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五十面:水土不服的平安夜

28第五十面:水土不服的平安夜

「他彎下背去看蔣星一,沒看到眼淚,小孩的樣子只像沒睡醒,臉龐和眼睛都幹幹的發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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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衛生間的門,洗過澡的水汽跟着蔣星一一起撲出來,他踩着濕拖鞋啪嗒啪嗒往外走了兩步,一眼就看到奶奶正微偏着頭和時岳說話。

“奶奶!”蔣星一一路水痕地跑過去,擠開時岳拉着奶奶的手,還不忘回頭瞪人一眼,“奶奶醒了你怎麽不叫我?”

你光着屁股洗澡呢我怎麽叫你?可真夠不講理的。時岳拿起蔣星一肩上搭的毛巾給小孩擦頭發,順手抹掉小孩下巴上蹭的一點牙膏印。因為穿着沈以辰的衣服,蔣星一的領口勒、袖子短,整個人像個小洋娃娃。

“我不對。”時岳本來就軟的心變得更軟,他咽下種種複雜的情緒,只說,“快和奶奶說話吧。”

說完時岳就扭着蔣星一的腦袋面向奶奶。蔣星一聳了聳鼻子,覺得這人好奇怪,但也沒有多想,順勢捋了捋奶奶散在額前的頭發,問道:“您現在哪不舒服?要不要喝點水?想上廁所嗎?”

想問的太多,一開口就摟不住。奶奶笑着搖頭,看着他,跟看不夠似的,過了半天才說:“星星,你去給奶奶看看,今天天上能不能看到星星?”

奶奶說話的聲音很弱,一說話還有點像拉風箱似的混響。蔣星一站起來往窗口去,時岳也跟過去,把毛巾包嚴實,怕小孩受風。

醫院在岐城偏北,周圍開闊,少燈,晴天的夜看出去,還真能看到不少星星。“能呢。”蔣星一咔嚓咔嚓地放大拍照,回頭對奶奶說,“今天天好,連北極星都能看到。”

兩人一前一後回到病床前。蔣星一舉着手機給奶奶看,奶奶的眼睛卻只停在他臉上。時岳的手又動了起來,像按摩,也像抓癢,蔣星一覺得頭皮上的每一塊地兒都松松的舒服。

“您看,這個最亮的點就是北極星。”

蔣星一知道奶奶老花,特意把手機拿得很近,把那一點放得很大。奶奶把眼移到那糊糊的一點亮上,定睛看了一會,問他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有一陣特別愛給奶奶指星星?”

怎麽不記得?蔣星一收回手機。他小時候嘴碎,知道點什麽就愛顯擺,那會在電視上看完講解宇宙的紀錄片,他就現學現賣,拉着奶奶在院子裏看天,講哪些星星可以被肉眼看見。沒有天文望遠鏡,他們的所在也不是什麽适合觀測的高點,但他還是煞有介事地根據方位推測,說這顆應該是金星,那顆八成是天狼星。奶奶聽他講一顆就“哦”一聲,笑眯眯地說星星真聰明。

那個時候,奶奶的眼神還很好,背不駝,頭發也沒現在這麽白。

“記得啊,”蔣星一低頭玩奶奶的手指,“不過我有好多都是瞎說的。不準。”

能保準的星星還是奶奶教的,七顆成勺,是北鬥七星。北鬥七星正對着最亮的就是北極星。奶奶用樸素的智慧把他帶大,看得見和看不見的時候,都亮在他的生命裏。

時鐘嘀嗒,現在十一點多了,病房裏只要沒人說話就會很安靜。時岳拿開毛巾摸了一把,蔣星一的頭發還半濕不幹,握着涼涼的。這是個涼如水的夜,雖然燒着暖氣,但儀器、點滴、床頭燈,目之所及,無一不涼。

涼在沉默中蔓延,蔓延到時鐘的分針轉了三圈,奶奶蜷起手指勾住了蔣星一,她的手指也涼涼的。

“奶奶,”蔣星一把手貼上去搓一搓,他問,“您在想什麽呢?”

“我在想你出生的那天。”奶奶笑笑,把頭向窗戶的方向偏去,“你出生的那天很冷,暖氣還沒來,醫院的走廊凍得站也站不住,你媽媽從天沒黑推進産房,到淩晨一點才把你生下來。天大亮了,我抱着你給你媽媽看,桌上擱了份報紙,寫着淩晨一點下過啥流星雨。你媽媽說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流星雨裏掉下來一顆掉到了我們家。因為這個,登記名字的時候就讓你叫了星一。”

他的出生和他的名字,這個故事奶奶給他講過太多次,小時候用來哄他睡覺,後來大一些有事沒事也會講。小時候他愛聽,大一些了聽着就嫌絮叨,也會有點不好意思。可現在聽來,他只覺得很親切,心裏暖暖的,也酸酸的。

“奶奶……”

蔣星一用臉頰蹭了蹭奶奶的手心,兒時撒嬌賣乖的動作,他已經很久沒再做過。他蹭了一次又蹭第二次,聽見奶奶說:“星星,以後……就看看天上。”

以後什麽?不知道是不是擦頭發的聲音太響,蔣星一沒有聽全這句話,他要去問奶奶,奶奶卻合上眼皮說她困了。“睡吧,”他把奶奶的手放進被子裏,湊在奶奶耳邊說,“等您出院了,咱們一起回小院看星星。”

奶奶沒應,呼吸平穩地睡着了,儀器上的每條線都在正常範圍內波動。時岳按了鈴叫了護士,又把蔣星一趕進衛生間吹頭發,回來一看,奶奶的眼角拖出了一道晶亮的痕。

像星星隕落的軌跡。

淩晨一點,奶奶的頭歪向窗戶,在病床上停止了呼吸。

周二,上午十點半,殡儀館的遺體告別間聚了十幾個人,除了烏瑾年和沈以辰,剩下的都是長興小區的街坊。蔣星一站在最前面,一張臉板得端正,沒有任何一點多餘的表情。

從奶奶過世到現在僅僅一天,繁雜事項卻多到根本處理不過來。結清費用、開具死亡證明、注銷戶口、聯系殡儀館接運遺體、确認火化時間,時岳從來不知道死後也有這麽多一環套一環的程序需要逐條執行。蔣星一跟在他身邊奔忙,不慌不亂,還能在他焦頭爛額的時候提醒他該做什麽,那副樣子冷冷靜靜,就像只是在解題。

忙完這些,時岳回星語軒拿了鑰匙,烏瑾年開車到店門口,載他們去了奶奶家的小院。儲藏間比別的屋子都要小、都要冷,人一進來灰塵就像雪一樣飄落。靠牆的架子頂層放着一個文件夾,還是奶奶之前在星語軒拿的,打開一看,房本、遺囑原件都放在裏面。

還有一沓夾疊的紙,是奶奶的病歷和發票。乳腺癌複發,晚期,年初确診。診斷報告上顯示奶奶的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腋下,疼痛伴呼吸不暢大約半年,醫生建議考慮手術治療配合放化療及免疫治療,不然按病竈目前的發展情況來看五年存活率極低,很可能也就是一兩年。

診斷報告沒寫治療費用,但時岳猜想那是個相當龐大的數字,可能比開顱手術的花銷還要大。大概也是因為這樣,奶奶做出了放棄治療的決定。她應該是認為所剩的一兩年時間足以把蔣星一送出岐城,送進大學校園。

而這比花光積蓄續命要值。

權衡利弊,求生就不再是一個人的本能。蔣星一捏着病歷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看得時岳膽戰心驚。他覺得小孩好像下一秒就要崩潰,會叫,會大哭,會砸東西,他什麽都想到了,唯獨沒有想到小孩會平靜地把它們放回去,又抱起文件夾對他說:“把門鎖上吧。”

這種時候,過度鎮定絕不是好事。時岳和烏瑾年對看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深深的擔憂。這樣的鎮定何其熟悉,幾乎就是時岳當年的翻版。

開車回了店裏,蔣星一把文件夾和攤在桌上的相冊一起遞給時岳,時岳把它們鎖好,看到小孩夢游般地往外走。“你要去哪?”烏瑾年拉了蔣星一一把,“不是說好晚上去我那吃嗎?”說完他瘋狂給時岳打眼色。

時岳趕緊走過去,見蔣星一迎着日光朝長興小區的方向看了看,說了句:“我要回家。”話一出口,蔣星一明顯愣了一下,他快速低下頭,留給時岳一朵悲傷的小小發旋。

這孩子沒有家了,也沒有人靠了,直到這一刻時岳才懂得奶奶這句話的份量。也是在這一刻,他心痛如絞。他彎下背去看蔣星一,沒看到眼淚,小孩的樣子只像沒睡醒,臉龐和眼睛都幹幹的發懵。

“回家,咱們現在就回家。”

時岳攥住蔣星一插在上衣口袋裏的手腕一拉,用口型對烏瑾年說了聲“先回吧”。烏瑾年會意,擺擺手,看着時岳拉着提線木偶一樣的小孩慢慢走遠。

當天晚上回了家,蔣星一飯也沒吃就進了主卧,時岳去叫人,發現小孩把門給鎖了。時岳輕敲了幾回,門裏沒有回應,他不放心地發微信去問,蔣星一只輕描淡寫地回:「我不餓,謝謝時哥。」

謝謝,看到這兩個字時岳哪還吃得下?他束手無策地敞着書房門,上網去搜應該怎麽和親人離世的小孩相處。看到夜裏快十二點,時岳走出房間接水,主卧的門縫裏還往外滲着光。

“星一,睡了嗎?”時岳敲門,敲了兩下就撥了視頻過去。視頻被轉成語音,蔣星一的聲音平淡到漠然。他說:“就睡了。時哥,你也早睡。”

語音挂斷,燈也關了,門裏聽不到一點聲音,時岳耳貼門板聽了好一會,拿着枕頭被子睡在了沙發上。睡得不實,他一夜醒了七八次,睡到第二天,蔣星一早早就出來了,去了個衛生間又想往主卧躲。時岳把蔣星一拽住,捉小狗一樣把人捉到洗漱臺前,看着人洗漱完又把人捉出去吃早飯、去醫院拆線。蔣星一開始掙紮了一下,但後面都很配合,只不過那種配合怎麽看怎麽像是無所謂的麻木。

發際線下面留了一小條疤,時岳用指腹按着問疼不疼的時候,蔣星一也還是木木的。木木的,任他縮着眼睛在上面親了一下,也沒能引得小孩轉一下眼珠。

然後小孩就和他一起去了殡儀館,迎人進去,小房間裏擺着花圈和遺像。小孩得體地回應長輩們的關心,還知道給每個人遞水,只有表情是木的。小孩就這麽木着一張臉堅持完了遺體告別和火化。

火化完,在門口送客,拉進殡儀館時還是完整一個的奶奶就成了這麽一方小盒。蔣星一捧着它送走溫叔和溫嬸,回過頭對時岳和烏瑾年說:“我想回奶奶家。”

于是上車。他們倆坐前排,沈以辰挨着蔣星一坐後排,一路沒話找話。車程不長,但那種突圍不了的沉默很長,下了車也綿延在空氣裏。蔣星一拿鑰匙開了門就站住不動,沒有要讓他們三個進去的意思,很有禮貌地挨個詢問:“你不回拳館嗎?”、“你不是還得上課嗎?”

語調下沉,是不需要回答的那種問法。

“我陪你在這住,好不好?”時岳趕在蔣星一問他前先發制人,又提醒道,“周五咱們還預約了公證。”

“小時老板要好好開門做生意啊,”但蔣星一拒絕得幹脆,“公證那天早上我會聯系你。”

這幾天,讓他怎麽放心?時岳還想說話,蔣星一卻用腳抵着門框笑了一笑,好像說什麽俏皮話那樣輕巧地說:“回去吧,店裏的盆栽都蔫巴了。回去給它澆澆水。”

這樣的笑,誰看誰難受。烏瑾年攬着沈以辰往前走了兩步,心想這麽大一個院還容不下他們幾個人?幹脆都在這過夜得了。再要往前走,時岳伸臂攔住了他。

“那我們回去了,你一個人在這好好的,到點記得吃飯。”時岳示意烏瑾年和沈以辰上車,嘴上又說,“晚上我給你打電話。”

說完大門關上,時岳走兩步回次頭,上了車還從車窗一直向後看。烏瑾年看這人的狀态不适合單獨待着,也沒商量,把沈以辰送到學校後就跟着人一起去了星語軒。

這一下午,時岳如坐針氈,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這麽不放心,坐到七點終于還是坐不住。烏瑾年陪着他回家收拾了點洗漱用品和蔣星一的衣服,又在半道打包了吃的,連同書包一起送到門口。擱下東西,時岳給小孩去電。

“給你送了點吃的,放門口了,你來拿一下。”時岳說着話坐回車上,“我不進去。”

烏瑾年把胳膊支在方向盤上往外瞥,瞥見大門開了條縫。一只手伸出來把東西拎進去,臉都沒露一下又是“哐當”一聲關門的聲兒。時岳盯着大門看,看了一會又發語音囑咐蔣星一吃完早點睡覺,蓋好被子,眉頭似蹙非蹙。

“我要是你,就趁他剛剛開門的功夫擠進去。”烏瑾年沒忍住支招。時岳聽了從手機上擡起視線,淡道:“我有鑰匙。”

“你有鑰匙?有鑰匙你直接送進去多好!”烏瑾年的白眼差點翻到車外,“你這個人,不自己看着能放心嗎?”

烏瑾年的表情太生動,眼珠轉回原位,裏面全是震驚和迷惑不解。時岳很難得地笑了一下。

“我看了心理學方面的書,書上說,對于親人剛離世的孩子要給夠空間和尊重。”

這都,什麽跟什麽啊?難道文化人都是這種按圖索骥式的處理方式?烏瑾年滿頭問號,他不覺得這時候還需要講什麽屁的民主和自由,把小孩圈在身邊看着才是王道。

“您看的那書,裏面的孩子是也叫蔣星一嗎?”烏瑾年問,手搭方向盤朝大門一甩頭,“下不下?再給你個機會,不下我可開車了。”

“走吧。”時岳系好安全帶,“星一想自己待着,我也不好逼他。明天上學,我在校門口等着和他見一面。”

操,行,那您先把今天晚上熬過去再說。烏瑾年腳踩油門打輪,把小院遠遠抛在了夜色中。時岳臉朝車窗向外看,路燈下有小販擺着包裝好的蘋果售賣,他低頭按亮屏幕,才意識到這是西方的平安夜。

平安夜,怎麽到了岐城就水土不服。

「星一,飯吃了嗎?合不合胃口?」時岳給小孩發消息,等車開到樓下,還是沒等到回複。他跟着烏瑾年下車,進樓道時擡了下頭,漆黑的天上沒有一顆星星,望過去,你會想象不出它的背後還有宇宙。

也是在同一片天空下,蔣星一站在院子裏仰着頭。“奶奶,我怎麽一顆星星也找不到?”他喃喃地問,“您在哪啊?您亮一下給我看好不好?”

蔣星一身後,屋門半敞,桌子正中放着那方紫檀木的骨灰盒。

想說什麽又不知道說什麽 好像有什麽在慢慢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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