笑了笑就奔時岳而去,而沈以辰則輕拍烏瑾年的手臂安慰。

“瑾年、瑾年哥,沒關系,我覺得你更厲害。”

靠,這可犯規。

在山頂又待了一陣,四人分成兩組,時岳和蔣星一去坐索道,烏瑾年帶恐高的沈以辰開車下山。索道上車點離山頂不遠,按路标走了十分鐘就到,纜車路過不停,兩人趕車似的沒站穩就往上跳,到車門關上前,時岳一直伸手護着蔣星一的腦袋。

纜車走得很慢,半程下半程上,車廂是半透明的,周圍和腳下的風景都能看清。樹木如汪洋湧動,頭頂也似倒懸的海,雲朵是那天游樂園裏的棉花糖,太陽就藏在兩片雲的中間。

這裏離天很近。

蔣星一繞着圈地看,看不夠,屁股下面像長了釘子。時岳手臂搭在座椅靠背上回彎,沒碰着蔣星一,但是個随時可收縮保護的圈。

“星一,”時岳仰着頭向外看,“坐這個是不是有點坐摩天輪的意思?”

坐索道是時岳提議的,沒別的原因,就是想圓蔣星一的願。他是個沒什麽要求、能夠接受無常的人,但對蔣星一,他總希望能盡力周全。理想也好,芝麻大點的需求也好,只要是蔣星一的心願,他就想幫他實現。

如果暫時實現不了,那就從別的地方彌補一點遺憾。

可哪有人要這麽事無巨細地負擔另一個人的心願?就是端居寶座的神也只有傾聽的義務。除非,是人逼迫自己修煉出無所不能的神力,或者是神甘願落地為人。

而無論是哪種,都會讓蔣星一惶惑。

時岳等了一會,沒等到回話,看回身邊,只看到一個圓滾滾的後腦勺。“星一?”時岳趁叫人順手摸一摸,“在想什麽?”

“這個和摩天輪不一樣。”蔣星一說,“等修好了,我還是要去中心公園坐摩天輪。”

這話說得像個別扭的小屁孩。小屁孩不是不識好歹,只是貪心不足,一份心願被小心珍惜,就想試試更進一步會不會被回應滿足。

“好啊。”時岳倒沒體會出那麽多,他把自己的所作所為全部看作天經地義,“我留意着,等修好了咱們再去坐。”

順着纜繩懸挂滑行,他們的所在離天比離地更近,從頭頂到蒼穹的這段距離,只允許一個心願過境。蔣星一的心尖癢得雀躍,雀躍得輕盈,他覺得心願能否實現已經不重要了,因為這裏比摩天輪還要接近他幻想中的美好。

唯一有點糟糕的是,他開始想要去依靠。

下了纜車,四人再次彙合,開車停靠,去碼頭坐搖橹船。今天來玩的人不少,但大都選擇坐快艇或大船,八人座的搖橹船除船夫外只坐了他們四個。

穿上救生衣,船晃悠悠地搖了起來。因為船的底盤低,吃水後再向兩岸看只覺山更峭拔,碧水悠悠如蜿蜒不絕的絲帶,載小船向深處空游。烏瑾年傾着身子拍照,蔣星一和沈以辰探頭朝水裏看,時岳默默坐得離蔣星一更近了些,手挨着人的救生衣邊緣。

行出十來分鐘,峽谷驟然收窄,光也幽暗下來,兩岸絕壁像蹲踞睥睨的石獸。江水在這種光線下綠中泛藍,擡頭的天也是狹長一線,船邊有開着小黃花的浮游植物,蔣星一伸手去夠,半個身子都往外探。時岳拿胳膊在前面攔,剛想提醒一句,蔣星一就仰起那張燦爛笑臉沖他樂。

樂得他沒脾氣,只能沾點水對着小孩彈。蔣星一顯然不在這些事上吃虧,立馬也舀了水來潑,還不忘捎帶上沈以辰,于是船裏很快就像過小型潑水節那樣下了一場人工降雨。

小雨初停,船從逼仄駛向敞開,水面重新亮了起來、寬闊起來。蔣星一邊搖邊胡嚕一頭濕發,嘴張張合合和沈以辰說着話,像含着尾靈活的小魚。時岳淺笑着看,當頭被淋了一捧水,罪魁禍首烏瑾年舉着手機沖他晃了晃。

“你等着的。”時岳暫且克制住欲行進攻之舉的手,掏出手機一看,烏瑾年在微信裏發來幾張圖片。

點開一看,沒有濾鏡的半明半暗裏,幾張全是他和蔣星一的合照抓拍。水珠以各種角度在兩人之間迸濺,不變的是他的手,始終那樣不顯山露水地攔在蔣星一那側的船沿。

圖片底下是一條文字信息:「“兄弟”情深」。

時岳把照片一一保存,收起手機,掬水給了烏瑾年當頭一浪。

玩過鬧過,下船後幾人身上都濕潮潮的,好在坐上車風吹一路也就幹了。開回市區裏熟悉的街道,時岳把睡得不省人事的烏瑾年和沈以辰送到地方、挨個叫醒,再把車停在星語軒門外。蔣星一還在車裏睡着,外套為了遮光都蒙上了臉,時岳進店給盆栽澆水。

三天不見,種子已破土生長,竄起手指長短的一撮小苗。

該買個大點的花盆了,時岳想着,挑了全套文具裝袋,關門落鎖。開回小區,又是幾次叫不醒人,蔣星一睡得軟爛成了一灘,整個人歪在前後座的夾縫裏,時岳只好認命地做了力工,瞅着沒什麽人的時候把小孩薅出來往肩上一抗,就這麽一路扛回家撂上了床。

開窗通風,把換下來的衣服洗好晾好,又刷幹淨兩人的鞋,時岳終于被困意侵襲,匆匆沖了個澡就一覺睡到了晚上。等睜開眼,時岳渾身的筋骨都沉,緩了好半天坐起來,這才發現窗簾被拉得嚴絲合縫,門也閉得緊緊的,黑洞洞又封閉,不是自己睡前的樣子。

時岳開燈下床,拉開門走進客廳,主卧的燈亮得溫暖如晝。蔣星一坐在桌前寫寫算算,寫一會就伸長脖子拿嘴去叼旺仔牛奶軟包上的吸管。小孩頭發還炸着,桌上扔着幾個拆開食空的零食包裝袋,時岳看着就笑了,輕聲叫人道:“星一。”

蔣星一吓了一跳,拿眼對着他眨巴眨巴,很快偏到一邊。“餓了吧,”時岳走過去在人頸後捏了捏,“晚上想吃什麽?”

時岳的動作熟稔自然到不像話,不是第一次了,可這次蔣星一像被捏住命脈一樣不能動彈一點。三個小時前他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是穿着睡衣睡褲躺在家裏的大床上,那種魔幻體驗現在想想還叫他的臉熱得能煎雞蛋。不用問,外衣外褲不是自己長腿跑的,也沒本事把自己洗幹淨晾起來。那麽真相只有一個——

把他從車裏弄上樓、給他換了衣服又洗好晾好的,就是現在放在自己脖子後面的手。

它若無其事,安如泰山,沒有一點枝蔓橫生、拖泥帶水的意思。蔣星一覺得自己的扭捏來得實屬莫名其妙,他悶悶地回:“都行。吃個快的吧,我想早點睡覺。”

明天要送烏瑾年去車站,再送小孩回家,然後加滿油把車還回去,是該早點吃完早點收拾。時岳撤開手說:“我去煮個面。吃完我和你一起把東西收一收。”

蔣星一“嗯”了一聲,咬着吸管往紙包裏吹氣,腦袋瓜圓滾滾就在自己手下。時岳摸上去,又說:“明天回去了,又得隔好幾天才能見面。”

這話聽着有點無可奈何的低落,蔣星一卻莫名其妙地振作起來。他把吸管頭一吐,撕下一條作業本的邊,頭也不擡。

“時哥,看這。”

說完,手捏紙條打結壓實、一折一翻,等塞好邊角後推着向裏一擠,蔣星一把疊好的小星星舉過頭頂。

“一天疊一個的話,疊不了幾個我就來了。”

把尋常日子折疊進一枚星星,幾枚幾乎雷同的冗長可換得一枚鮮活生動、獨一無二的短暫。這是消消樂游戲的終極奧義,還是只屬于岐城周末的限定驚喜?時岳去拿蔣星一指尖上的星星,觸碰的瞬間,小孩的手泥鳅似的往外滑。他見狀以掌合握,把那不老實的手連同星星一起圍在自己的掌控範圍之內。

“好。”時岳應下。

見不到面的時候,總得要見點什麽。而認真想念和等待的人,原地就能撿着星星。

分開因此也從宇宙塵埃,變作浪漫星雲。

追到最新了,很喜歡你這本!還有我真滴好奇時岳的過去啊啊啊,你太會吊我胃口了

時岳過往的揭開算是個小高潮,安安往後看,絕對不會失望噠~

你是我的小黑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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