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四十八面(下):交托與承諾
27第四十八面(下):交托與承諾
「“您放心,”時岳鄭重道,“以後只要是星一的事,我都會幫他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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摟着蔣星一的腦袋睡着,再醒來已是一個小時之後。時岳翻身坐起來,臭小孩已經退出了自己的懷抱,正蹲在奶奶身邊揉搓橘子瓣,把橙黃酸嫩的汁往奶奶嘴裏擠。奶奶還坐不起來,歪着仰起半邊臉,他見了也挨過去,捏着紙巾擦滑出來的汁水。
蔣星一斜愣了他一眼,不說話,鼻子故意吸一吸。時岳氣得想笑,偏湊得更近,拿走橘子皮的時候順手擰了把小孩的臉。
“奶奶,您看!”蔣星一托着讓奶奶躺舒服,嘴上還不忘告狀,“您可得趕緊好起來,好起來幫我一起打他!”
奶奶當然是笑,兩手包着蔣星一的手搓一搓。這一動作,那條手鏈就從小孩的袖口裏露了出來,上面的小星星在冬日陽光下靈動地閃。時岳的心又軟了,拿紙給蔣星一擦手,擦完就起身出門買飯。
一路敞着懷,讓風吹掉些他身上的煙氣。
吃飯時一切都好,奶奶還是只喝稀的,但喝下去的要比昨天多些,還能用手肘撐着坐一坐。到了中午一點多,情況開始急轉直下,奶奶頭疼到難以視物,吃進去的東西以噴射狀往外吐,血壓心率也波動異常。時岳去叫了醫護,很快奶奶就被推進了手術間。
腦出血量增多,這是醫生預判過的可能,但真的發生了還是讓人措手不及地心慌。蔣星一簽告知書時手都在抖,往手術室跑的路上還摔了一跤,等“手術中”的紅燈亮起來,小孩像拉練過一樣滿頭大汗,腿一軟一屁股跌坐在了走廊長椅上。時岳把手搭在蔣星一肩上,發現小孩的肌肉繃出了硬結,像一塊塊石頭。
“醫生說奶奶的出血量可控,不用開顱。腦室引流術程短、損傷也相對小,你不要太擔心。”
時岳嘗試安慰。這種時候,任何語言都很蒼白,因為無論多親近的關系都不可能完全體驗到對方當下的情緒感受。可是看着蔣星一失神點頭的樣子,時岳覺得自己的心髒被驟然揪了一把,一口氣都喘不順。痛着小孩的痛,緊張着小孩的緊張,他不知道這在某種程度上算不算是感同身受。他只能不停地用手掌從頭到背摩挲蔣星一,給小孩、給自己、也給手術室外凝固的焦灼一點支撐。
兩點半,蔣星一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班任。小孩拿看了看遞給時岳,嘴張了兩次才出了聲:“你替我接。幫我請個假。”
這句話音調怪異,像一個失語者好不容易撿回聲音,字與字之間幹澀、卡頓。時岳接過電話和班任說明情況,把今天下午和明天的假一并請了,挂了電話又順帶給沈以辰發了微信,拜托沈以辰幫小孩記着這兩天的重點。
高三這學年,一天不去發的卷子都是一小沓,提分的關竅和沒被理解透的知識點可能就藏在某天講的一道題裏,所以這一年人人都卯足馬力往前開,沒人敢輕易停車。可現在的情況,時岳不覺得蔣星一會在奶奶病情穩定前離開醫院去學校,他也不會在這件事上勸。
什麽比什麽更重要一點,他和蔣星一其實不謀而合。
又過了二十分鐘,手術燈滅,麻醉未醒的奶奶被推回了病房。蔣星一撲過去摸奶奶的手,摸着摸着就有了點淚意。手術很順利,但這次突發意外檢查出奶奶的腦血管上有個小腫瘤,不壓迫神經,但會不會對預後有幹擾難下定論。醫生交代了看護病人的注意事項和術後可能的并發症,時岳一一記下,瞧着輸液管和心電監護又重新連回奶奶身上。
人生在世,病痛苦多。時岳覺得這些線似乎連通着生與死,人的軀體只是生死間的一種過渡。病房門關上,屋子裏又是藥流滴答的響,生命力不再以動作或聲音呈現,抽象成了儀器屏幕上的數值和線條。這是宇宙洪荒裏最真實的一片放逐地,待久了,人容易迷失于感傷。
“抱我一會。”但蔣星一走過來一頭紮進了他的懷裏,“一小會就行。”
時岳把蔣星一摟緊。虛無在這一刻終結。
晚上十點半,病房裏暖和、安靜,微波爐嗡嗡地轉,熱着給蔣星一的牛奶。下午續住院費時時岳得知單人病房空出一間,沒猶豫就給奶奶轉了病房。這有飲水機、微波爐和獨立衛生間,沒有人進人出吵吵嚷嚷,陪護床也不再是把折疊椅,躺上去能舒服很多。
他倒無所謂,這些年寫文熬夜早熬慣了,正好醒個神看着奶奶。但術後恢複不是一兩天的事,能睡的時候就叫小孩多睡睡。
“叮”的一聲,時岳拿出杯子遞到蔣星一手邊,熱一分鐘牛奶溫溫熱熱,正好喝,不燙嘴。牛奶是烏瑾年和沈以辰拿來的,還有門口櫃上的糕點和水果,這倆人下午六點半趁課間趕來,飯都沒顧上吃。奶奶因為術後未醒一直戴着呼吸機,那場面就和電視裏演的一模一樣,沈以辰一見就受不了,本來是要安慰蔣星一自己卻先紅了眼,最後是蔣星一剝開橘子反過來安慰了他半天。
兩個小的在病房裏,時岳和烏瑾年就到門外說話。烏瑾年問的直接,先問手術的錢夠不夠,那難得正經的腔調惹得時岳彎了彎嘴角,回了句“你看不起誰”。朋友的一句話就能消解疲憊,而作為好哥們烏瑾年還要給出更多。
“用不用我過來替你一天?需要就說話。”
真孝順,爸爸沒白養你這好兒子,要是平時時岳一準得這樣說,但今天他只是攬着烏瑾年的肩膀拍了拍。病房裏蔣星一在給沈以辰接水,照顧起人來很像那麽回事。除了奶奶,這孩子也就在他面前能不強裝,他不想讓小孩在這種局面下還要抽出力氣去粉飾心情。
再說,奶奶住院的時間只怕還長,請個女護工幫忙可能更方便,明天一早他就準備去看看。時岳把這些和烏瑾年簡單一說,烏瑾年也沒再說別的,從包裏摸出兩件自己的衣服扔給時岳。
“一會換身衣服,你現在聞着跟個大煙鬼差不多。”
烏瑾年說着濃眉一挑佯裝嫌棄,手攤開,朝時岳勾了勾。時岳見了一笑,把打火機和剩的小半包煙拍上去,攬着烏瑾年往病房裏去,沒話,又好像什麽都說了。
因為沒請假,沒待太久烏瑾年就送沈以辰回了學校,走之前留下今天發的試卷,約定隔天過來一次。時岳吃完飯去沖了個澡,出來看到蔣星一拿凳子當桌子正對着心電監護儀寫卷,好像生怕漏聽一個數字的波動。
“喏。”
蔣星一出聲了,頭也沒擡,就哼出一個簡單的語氣詞,手舉着喝空的牛奶杯往上遞。時岳理所當然地給小孩洗杯子、講題,又催人去洗漱。簡單的洗漱用品是他今天抽空買好的,都放在衛生間,蔣星一聽後看了看奶奶,再去看時岳。
“去吧,我看着。”時岳托一托小孩的下巴,“額頭小心別沾水。”
時岳的一雙眼睛疲憊到少了許多神采,但看上去也出乎意料地深邃。蔣星一于是歪過臉蹭了蹭時岳的手掌,又順着湊過去聞了聞。這一連串的動作依據本能,像小狗求抱,只是這只小狗太乖又太壞,求完就一溜煙跑進衛生間,根本不管時岳已經擡起了兩條手臂。
再忍忍,時岳聽着衛生間裏淋浴的水流聲深吸一口氣,心想等忍到奶奶出院,看我怎麽收拾你。他覺得這小狗實在意識不到自己的很多行為有多撩人,他得教他學會承擔後果,知道撩了就得做好被抱在懷裏吸的準備。
當然,在此之前他會補上他欠小狗的那句告白。
時岳心猿意馬,明确心意後的等待對他來說莫過于最大的懲罰。懲罰他之前明明喜歡卻硬是優柔寡斷,思前想後,最終将愛戀凝結成雪天裏的荊棘。他現在太想認認真真剖出自己的心事、心意給蔣星一聽,但他也知道現在不合時宜。
他和蔣星一的喜歡其實也是一場不合時宜的雙向奔赴。但情感如風,不挑時機,吹動心池難自控。他會守好界線陪小孩走過這幾月,走向無需再模棱兩可的新身份。
正想着,忽聽有人叫他——
“小時”。
相冊?
坐在奶奶的病床前,時岳只分得出一半腦子去思考,另一半還沉浸在奶奶醒過來的這件事上。術後最怕的就是病人昏迷不醒、意識喪失,能醒過來風險無形中大大減半。他本來想馬上按鈴叫護士來,奶奶卻抓着他的一只手,眼神虛弱地搖了搖頭。
“我有話和你說。”
帶着呼吸機,說話的聲音也甕甕的,時岳必須俯下身很仔細地聽。奶奶緩着氣,輸液管的藥液流動聲像某種背景音,時岳等着,等到她問:“那本相冊裏夾的東西,你看過嗎?”
相冊他當然看過,從拿回來就看,在沒和蔣星一見面的那兩周更是不知看過多少回,看到每張相片的順序他都爛熟于心。但奶奶指的東西應當不是相片,而是夾在相冊最後的底片和一沓折好的紙。
“沒看過。”時岳回答。他只記得那紙上寫了串手機號碼,翻過去時摸着厚厚的。
“嗯。”奶奶點頭,她抓握得稍微使了點勁,“那裏裝的是我的遺囑複印件,公證過了。裏面包着一張銀行卡和存單。”
這口氣如同交代後事,時岳聽得心裏一緊。他下意識想開口說話,但奶奶又繼續往下說道:“這些錢是我和星星媽的,還有我家那老頭子之前剩的一點撫恤金,刨去我這次手術住院的花銷,剩下的全留給星星。除了錢,市郊的那處房在我名下,也一起留給星星。”
“奶奶,”時岳聽不下去了,“做了手術就沒事了,您會好起來的。”
又說:“咱們那次不是還說,等星星考上大學,要一塊送他去學校嗎?您還說您要去的時候坐飛機,回來的時候坐高鐵,您把這話都忘了?”
奶奶聽了眼珠向上緩慢瞟去,醫院的天花板潔白、單調,上面只有燈管和吊瓶挂杆,容不下關于一朵雲的憧憬與想象。就這一瞟,奶奶幹涸的眼底微微發潮,她笑了笑。
“沒忘,送星星上大學,這事我沒一天忘過,就是到了現在,不敢再去想了。”奶奶看回時岳說道,“小時,我自己的身體我最清楚。以前我也進過這住院病房,乳腺癌早期,那會星星媽還在,她陪我來醫院做的切除手術。我記得手術完我很快就醒了,但麻醉沒過哪哪都動不了,就躺着又睡着了。睡着以後我夢見了老頭子,他就坐在藥王山的柏樹下乘涼,我問他說我是不是該來找你了?他說我還沒到時候。等醒了,我真的一點事也沒有,很快就恢複出院了。”
“可這次手術以後,還是在那柏樹下,老頭子說他想我了。這個人啊,活着的時候就一句好聽話不會說,死了也是個悶葫蘆,他這麽說,是提醒我快和他見面了。所以有些話,我得趁清醒的時候趕緊說。”
這些話聽着紮耳朵,平平靜靜但句句見血。衛生間的水聲還在繼續,聽着不知是更像雨還是更像淚。
“病中多思,您要是必須說出來才能安心養身體,那我聽着。”
時岳這麽說,是不叫奶奶把話說絕,要在生與死之間留一個折中地帶。奶奶瞧着青年緊皺的眉,目光慈憐地退了一步。
“也許是我想多了,不過人早晚都有這麽一天,我就想到哪說到哪了。”
時岳沉默着點頭。他聽奶奶接着剛才的話頭交代:“遺贈繼承也要走些手續,需要聯系工作人員預約,電話就寫在相冊裏的遺囑上。房本和遺囑原件都在我那房子的儲藏間放着,到時候,你一定幫着星星把這些事辦妥。”
原來在邀他去拿相冊、給他那兩把鑰匙時奶奶就想過這一天了嗎?時岳沒有說話。奶奶見狀用粗粗涼涼的手指抓着他,想用力,但效果聊勝于無。
“小時,我要走了,星星就等于沒家了,更沒有能靠的人。星星媽年初生了孩子,戶籍也轉到了國外,星星爸就更不用說了……這都是我和老頭子沒把他教好。”
“其實,當年在生星星爸之前,我還有過兩個兒子,都沒養活。等後來又有了星星爸,我和老頭子就格外疼他,什麽好的都緊着他,讓他習慣了怎麽舒服就怎麽來,什麽事都只想着自己。這些年他大手大腳賭牌喝酒,錢幾乎沒往家進過一分,但我總是這貼補那幫襯,想着有一天他能知道顧家。可上次星星生日,他回來說他不僅借了私人貸,還抵押了長興小區的房子,我才知道他身上背着這麽多的外債。他是一點都沒有為星星想過。”
沖淋聲停了,病房裏霎時變得很靜。靜裏最清楚的是奶奶的呼吸,紊亂中帶點雜音,很像從礦泉水瓶口對着裏面吹氣的聲兒。奶奶極力調整,看她神态,是有很重要的話要說。
“別着急,”時岳把身子俯得更低,“您慢慢說。”
“我不能讓他把所有東西都敗光,那之後就去做了遺産公證,把相冊和鑰匙交給了你。我也想過托給溫或者其他老鄰居,但星星爸能找到他們,而且我,心裏更放心你。”
放心他什麽呢?時岳低眉,看到呼吸機上起了一層淺淺的白霧。
“你是個好孩子,正直、穩重,這些日子我看得清楚。”奶奶說,“把東西放在你那,我很放心。”
不是因為他對奶奶好,也不是因為他對蔣星一好,而是因為他本人好。溫叔也說過他好,再往前,學校裏的老師、院子裏的叔叔阿姨,很多長輩都說他好,可唯獨他當時最在乎的那個人,他的爸爸,從來沒有把這個字眼放在過他身上。
好在想到這些,他已經不會再像過去那樣心痛和自責了。時岳點一點頭,聽奶奶一頓一頓地吐字:“我知道這些話就算我不說,你也會在看到遺囑後幫着星星。你就是這樣一個人。但奶奶還是想,多啰嗦兩句……到高考前,你有時間就多看着點星星,別讓這孩子走了什麽歪路錯路,再之後,就全看這孩子自己的造化了。”
這才是奶奶最重要的一句話,話裏最寶貝、最放心不下的是這個親孫孫,遠不是那全副身家。
這個寶貝,奶奶現在托給了他。
“您放心,”時岳鄭重道,“以後只要是星一的事,我都會幫他兜着。”
不只到高考前。他的事我會管一輩子,管到底。
承諾一出,奶奶眼底的潮氣毫無征兆地凝成一顆水珠,順着她的眼角沿皺紋滾落。時岳也鼻酸,跟想打噴嚏打不出來一樣那麽難受。
“看你,這難受什麽?”奶奶見了竟然開朗地笑一笑,“其實這樣也是好事,我少受罪,還省了錢。要是把那些錢都扔進醫院,我才真閉不上眼呢。”
時岳的心一揪,覺得打不出來的噴嚏引發了高燒,燒得他眼皮都燙。“您怎麽越說越不像話?”他有點埋怨,“再說這些我可不聽了。”
奶奶還是笑,笑得像悶悶的咳。笑完她頗為息事寧人地拍了拍時岳的手背,輕輕說道:“說點別的。”
時岳于是保持着俯身的姿勢不動,聽到奶奶說“那相冊裏的存單是給你的”。他聽了蹙着眉往起仰,被奶奶急急地“哎”了一聲。
“錢不多,刨了你墊的錢,估計都剩不下什麽。”奶奶的嘴一張一合,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被包裹在氣泡裏撞碎在罩子上,“奶奶沒別的意思,就是惦記你,想給你也留點什麽。小時啊,你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孩子。”
很好、很好,每個好都是在時岳心上炸開一個氣泡。他的心被氣泡裏的水洇濕,但奶奶還在往下說。
“有些事、有些東西咱生下來就沒得選、改不了,奶奶希望你能把它們慢慢放下。奶奶希望你和星星以後都能好好活,按照自己的想法,活得高高興興的。”
這章特別特別動人 特別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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