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三十四面(下):星星,小星星

19第三十四面(下):星星,小星星

「又痛、又癢。肉在掉落、生長。全是因為這只嗚咽着不肯靠近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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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亮看向暗,時岳愣怔了好一會才能看清。幾乎四分五裂的護眼燈,沒拉嚴的書包和裏面掉出來的東西,一地淩亂、破碎,但時岳的五感和動作終于恢複。

好在,摔下來的都是些死物。

他走過去把書本、文具裝回書包,還有那個裹在校服裏被磕掉行星的小音響。這一幕與學校樓道裏争執過後的狼藉相似,但他比當時更慌、更氣、更悔。裝到一半,樓道的聲控燈随咳嗽亮起,蔣宏飛鑽出來邊拉外套邊往前走,對滿地混亂視而不見。

五樓的燈滅了。時岳把剩下的東西胡亂一塞,跨步往樓上沖,敲門的時候動靜比平時都大。奶奶開了門,見是時岳先緩了一半神情,時岳邁進客廳,鞋也沒換,看到灑了一地的小菜和酒,湯汁淋漓濺到了卧室門口。

“星一……”時岳往卧室的黑裏看,奶奶搖了搖頭。“星星跑下去了。”奶奶比半個小時前佝偻下去一些,臉上的每一條皺紋裏都是疲憊和擔憂,“正好,你陪我一起去找一找。”

時岳這才注意到奶奶套了件棉襖,鞋也換了一只,像是正要出門找人。“外面黑,您別跑了,我去找。”他抓上奶奶的一只手一握,說話間身體已轉向大門,“有信了我立馬給您電話。”

奶奶的另一只手握了上來,握着他一搖。這一搖,是拿他當了可以托付的人。老人常年做活,兩手粗糙,磨得時岳掌心刺痛。

“星星怕我擔心,不會跑太遠,你在小區的樓道裏看看。找着了你給我個信兒,把星星先領你那去吧。孩子受委屈了,好好過個生日也過不成。”

奶奶說到這又把時岳的手用力一握,放開擺了擺,聲音已經哽咽:“小時,麻煩你了。”

時岳安撫了老人兩句,囑咐她開着手機聲音等電話,合門下樓。剛剛在單元樓外沒見蔣星一出來,時岳邁出樓門又停住,側過身,通往地下室的那幾階臺階黝黑到看不到頭。他摸出手機拿手電照亮,圓圓一束,投在頂頭牆壁上,倒讓黑更顯深邃。

一階、一階,每下一階都更吃力。恐懼是騙不了人的,更騙不了自己,時岳硬着頭皮只讓自己看着腳下一塊,他的影子也是一團會移動的黑。在這麽個冷天的夜,他開始手心冒汗,精神也高度集中,能捕捉到最纖毫微末的隐藏——

就比如現在,他聽到了吸鼻子的響動。

心如擂鼓,血液逆流,時岳在沒出息的恐懼中極力維持鎮定。“星一,”他走下最後一階臺階,對黑暗問話,“是你嗎?”

沒有人應。沉默的黑暗可以嚼食人的骨血,把人變成隐秘無形的幽靈。時岳這時必須再聽着點聲兒,哪怕是他自己的。聲音可以反射回一點存在的證據。

“星一,你在的話就說句話。”時岳說,“我怕黑,不敢再往裏走了。”

他示了弱。但承認會怕的那一刻,腿倒又邁得開了。

而黑也給了他反饋:“是我。”

時岳大步邁進去,手電跟着一晃。蔣星一蹲在角落快速把臉在胳膊上蹭了兩下,垂着頭,只穿了件 T 恤。

黑,深入進來以後更黑,可時岳忘了害怕。他的眼睛提前适應過黑暗,一下就能在亮光的掩映下看見蔣星一胳膊上和腳邊的血。

“怎麽流血了?”時岳蹲過去,拽不出胳膊也看不見小孩的臉,急到只能對着一地血點問,“哪傷了?”

“鼻血。”蔣星一犯人一樣縮着身子,“沒紙才這樣的。”

又補充道:“沒事。”

沒事,時岳被這兩個輕描淡寫的字攪得心如刀割,肉都碎成了一塊一塊。他掏出紙巾叫蔣星一擡臉,小孩卻不動,只伸出了沾血的手。

“我自己來。”

聲音硬邦邦的。時岳把紙巾放進蔣星一手心,看小孩團吧團吧往自己臉上怼。血一時沒止住,蔣星一就越怼越用力,簡直成了捶搗,時岳伸手把小孩抓住。

手裏那團紙,斑斑點點,原來之前也是這麽染出的紅。時岳覺得自己被攪碎掉的肉又被逆着紋理撕開,一條一條暴露在空氣裏,冷風稍微一吹就血淋淋地顫。

疼痛中,蔣星一把手往回掙,坍塌的警戒線重新拉起。他的小孩,能跟他讨嬌讨寵的小孩又豎起了滿身的尖刺,不是在刺他,是在刺黑暗中所有的無能為力。

這個認知,讓他痛恨自己。

“我沒保護好你,”時岳咬着牙根往刺上去撞,“你生我氣也是應該。”

“沒有!”蔣星一反駁,仰起臉聲嘶力竭,“我沒有!”

血唰地滴在時岳的手背上。面前這張小臉糊了個亂七八糟,奶油、血道混在一起,紅紅白白的,很滑稽也很哀凄。

“我氣我爸,氣這個生日,也氣我自己!”蔣星一一字一頓,喊完就脫了力,坐在地上抹了把鼻血,“但我不氣你。”

血還在流,蔣星一的臉扭到一邊,倔強地任憑它淌。時岳捏出張紙巾張開雙臂,向小孩問:“不生氣,那過來我這好不好?”

蔣星一又去擦鼻血,擦了就甩,手指縫裏都汪着紅。擦了兩次,蔣星一搖搖頭,把小狗眼看了過來。

“我現在髒。”

天啊,誰能知道時岳聽見這句話後的心情?一顆心撕成那樣還不夠,還要被小狗用濕乎乎的鼻頭輕輕地蹭。

又痛、又癢。肉在掉落、生長。全是因為這只嗚咽着不肯靠近的小狗。

時岳上前一把把蔣星一摟進來,箍着小孩的頭往自己衣服上揉,揉掉小孩臉上的痕跡和頭發裏的酒味,好像還要把小孩揉成自己身體裏的一塊骨。

這個擁抱,粗魯也溫柔。

“小混蛋。”時岳啞着嗓子去揪蔣星一的頭發,動作堅決,力道卻輕得如捧珍寶,“說這種話,你個沒良心的小混蛋。”

我這顆心早晚得被你這個小混蛋牽着走。

蔣星一微仰着臉,放在他腦袋後面的手已經離開了,但他抻着脖子一動不動。時岳捏着紙巾做了個小卷去堵他流血的鼻孔,又脫掉外套罩上來,讓他擡放胳膊。他每個指令都照做,像毫無自理能力的小朋友,等拉鎖拉到下巴,他別別扭扭地笑了一下。

笑什麽呢?他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時岳的表情完全就像那種心疼孩子心疼到有了埋怨的冤種家長,想跟自家小孩賭氣又舍不得。

“笑。”時岳狠狠揉了把他的腦袋,站起來朝他伸手,“起來跟我回家。”

蔣星一聽了更想笑。他從比自己胳膊長出一截的袖子裏伸出手,撥楞了兩下插在鼻子裏的紙卷:“一會走吧。現在外面還有人。”

這是嫌自己這樣丢人呢。時岳心裏軟,嘴上卻故意逗小孩道:“怎麽了?小象鼻子這麽可愛,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說完就挨了蔣星一的白眼。時岳蹲着調了個個兒,把書包背到胸前,拍拍自己肩頭說:“上來,把帽子戴上。我保證沒人能看出你是誰。”

十九歲了,還要被人背着走,蔣星一覺得有點難接受。他九歲就沒這體驗了,不過他現在的的确确不想在這多待。

而身前的肩背又是那麽寬闊可依。

蔣星一磨磨蹭蹭地坐起來往前挪,這麽兩步路挪了恨不能有五分鐘。他今晚對身體接觸格外謹慎,剛才在被擁抱時沒有回應,現在也猶豫要不要爬上去。

他有一種直覺,如果今晚他主動一次,他就會徹徹底底地在和時岳的交互中丢盔棄甲,交出自己的心、裸露自己的軟弱,徹徹底底地依靠上這種對他來說尚且陌生新奇的私密鏈接。

“時哥,”他顫巍巍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時岳的肩膀,“要不還是……”

要不還是等會再走,等會我自己走。蔣星一的這句話沒說出口就被時岳的動作截斷。他的手指在挨住時岳肩膀的那一瞬被捉住,時岳的手猛獸撲食一樣挺進,躍上他的手腕,握牢、一拉,他就這樣趴上了時岳的後背。

原來一根手指的觸碰也算主動,到這時他已經沒有了反抗反悔的餘地。蔣星一的腿根被兜着向上托,他只能認栽,把另一只胳膊也攀上去,拉下帽子擋臉。周圍還是黑,但黑有了生命力,是夜晚的森林和大海。一步、一步,先是上升再是穩定的前行,他在黑裏感受着移動,透過帽子聽到零星的交談和風聲。

好安全。他悄悄把兩條手臂收緊了一點。

一步、一步,身旁開過了一輛車。他把帽檐拉下來露出一只眼,看到天空很黑,沒有月亮和哪怕一顆星星。這是個陰天,或者這是任何一個城市內圈的常态。他重新縮回帽子裏,忽然很想念兒時那個總是星月長明的小院。

那時的他,在外面玩累了,也會被奶奶背回家。

“奶奶,找到星星了。”蔣星一聽到時岳說話,手機就豎在他和時岳中間,“嗯,嗯,您別擔心。我讓星星和您說話。”

你叫我星星幹嗎,蔣星一撇嘴,臉朝伸進帽子裏的手機去湊。“星星,晚上吓着了吧?身上疼不疼?”奶奶在電話那頭對他說,“一會回去讓小時給你看看,別不好意思,啊。”

一個“啊”,交代小孩似的,蔣星一的眼一下就熱了。他叫了聲“奶奶”,什麽也說不出來,咬着嘴唇生怕自己要哭。

他太沒用了。他對不起奶奶。

不久前時岳走後,蔣宏飛跟奶奶要錢,奶奶說他平時沒往家裏拿過一分錢,星星媽給的錢剛夠生活費。蔣星一知道不是這樣的,奶奶是要把那錢存着給自己上大學,所以他忍耐,忍耐地看蔣宏飛耍橫。但他最後還是沒忍耐住,他在蔣宏飛要去奶奶的房間裏翻找時拽了人一把。

這就給了蔣宏飛宣洩的理由。蔣星一被當頭潑了一杯酒,還沒反應過來,就又被一腳踹倒在卧室門前。他挺身想往起爬,蔣宏飛的拳腳卻跟得很緊,邊打還邊質問他書桌哪來的、椅子哪來的,明明有錢為什麽拿不出一分。他被抓着衣領掼到了書桌邊緣,頭撞得嗡嗡響,卻還拿一雙不服氣的眼睛瞪蔣宏飛。

“媽的,老子就養你這麽頭喂不熟的狼!”

蔣宏飛按着他的腦袋扯他身上的衣服,說這些都是你老子我花錢買的,你得給我脫下來。他掙紮着躲,奶奶也過來攔,手機摔在地上,被蔣宏飛抓起來要解鎖。扔在地上的衣服沒有一件是蔣宏飛買的,這人竟然還好意思腆着臉問他要密碼,要看看他“手機裏究竟藏了多少錢”。他撐着地站起來說你沒資格,然後就被一臺燈掄在鼻梁上,連退幾步退到了陽臺。

窗戶開着,護眼燈和書包被先後扔了出去,蔣宏飛跟過來照他肚子上踩。這時候他的鼻子已經開始停不下來地流血,奶奶拿着錢包沖進來往蔣宏飛的手裏塞。那是奶奶做活賺來的、還沒來得及存進卡裏的錢,她以為自己不知道,其實他看到過好幾次她心滿意足地在睡前鈎針、在睡前清點。

她當時一定在想,這些錢可以讓星星多買兩件好衣服。可現在她親手把它們交給了蔣宏飛。

有去無回。

蔣星一死死咬住自己,咬得嘴裏和鼻子裏一樣有了血味。奶奶還在叫他的小名,“星星”、“星星”,很焦急,越叫他越想哭。時岳拿開了手機,對奶奶說有小孩困得睡着了,等到家了再給她去電話。

“您放心,有我呢。”時岳的聲音太讓人安心,收起手機後那只手抓上他的兩只手腕,說出的命令又太深太沉,“想哭就哭,不要咬嘴。”

我才不哭。蔣星一沒出聲,他緊緊皺着眉,咬住槽牙,臉上的每一塊肉都在用力。他像野獸一樣固執地對抗,對抗生命中所有已經發生和即将發生在他身上的不幸。

他就這樣對抗着被時岳背進了星語軒。他沒有哭,就是眼眶有點酸疼,被放在收銀臺上時還在半蒙圈的狀态裏,只會問:“不是回家嗎?”

“一會回,先給你看個東西。”

時岳把手掌遮在蔣星一眼上,不用多說什麽,小孩就自覺合上眼皮。手掌離開,時岳的腳步聲也離開,但沒走出太遠。蔣星一合着眼,聽到“咔嗒”一聲。

很輕。還有一句:“睜眼。”

星語軒亮了,亮得閃閃、亮得幽幽。店裏沒開主燈,蔣星一疑惑地擡頭,看到天花板成了廣袤夜空,粘貼燈帶是月亮和星星。它們安靜地亮着,亮在至黑的天空下、亮在他十九歲的第一天,這種亮,由一條細線延伸到門口的開關位,只要按一下就不會熄滅。

這種亮包羅,包羅着的不止有他蔣星一,還有把眼睛和情感藏在鏡片後的時岳。那雙眼睛從燈一亮就凝在他臉上,不是邀功或判斷,就是單純地引導,平和地跟從。靜水流深,那裏束縛得住情感的轟鳴,也能泛起柔軟的漣漪,月光落下,那裏能承接住他的全部。

“這是生日禮物嗎?”蔣星一仰着頭,為了不讓自己掉淚,他倔倔地挑毛病,“平時我又看不到它。”

“不是。”時岳把小孩的腦袋瓜手動低下來一點,“這個才是。”

蔣星一的腿面被放上一個禮物盒,小巧又精致,他怕拆壞了,拆得格外慢,手指頭打結似的笨拙。蓋子打開,包裝紙真的沒有破損,蔣星一卻塌了脊背,手指抓到發白,呼出了哆嗦的、難以承受般的一大口氣。

盒子裏躺着的,是那條商場櫃臺裏的星星手鏈。

眼眶紅成這樣了,還能忍住不哭,他的小孩可真有本事。時岳托起蔣星一的腕子給人戴手鏈,看小孩一口一口往外呼氣,跟只小蛤蟆似的,軟糟糟地坐在這,又硬氣得就是不哭。

“這樣就能每天看見了吧。”時岳舉着蔣星一的手搖一搖,故意往小孩淚腺上戳,“小星星。”

靠,沒忍住。一滴淚吧嗒一下砸在時岳手背上,跟血一樣一燙一個洞。蔣星一火速擡手抹了把臉,又假裝是在撓癢癢,欲蓋彌彰道:“我沒哭。”

這個孩子,可以被任意一片光打濕成讓我在意的模樣。“我知道。”時岳向蔣星一靠近,“剛剛是小狗哭了。”

“我煩你。”蔣星一再也繃不住,喊出這三個字的同時整個人不管不顧地往下撲。時岳接住了他,兜抱着他,讓他能把淚在自己肩膀上流盡。小孩哭得發抖,哭得汗津津,哭得抱着都燙手,但愣是不哼出一個哭音。

好吧,小狗就算哭成這樣也依然是很有個性的一只小狗。

于是時岳別的都不說,就輕輕附在小狗耳邊叫“星星”、“小星星”。叫了不知道多少聲,蔣星一沖他惡狠狠道:“不許叫!”

嗯,還挺兇。只是帶着兩個腫眼泡、一個象鼻子和整張花貓臉,怎麽看都是可愛更多一些。“好,不叫了。”時岳不在這時候再惹他,不過多逗一下也不是不行,“那讓我看看你眼睛哭小了沒有?”

這人今天怎麽這麽招人煩啊!蔣星一拿頭去撞時岳的腦門。“咚”的一聲,時岳被撞笑了,他笑着拽掉小孩鼻子裏已經幹住的紙卷,笑着撚出濕巾給小孩擦臉,笑着按住小孩嘴唇上的破口,一下板起面孔,訓孩子“不聽話”。

蔣星一把臉埋進時岳肩窩,不看冷臉也不聽念叨,時岳多說兩句他就使了勁兒地蹭。哭都哭了,也沒什麽面子不面子的,反正今天他是不再受一丁點委屈。

反正時岳也拿他沒辦法,最多就是在他身後拍一拍。

“不說你了,看這。”

時岳的聲音頗為無奈。蔣星一這才擡頭,對上一面舉在他臉前的小鏡子。鏡子裏的他一看就哭過,不過除此以外,其他倒和平時沒什麽不同。

“變幹淨了吧?”時岳又笑了,純是被蔣星一不自在的樣兒逗樂的,“我從地下室撿回個幹淨小孩。”這句一出,蔣星一立馬不幹了,不僅把頭埋回去怎麽哄也不出來,還憤憤地在他肩上啃了一口。

磨牙似的,溢出來的少年氣讨喜,讓他只想把他一直這麽抱着去疼。“星一,”時岳拿下巴颏蹭了蹭小孩的發頂,“咱們回家。”

看得又想哭又想笑星一好一個倔強可愛的小狗孩,星月cp賽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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