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五十一面(下):你讨厭我我也要管你
30第五十一面(下):你讨厭我我也要管你
「小孩狼崽子似的盯着他,惡聲惡氣道:“你聽不懂人話嗎?我讓你別再來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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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半小時後,時岳重新回到小院前,一下車,雪已經沒到了腳踝。在車上聽廣播,電臺主持說這是岐城四十年不遇的大雪,鋪天蓋地埋城一樣地下,難怪他叫了快二十分鐘才叫到一輛車。
一路遇到好幾輛車抛錨,還有打滑出事故的,司機師傅開得很慢,不長的路程用了平時兩倍的時間。時岳隔一會就按亮手機給蔣星一發消息,沒有回複,他就等一會再按亮看一遍。按亮、熄滅,按亮、熄滅,這樣折騰掉一半的電,時岳終于遠遠看見了小院的大門。院門旁的石頭上立着個說圓不圓的雪球,他盯着它看,等車輪又向前滾過幾圈,他才認出那是他買來的飯。
原樣放着,敢情這孩子中午連一口都沒吃,時岳摸出鑰匙捅進鎖眼,拎起袋子關門的同時深深往外吐氣。院裏的積雪厚實,時岳幾乎是淌着蹭着在走,邊走邊叫人,還是沒有回應。
一會一定跟孩子好好說話,時岳穩住氣朝沒關嚴的小屋走去,心裏告誡自己千萬要溫和、耐心。推開門,屋裏沒比屋外暖和多少,時岳擱下東西摸了摸暖氣,冰得紮手,再往裏邊一瞟,他所做的心理建設瞬間全部坍塌——
打包盒,敞口的、沒打開的,這一個那一個,裏面的飯菜最多也沒吃下三分之一。這片地雷陣後面是一張小床,薄薄一條被子卷出了人的形狀,裏面伸出一只沒穿襪子的腳。
這幾天,蔣星一就是這麽過的?時岳兩步跨過去站到床邊,把手搓暖了去握那只腳,小腳動也不動,在他掌心裏冷得像一坨冰塊。他又伸手捏了捏被子,也是潮濕、冰涼的。
“星一。”時岳壓着聲音叫人,手把被邊往下拽了一點,被子裏的蔣星一合着眼縮成一小團,身上就穿了一件單衣。
操,他是腦子進水了才會放小孩一個人待着。什麽空間,什麽尊重,回去他就把那本狗屁不通的書給撕了。時岳咬着牙去櫃子裏抱了床厚被子下來,鋪開搭上去貼着蔣星一往回裹,裹到下巴颏的時候,他的手被熱氣灼了一下。
時岳伸手去摸,蔣星一的脖子熱得能煎雞蛋,再摸額頭,更是火炭一樣燒手。蔣星一不清醒地往回縮了縮,含含糊糊地哼唧,哼唧了兩聲,又皺着眉一仰脖子從枕頭上摔了下來。時岳把人抱着坐起來,抓起開衫往人胳膊上套,蔣星一難受得左右亂動,掙脫不開,嘴裏擠出了不連續的、夢話般的詞句——
“奶奶,媽媽。想你們。別、別丢下我。”
時岳系扣子的手一僵,再動作的時候,他怎麽也沒法把扣子塞進對應的扣眼。他感覺氣血在自己心口沖撞,那種感覺讓他痛得發狂。
“不是丢下你。”時岳輕聲說。他堅持着扣完最頂端的扣子,手偏了幾次,涼涼的觸感激得蔣星一睜開了眼。
“誰……時岳?”
很好,現在連“時哥”也不叫了。時岳拿過蔣星一的羽絨服,掂了掂,又放下去脫自己身上的。
“你怎麽進來的?”
蔣星一這下是真醒了,雖然暈暈的、人也沒勁,但質問起來很是擲地有聲。時岳着急帶蔣星一去醫院,不想在這些問題上多糾纏,他把長羽絨服往小孩身上一披,剛要讓人擡胳膊就被一股力沖得連退幾步。
“說話!”
蔣星一推了他一把,推得狠、他也毫無防備。推完他,蔣星一從床沿上跳下來,光腳站在了地上。
“奶奶給過我大門鑰匙。”時岳走過去把蔣星一按坐到床邊,“你現在發燒,我要帶你去醫院。”
“我不去!你把鑰匙還給我!”蔣星一又跳下去,“咚”的一聲,聽得時岳牙根癢癢。他冷着臉隐忍,抓過外套要給蔣星一穿,蔣星一卻扭開身子到處躲,躲不過,就連踢帶打,沒輕沒重地往他身上招呼。
“你為什麽強迫我?我說了我不要去!”
蔣星一的話和他的拳頭一樣沖,時岳掰着腕子把小孩的胳膊往袖子裏伸,沒成功,還挨了重重一腳。小孩狼崽子似的盯着他,惡聲惡氣道:“你聽不懂人話嗎?我讓你別再來管我!”
時岳的怒氣被這句話點燃。別來管我,他現在最聽不得的就是這個。他勒着蔣星一的腿彎猛地一提,把人甩上自己肩膀後揚起手臂揮落。蔣星一罵他“瘋子”、“暴君”、“精神病”,嚷嚷着說要報警讓警察抓他,兩條胳膊胡亂往他背上砸,他像聽不見也沒知覺,只專心地一下一下落掌,手心都震得發麻。
蔣星一燒着,續航明顯不行,挨了十幾下就掙不動了,軟趴趴癱在時岳肩頭上。時岳停了手,把人放在自己鞋面上,拿過羽絨服拉好拉鏈,套麻袋似的從上往下那麽一套,又用袖子當繩一繞一捆,把小孩變成了一條沒胳膊的肉蟲。
“還鬧不鬧?”
時岳低頭問話。蔣星一把腦袋垂得更低,就只給他看頭頂的小發旋。時岳等了一會,看那幾根腳趾越蜷越緊,也不知道是冷的還是臊的。他的心忽地一揪,兩臂掐着蔣星一的腰把人提放在床邊。
“乖乖的,現在跟我去醫院。”
話音沒落,蔣星一又往下跳,時岳剛挪開一步,小孩的腳掌一半着地一半踩在他的鞋頭上。他趕緊攬着蔣星一叫人站上來踩穩,還沒說話,小孩就仰起臉沖他喊:“你就是把我當小孩!你們都把我當小孩!”
大你幾歲,拿你當小孩有什麽問題嗎?時岳眉頭緊鎖,在收攏手臂的同時抽空思考。蔣星一在他兩臂之間扭來扭去要往下跳,滑溜得像條小蛇,見掙脫不出,很快就化身成一條氣咻咻的噴火龍。
“奶奶把我當小孩,她瞞着我得病的事,放棄治療也沒問過我願不願意。她要我用她的救命錢上大學,可是我不要!你和她一樣,你們早就串通好了,你拿鑰匙、保管遺囑和銀行卡,你什麽都不告訴我,還在病床前把我當個玩意兒一樣接手!我不要和你去醫院,你現在從我家裏出去!”
小噴火龍直着脖子嗷嗷往外噴火,眼睛瞪着,渾身像炸開刺兒一樣不讓人碰。時岳攬不住就扶,扶不住就抓,掌心下的溫度越來越高,挨一下都燙手。“先不說這些。”他兜起小噴火龍,腳一伸把鞋子勾過來,“你都燒成什麽樣了?咱們先去醫院。”
“我不去,你放我下來!我今天要待在家裏,燒就燒了,燒死了才好!”
蔣星一幾乎喊破了音,剛一收聲,時岳就照身後給了他一巴掌。
“蔣星一,你再給我說一次。”
時岳冷下臉,聲音也冷,再兇的話還沒說出一句,懷裏這個小混蛋的眼圈就從裏往外漲紅。時岳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眼圈可以紅得這麽快、這麽明顯,好像同時碾碎一百枚紅葡萄滲出的汁。他看得一個愣怔,下一秒,哭聲“啪”地在屋裏爆開。
這不是蔣星一第一次在時岳面前哭,但是頭一回既沒遮臉、也沒壓聲,不管不顧到把面子裏子一起丢完。他不想這樣失态,可是他覺得自己真的好難受,身上軟、腦袋沉,心裏更是又氣又害怕,難受得他只能開閘放水一樣的嚎啕。
“你、你和我發火……你為什麽那樣喊我的全名……”
蔣星一抽噎着控訴,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其實他心裏知道他最近說了很多過分的話,給了時岳很多氣受,時岳兇他也是他自找的,是他活該。可“知道”和“接受”之間居然差出這麽遠,他只敢做不敢當,受不了時岳的一點點冷待。
“你讨厭我……”
是不是因為時岳對他太好,讓他以為時岳可以無條件包容他的一切?還是因為那對重新戴回來的星月首飾,讓他誤會它們是時岳沒有說出口的喜歡?
“不、別管我……你放我……放下來……”
是這樣嗎?從沒得到過就要徹底失去。帶着哭腔颠三倒四,怕被再丢一次的小孩不知道自己想說的究竟是“別管我”,還是“別不管我”。
可時岳知道。時岳不僅不放手還把蔣星一抱得更牢,拍着背給小孩順氣:“不讨厭你。我是喜歡你。”
哭聲停了幾秒鐘,時岳扯出紙巾給蔣星一擦臉,一邊臉還沒擦幹淨,小孩突然又湧出幾大泡眼淚。“我不要你喜歡!”蔣星一放聲大喊,喊完覺得不對,于是很崩潰地哭得更兇,“不、不是,是我不要你為了安慰我說喜歡!我不要你因為同情我說喜歡!你不喜歡我,你是在可憐我!我不要你覺得我可憐!”
好一手理直氣壯的偷梁換柱,時岳再次被蔣星一清奇的腦回路所震撼,震撼之餘,他又深感無奈和淩亂。我這可是表白啊,時岳在心裏吶喊,再清楚不過的四個字你怎麽能理解出這麽九曲十八彎的含義?
時岳的腦仁突突跳着疼,蔣星一卻還在哇哩哇啦說個不停,鼻涕都快流進嘴裏了,就這還要按照自己的理解往牛角尖裏鑽。眼看小孩越想越歪,越說越傷心,時岳直接上手捏了捏他的嘴。
“能不能先聽我說兩句?”
蔣星一不點頭也不搖頭,活像只委屈到冒泡的小狗,睜着兩只濕淋淋的眼看他,一眨就淌下一片眼淚。時岳扯過紙巾給蔣星一擦臉,擦了個囫囵又拿紙墊着讓小孩擤鼻涕,嘴上輕聲道:“我喜歡你,不是因為同情想安慰你,也不是因為答應了奶奶什麽。在這些事發生之前我就已經喜歡你了。”
蔣星一不吭聲,擤了一把鼻涕又拿眼瞅着他,一看就是在懷疑。時岳換了張紙墊回去,左右按一按,臉上沒露什麽,心裏卻長長地嘆了口氣。等換了三回紙,蔣星一鼻頭紅紅再也擤不出什麽,時岳就坐在床邊把小孩橫放上自己的膝頭。
“星一,我雖然大你幾歲,但我……我是第一次喜歡一個人,什麽是喜歡,怎麽和喜歡的人相處,有的時候我也會有很多疑問。我一開始不知道自己對你是什麽感情,就是想看見你、想對你好,等隐約知道了,我又有太多顧慮,沒有及時告訴你我的想法,等來等去總想等一個所謂合适的時機,以至于我現在說出來你也不敢相信……這些,确實是我的錯。”
時岳的話音很沉,眼睛看着蔣星一,眼珠又有點躲閃,睫毛輕輕抖動,好像攪動起一小股一小股的風。篤誠、憨澀,他的神竟然還有這樣的一面,蔣星一無意識地側歪過臉,好奇,也有點說不出來的歡喜。
“但是我最錯的是不該放你自己在這。書上說要給孩子空間,你又說想一個人待着,我就真的以為……其實你不想一個人的是不是?這兩天心裏難受了,是不是?”
難受,是難受,不光難受,還很慌、很怕。因為不怎麽來住,奶奶家今年沒交暖氣費,家裏冷得像冰窖。燃氣總打不着火,又沒有微波爐,飯一冷他就吃不下,也沒心情出去買吃的,身體裏外都空虛,只能縮在被子裏等天黑。
可這兩天天陰,天黑了也沒有星星。他站在院子裏站到冷得感覺不出來冷,就躺回去睜着眼發抖。這兩天,不管白天黑夜都格外漫長,他睡不着也不敢放任自己想心事,所有生理和心理的需求都一并被凍結。
連淚也被凍住了。一個人的時候,他沒有流過一滴淚。
蔣星一回想着,眼睛裏盈滿了淚,時岳捏了捏他的嘴巴,這次是叫他開口說話。屋裏屋外還是那麽冷,他心上的鹽湖卻化了凍,一點頭,淚唰地淌了出來。
“你看,我怎麽這麽蠢。”時岳笑一笑,伸手給他揩淚,“但我會去學的,學習怎麽喜歡你。”
我可是你口中的學霸。
“我會陪着你,照顧你、保護你,不再讓你一個人。”
下次你再想一個人我也不會允許。
“要真不想讓我管你,除非你親口說你讨厭我。”
什麽孩子話,時岳自己說出來都想笑,但還是說了,主要是逗一逗懷裏這個哭得很認真的小水龍頭。淚根本擦不完,他的手指縫裏都往外浸水,只能拿紙糊上去大面積去揉。
“我讨厭你。”
蔣星一的聲音囊囊的,說完就拿眼盯着時岳。時岳給蔣星一套上襪子,又彎腰撿起鞋子給小孩穿:“說什麽?我沒聽見。”
“我說我讨厭你。”
蔣星一提高音量,還一個一個字地往外咬着念。時岳沒說話,把小孩放到地上站着,從包裏掏出帽子和圍巾。
“我讨厭你。”蔣星一小步蹭過去追着時岳叫喚。羽絨服是長款,時岳又比他高一截,直筒子一件裹在身上,讓他走路都困難。時岳把蔣星一揪過來,壓實帽子,圍巾繞了幾圈,讓他的一張臉上就露了一對故意試探的狗狗眼。
“你現在不清醒,”時岳把帽沿又往下拽了拽,“說的不算。”
“你耍賴!”蔣星一馬上就急了,僵屍一樣蹦了兩蹦,“你剛剛明明沒這麽說!”
看你這樣,好像真的很讨厭我,很想讓我不管你。時岳把小僵屍圈在懷裏,動也動不了的時候,只有一對眼睛能表達心意。
“我改主意了。你讨厭我我也要管你。”
時岳雲淡風輕地下結論。這對眼睛真正想要的是趕也趕不走的全心全意,正話反說,口是心非,全是因為內裏太缺安全感。他想起自己曾經見過蔣星一用這樣的眼睛看他,當時看着他時,小孩問的是:“你會覺得我讨厭嗎?”
原來從那個時候開始,“讨厭”就有了字面以外的意思。
“你讨厭我我也喜歡你。”時岳低頭親了親蔣星一的眼皮,“星一,我喜歡你。”
看來學霸不止擅長總結經驗,還能觸類旁通,蔣星一閉了嘴,咕嘟咕嘟往外冒眼淚。他默不作聲地往時岳胸前貼了貼,剛想埋頭,臉頰就隔着圍巾被托起了一個角度。
“誰家的小水龍頭成精了?”時岳把手指伸進去刮他的臉,“不許哭了,一會風吹得臉疼。”
時岳的聲音很溫柔,溫柔得讓蔣星一又鼓出一汪淚。他瞪着兩只眼看時岳把圍巾拉下來一點,拿紙巾把他滿臉的淚蘸幹。鹽水漬得臉皮澀澀的,有點疼,他一下就不想哭了,并且後知後覺,開始覺得又暈又冷。
“我難受。”蔣星一無意識地扁了扁嘴,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就像個玩累了、瘋夠了想讓大人抱的小孩子。時岳把圍巾拉上來系緊,又把帽子扽得更低,蔣星一的視野只剩極窄的一條縫。
但一仰頭縫裏就能看到時岳,暗沉沉的、很柔,像挂在山頭上的一輪月。被這樣的月照着,暫時做個小孩子似乎也沒什麽不可以。
小孩子嘛,想睡就睡。蔣星一倦倦地眯起眼,他放任自己左右晃悠了兩下,猛地栽倒過去。
攢了好久,一口氣看完爽飛了我想說,我還挺喜歡星一這種犟孩子的設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