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三十七面:藥王山,半山北風,半山答案

20第三十七面:藥王山,半山北風,半山答案

「不是崇拜,不是心疼,不是感動,不是信任、依賴、一見他就沒骨頭到想肢體接觸裏的任意一種。你是怎麽區別這些和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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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去一來,日子到了 11 月 9 號,又是周六。上周末把蔣星一從店裏領回家,外面刮了一夜的大風,道邊樹上的葉子幾乎全部掉光。家裏還沒來暖氣,早晨從被窩出來還有點冷,但比起外面還是個暖窩,時岳和小孩站在窗戶邊朝小區裏看,玻璃上凝結着一層白氣。

到這周,立了冬,天氣更冷、更濕,老是有憋着雪沒下的感覺。時岳營業看店、中了篇短篇,隔兩天中午給盆栽澆水,還瞅着空把藍牙音箱上掉的小件粘好。試了下,竟沒摔壞,于是他這幾天的夜裏就在店裏放着音樂碼字,頭頂是和蔣星一同賞過的幽寂星空。

除了時不時會想一會小孩,并無別事。

周四下午,奶奶來了趟店裏,問他周六有沒有時間。老人說話有點喘,他先把人讓到座上,詢問得到的答複是“換季,有點着涼”。時岳給奶奶倒熱水,說周六沒什麽必須要做的安排,奶奶緩了口氣,說想讓他陪着去趟市郊的小院。

這有什麽不行?時岳一口答應,也可以說是求之不得,他老早就想看看蔣星一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周五晚上,蔣星一打來電話,開口就是埋怨,埋怨奶奶竟然想不帶他一起回。時岳聽那張小嘴噼裏啪啦埋怨完奶奶又埋怨他,不由好笑道:“這不是因為學校周六上午有個作文技巧講座嗎?我們中午前就回來。”

“不行,我也要去!”蔣星一嚷嚷,“我已經和奶奶說過了,咱們中午一塊去。”

聽聽,聽聽這為了達成目的黏糊糊到犯規的語氣。自從上次哭過那一場,蔣星一又被打通一根關于信任和坦誠的筋脈,在自己面前要做這個、想吃那個,頗有些頤指氣使的嬌縱。

就說這一次吧,因為暗暗“記恨”他和奶奶的私下串通,蔣星一就連他打過去的視頻也不接,只肯在電話裏和他說兩句。時岳又氣又想,牙根都癢癢。

但能怎麽辦?

已經寵起來了,只能繼續往下寵。

所以在星語軒坐到 11 點半,時岳才和奶奶一起往學校走,接上了蔣星一,還附帶一個臨時邀請的沈以辰。時岳領着越發壯大的人馬去溫馨粥面鋪吃飯,吃完又應沈以辰的提議把車開了過來,輕按一聲喇叭,招呼一老兩小上車。

岐城是真的小,開了不大會就進了市郊,這要在北城,這點功夫連半個區也跨不了。奶奶家的小院在一排小院的把頭,時岳靠邊停,看兩個小孩蹦蹦跳跳要摻奶奶下車,被奶奶很嫌棄地拒絕了。

開門進院,時岳走在最後面,院子不算太大,但方正,迎面是一棵迎客的核桃樹。原先院裏應該種過菜,菜圃用磚塊圍着,和爬藤架一起規規矩矩靠在院子一角。三間連排小屋正對院落,彼此有牆獨立隔開,另一側是廚房和儲藏間。奶奶拐到儲藏間門口想要找東西,叫時岳帶着兩個小孩玩。

“看見沒,奶奶現在拿他當親孫子呢。”蔣星一搬着梯子架到牆邊,一邊叫沈以辰先上,一邊沖時岳的方向努嘴。時岳走過來幫蔣星一扶梯子,淡淡地笑,等人往上爬時才發作,瞄準了揚手就是兩下,扇得蔣星一跟坐火盆裏一樣呲溜一下竄上了房。

一層高,站上去看不了太遠,但離天到底比在院子裏要近些。午後天陰,天邊只有一小片有雲,時岳能想象出蔣星一在這看星空的樣子,卻想象不出這的星空。或許應該更璀璨、更密集,每一顆星星都像小孩的眼睛。

這麽想想,來這一趟也不是沒有遺憾。

站在時岳身邊,蔣星一卻不這樣想,那晚看過星語軒的星空後,他對奶奶家的小院已經只有懷念、沒有執念了。岐城市區有正當時的、只屬于他的星空,星空上還有兩顆小星星跳進懷中,成了他一低頭就能看到的陪伴。

“那是什、什麽山?”

正想着,沈以辰指着雲下的矮山發問,蔣星一搭上他的肩膀,說這的人管它叫“藥王山”。藥王是當地的地神,據說就落腳在這座山,所以饒是金頂山在省裏也有名,附近的老戶求平安還是會上藥王山。

“藥王山上沒有廟,只有一處碑、一株古柏。”蔣星一講完山的來歷又說,“等會帶你倆去看看。”

“好啊。”沈以辰舉雙手表示同意,時岳也點頭,卻不說“好”,只趁着沈以辰低頭看手機的檔口湊近蔣星一,低低地一笑。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看來還是得奶奶的親親孫子帶着才行。”

這人怎麽打了人還要給話聽?蔣星一瞟一眼沈以辰,按捺住撲過去給時岳肩膀上再來一口的沖動,憋着按兵不動。時岳最知道見好就收,看蔣星一吃了癟想尋機報複,立馬擡手撓一下他的手心,問道:“有小孩生氣了?”

嘁,我才沒你那麽小心眼。蔣星一一受癢就想笑,一笑就破了功。他把手揣兜裏閃到一邊,剛要說話,奶奶就在底下叫時岳下來幫個忙。時岳高聲應了,拍拍他順梯子往下爬,他抓着梯子頭探身出去看,看見奶奶找了個開鎖師傅來。

好好的,這是要幹嗎?蔣星一瞪着眼睛看,還沒看出個所以然,先被身後很小聲的一句話吸引了注意:“我也想、想你。”

“瑾年、瑾年哥。”

十分鐘,這是蔣星一今天最煎熬的十分鐘。自十分鐘前聽到沈以辰叫出那個名字以後,他就豎起耳朵全程追蹤,偷偷摸摸還不敢靠得太近。這通通話顯然是電話那頭的人說得多,沈以辰多數時候只聽着,偶爾回應,字句都簡單。

好像那句“我也想你”是他的幻聽。

怎麽有這麽多話要說,蔣星一抓心撓肝,又等了一會,終于等到沈以辰說“那晚上回去再說”。放下手機,沈以辰一轉臉,笑還沒完全收回去就差點撞蔣星一身上。

“你、你幹嗎?”

“是烏哥嗎?”

兩人同聲不同語,話音落,房頂上短暫地沉默了一下。沈以辰先有反應,斯斯文文地點一下頭,承認道:“是他。”

哇,這語氣,就像說晚自習要做一套數學卷一樣自然。

“你、你倆……”這會反倒是蔣星一結巴。他問不出“你也想他”是個什麽意思,只能卡帶似的重複。

沈以辰低頭,用手指纏着衛衣上的帽帶,纏了幾圈,他擡頭對蔣星一說:“我喜歡他。他也喜、喜歡我。”

“喜歡?!”蔣星一脫口驚呼,“你倆在一起了?”

這是什麽突如其來的陰天大霹靂。

“沒有。”沈以辰把蔣星一往這頭拽了拽,防止他從房檐邊緣摔下去,“我們、我們互相喜歡,但現在還不、不适合在一起。在一起,要等到我考、考去北城再說。”

你倆這都定下了?這都什麽時候的事啊?蔣星一腦子裏亂糟糟的,半張着嘴看着這個比他還小半歲的好哥們,過了好一會才往前捯出一個關鍵問題:“你倆誰先喜歡的誰?”

問題太多,先把這轱辘交代了。

“應、應該是他吧。”沈以辰坦然無比地回答,樣子就像在分析解析幾何的大題,“但是我先挑明的。”

不是,你這有點自豪的表情是怎麽回事?蔣星一嘴沒合上,上下嘴皮輕輕一碰,吐出四個字:“展開講講。”

沈以辰聽了就笑。他是在愛裏長大的小孩,對什麽是喜歡、什麽是善意看得準、分得清。烏瑾年從一見面起對他就好,那種好是處處表現怕他感受不到,又要收斂着怕惹他厭煩。那種好沒有時岳對蔣星一的好周到妥帖,意外地笨拙、熱忱,但就是因為這樣,才讓他覺得真誠。

真誠,真誠讓烏瑾年變成了一個情窦初開的高中生,一遍一遍去做對他好的事,分開前認認真真教他在打架時打哪能事半功倍,分開後每天拐一百八十個彎打聽他有沒有被欺負,給他郵北城的吃的,錄清海大學的風景,在空無一人的拳館給他唱歌。透過烏瑾年,他看到了一種更生動、更廣闊的生活,看到了一種非常有活力、非常旺盛的人生,他常常笑,笑的是以前的好幾倍還要多。

早也笑,晚也笑,沒事就想笑。沈以辰在所有學習的空閑笑着想烏瑾年,不亂心志,反而讓他對很多事不再畏懼。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喜歡上了烏瑾年,喜歡這個即使扔到荒島好像都能活得很好的青年,喜歡他的強健、他的笑聲,喜歡他在視頻裏看着自己,莽直地往外噌噌冒傻氣。

喜歡是藏不住的,烏瑾年也沒想藏。沈以辰本着年紀大的先捅窗戶紙的原則從等待到暗示,誰想這大喇喇到不行的大哥就是給他打太極,真避不開話頭也只把“喜歡”用“我下個月就去岐城找你”來表達。

“你以什麽身份來找我?”

沈以辰一棍子把球又打回去,聽烏瑾年言語飄忽,沒什麽說服力地說“哥哥”。“我不缺哥哥,”他當即冷笑,“如果是這、這樣,你不需要為我做更多。”說完他就要收線,這番幹脆果斷的操作總算把烏瑾年逼急了,沈以辰聽人颠三倒四、語無倫次地有什麽說什麽,說到最後,索性連顧慮也一起坦白,說不能讓自己影響他。

“你小看、小看我,我同時談三個也不、不耽誤考大學。”他聽完,言之鑿鑿地給烏瑾年喂定心丸,又很直接地問,“瑾年、瑾年哥,我喜歡你,高考前我可以就拿你當哥哥。但我要你一、一句準話,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這套操作,可以說是亂拳打死老師傅。烏瑾年在視頻裏沉默很久,低低、狠狠地蹦出一個“操”,往後刨了兩下自己的頭發,眼睛可疑地泛了紅。“不喜歡你我每天這是幹嗎呢?誰能對弟弟上這份心?”烏瑾年裝也不裝地攤了牌,繼而咬牙切齒道,“你好好學習,不準和別人瞎談。老子很快就過去,到時候當面告訴你喜不喜歡。”

亂拳出奇跡,被降服的不只有烏瑾年,還有此刻聽完講述、就差對沈以辰頂禮膜拜的蔣星一。“不是,你在這事上這麽猛?”蔣星一不敢置信,“你爸要知道了怎麽辦?”

又問:“你讓烏哥過來,萬一高考完你倆感覺變了,沒在一起,那又怎麽辦?”

哪有那麽多怎麽辦?沈以辰這會倒覺得自己這個敢拿拳頭硬剛好幾個的朋友也有他的膽怯和退縮。他聳聳肩道:“高考前我拿瑾年、瑾年哥當哥哥,我爸知道也沒、沒什麽。”

“至于以後,我确、确實說不準。”

沈以辰說到這略一頓,想了想,雙手搭着向上抻:“但我先活的是現在。我現、現在喜歡他。”

因為這點小小的沈以辰震撼,蔣星一直到上了藥王山還心不在焉,把兩人說過的話想了一輪,最後想的是下房頂前的那一問一答。

當時他問:“你怎麽就這麽确定自己是‘喜歡’烏哥?”

不是崇拜,不是心疼,不是感動,不是信任、依賴、一見他就沒骨頭到想肢體接觸裏的任意一種。你是怎麽區別這些和喜歡?或者說,在你們建立的種種關系裏,你是怎麽判斷自己是把他作為他本人去喜歡,而不是作為朋友、哥哥、保護者,或者……

或者後面的身份只一閃念,但雷得蔣星一差點給自己絆一跟頭。時岳及時扶了一把,看蔣星一站穩就把手移到小孩身後警告似的拍了拍。

“不看路,想什麽呢?”

拍得很輕,因為他說這話其實沒什麽立場,上山的一路上,他也還神游在小院。被奶奶從房頂叫下去以後,他陪奶奶一起看着師傅給儲藏間換鎖,換完鎖,奶奶給了他相冊和兩把鑰匙。

一把大門的,一把儲藏間的。

“我年紀大了記性不行,東西老丢。”奶奶對此這麽解釋,“放你這副備用的。”

聽着倒沒什麽毛病。可——

“您放我這,星一回頭知道了又該說您拿我當親孫子呢。”

時岳借開玩笑的口吻把鑰匙往回推。按照他的思考方式,房子鑰匙這種東西還是交給親親孫子才合适。

“星星也丢三落四,放他那兩天就找不見了。”奶奶不接,反過來将他的軍,“小時,反正我是拿你當親孫了,你拿不拿我這老婆兒當親奶奶?”

話說到這,時岳連連點頭,只能收了鑰匙,以實際行動表示認同這份祖孫情。奶奶這才笑了,指指房頂道:“先不告訴他。省心。”

得,您這是管殺不管埋。時岳聽了也笑,心想那就等着小孩知道了以後假裝吃醋鬧脾氣吧,到時候還不得他來哄。

奶奶又說:“都放你這……我放心。”

在說這句話時,奶奶的樣子很像欲言又止,但時岳沒有窮追猛打的習慣,也就無從得知那份未盡之意。現在想起,還忍不住要疑慮猜測,直到有只手戳了戳他。

“時哥,到了。”

手戳在他的腹部,戳了就跑,時岳擡起點頭,看到了那株需要兩人合抱的粗壯蒼柏。除了樹幹,柏樹的每一節枝條上都纏了密密麻麻的紅布帶,迎風一彈、一擺,每條都是一個與健康、平安有關的祈願。

「藥王山,半山墳,半山願。」石碑上的刻字總結得到位。上山時往林間随便一看就能看到低矮墳包,全是已去的,到了頂,卻又是活下去的企盼。一山埋骨,多少陰陽兩岸人只能靠清風相連,情之所寄,對還在世的人來說全在一座藥王山。

大概人人心中都有一座藥王山,埋葬的,也是想念的。時岳的藥王山在岐城以北的今安縣。

現在的這陣北風,應該也是從今安縣吹過來的。

“時哥。”

這一聲叫散了風。此時此地,藥王山上站着的不再是幾個月前的他自己。時岳低頭,看見蔣星一耳朵尖發紅,再一看,他的手正貼在人後腰靠下的位置。

快拿開。這就是蔣星一眼睛裏全部的內容。小孩又脆又恥,瞪着他,讓時岳沒忍住偏要犯個壞。這只手從蔣星一崴那一下開始就無意識地護在這,現在終于舍得稍微擡一擡再落。

“怎麽,長大一歲就不讓哥碰了?”

什麽話!蔣星一被這兩下拍得骨頭都酥,但酥又沒酥夠,他燥得拱起脊背,恨不能變成只小貓小狗追着時岳的手掌走。

這又該歸為一種什麽樣的感情?

兄不兄,弟不弟。友不友,生不生。“喜歡就是喜歡嘛。”他在這時想起沈以辰的回答,“真喜歡了,你自己就、就會感覺得到。”

看來喜歡很主觀,沒有标準答案。一次一次身體的貼近,一次一次心的癢動,在大腦發現問題以前,它們已經憑本能在尋找答案。

那個答案,也在風中的藥王山。

“不讓。”腰上的手烙得好似火燙,蔣星一嘟囔着閃開,勾着沈以辰的脖子往旁邊走開兩步,狗狗眼賊兮兮看過來好幾次,像是防備,又有點說不出的釣。

這麽看人,不可謂不危險。時岳眯了眯眼睛,心想如果不是沈以辰還在這,他一定會把這只小狗抓過來一整個嵌進懷裏,讓他嗚嗚嗷嗷只在自己身前。

管他讓與不讓。

這麽想着,前塵往事和今安縣都淡去了。自來了岐城、遇到這只小狗,時間越長,他就越少再回想過去,也幾乎不去糾結未來。

只想現在。

而現在,眼前是有蔣星一的藥王山。

你是我的小黑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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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三十七面:藥王山,半山北風,半山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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