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五十一面(上):死了就不作數了
29第五十一面(上):死了就不作數了
「一次、兩次、很多次,少年最終在側柏前匍匐成了一條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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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蔣星一沒去學校。時岳開始以為是自己和他錯過了,畢竟這小孩之前有過和他打游擊的經驗,誰知中午再去還是沒堵到人,倒是和來接孩子的烏瑾年碰了面。
“時、時哥,星一今天沒來學校。”沈以辰迎着兩人跑過來,沒站穩就先把這句話和氣一起往外捯,“好像也沒、沒和班任說。”
時岳變了臉色,話都來不及說一句就随手攔了輛車。烏瑾年看這人沒半點平常的穩當樣子,一拉後排車門把自己和沈以辰一股腦塞了進去。路上時岳給蔣星一打電話,手機那頭響到快自動挂斷才被接起,接起也沒聲音,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星一,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時岳有點語無倫次,也許是一晚上沒睡好,他的腦子裏活躍得過分,過電影一樣閃的全是恐怖離奇的畫面。他甚至在想,現在接電話的人到底是不是蔣星一?
烏瑾年不知道時岳在想什麽,但能看到他的側臉白到發慘,跟在那個找人的雪夜裏見過的差不多。時岳的嘴唇也白,它們上下哆嗦着碰了碰,碰出一句:“說句話,好不好?我現在在過去的路上。”
“別來。”蔣星一的聲音終于順電波傳來,“我沒事,就是不想上學。”
車內沒什麽雜音,時岳又把接聽音量按到了最大,即使坐在後排烏瑾年也聽得清楚。他看向沈以辰,聽到時岳如釋重負般的一嘆。
“沒關系,那就歇一天。”時岳的臉側向窗外,“我已經快到了,一會不進去,還是給你買點吃的放門口。你來拿一趟,好不好?”
這語氣,按下所有情緒不表、溫柔得好似能擰出水來,電話那頭無聲沉默了十來秒,很低地應了一聲。烏瑾年覺得這樣實在不是回事,可沈以辰眼睛溜圓地瞅着他,又讓他什麽也說不出來。
要是失去至親、消沉躲避的是這孩子,他可能也只會百依百順。
下了車,時岳找了家飯館打包飯菜,又安頓烏瑾年帶着沈以辰先吃,說這頓自己來請,言談舉止,好像又恢複了從容。烏瑾年拿過菜單讓沈以辰點菜,眼随時岳移到門口,看着人匆匆往外邁,被門檻絆得一趔趄。
哪還有什麽從容可言呢?在愛人這篇無人來教的課題裏,再優秀的年長者也得毛手毛腳地獨自摸索。
從這餐開始,時岳掐着早、中、晚按時給蔣星一打包飯菜、水果放在門外,再退到暗處,看着小孩把袋子拿進去才能稍稍安心。他已經無心在意蔣星一沒去上學這件事,只一門心思想讓小孩吃飽。
畢竟肉體不塌,精神也不至于徹底垮掉。
就這樣,兩天時間,度日如年,比那沒見面的兩周還要煎熬。到了周五,時岳拿着全套材料早早去接蔣星一,剛一見面就被吓了一跳。小孩的裝扮和分開前一模一樣,臉卻瘦了一圈,瘦得眼睛都顯圓,黑瑩瑩一對看過來,活像個白天還在流竄的幽靈。
也不知道飯都吃到了哪去。等車的功夫,時岳輕輕捏了捏蔣星一的臉頰,幾乎只捏得住一層皮。蔣星一沒什麽反應,抱着骨灰盒讓他捏,車來了就順從地跟上去,眼睛呆呆地定在兩手間。
因為去得早,材料準備得也齊全,遺産繼承的評估、繳稅、過戶手續辦得很順利。遺囑上寫了銀行卡和存單的密碼,兩人從房産中心出來直接去了銀行,這是應蔣星一的要求,他在銀行大廳把存單裏的錢全部轉進了時岳的賬戶。
遺産繼承确認的事辦完,時岳和蔣星一重上藥王山。不到兩月,山上風勁枝蕭,已是深冬氣象,一眼看過去,只有頂上的柏樹還勉強青青。
這是他們今天的目的地。奶奶在遺囑裏把後事操辦也全權交給蔣星一,按照遺願,奶奶要把骨灰埋在古柏後方正對的那棵側柏。側柏裏埋了爺爺的一截斷肢,當年礦上塌方,爺爺和其他二十幾個工友被活埋地下,救援人員日夜刨挖,最後連一具整屍也沒湊出來。奶奶去認屍,在一堆髒乎乎的斷胳膊斷腿裏找到了爺爺的那條,他的褲腳上繡着一只虎頭,那是她為了遮蓋破洞做的裝飾。奶奶拍了拍土看了又看,咕咚一聲摔進坑裏,再醒過來,就抱着它埋上了藥王山。
岐城人講究入土三年立碑,這期間為了區分,各家都會在墳頭做标記。奶奶當時在墳頭插了一截柏枝,本想下次祭拜時再換個別的,誰想它那麽快就生了根,長到第三年,已經是矮矮綠綠的一株小樹。周圍人家知道了也效仿,二十年一過,這就有了一小片側柏林。
兩人走到林邊,找到奶奶說的側柏開始刨坑,沒有鐵鍬,用的是上山路上拾的木棍,頂頭抵着石頭磨尖,挖起來也不算費力。陰陰的天上厚雲一層疊着一層,地面落不下一片日光,等土在坑旁堆成矮矮小丘,蔣星一雙手托着,把骨灰盒放進了半人高的深坑。
一捧、一捧,有點濕的土被時岳撥回坑裏,逐漸把骨灰盒淹沒。蔣星一蹲在地上把土往裏推,表情淡然、執拗,推到再無可推時,他的膝蓋自動自覺地磕在了地上,然後是他的額頭。一次、兩次、很多次,少年最終在側柏前匍匐成了一條曲線。
如果真的有神仙,如果神仙在雲端,那麽它應該能看到被打碎的時間沙漏洩了一地又堆積成一方琥珀,凍結思念,在深不見光的地方悄然供養新葉越冬。
它也能看到,青年端立如柏,握着木棍的手攥到戰抖發白。
等兩人往山下走時,天上飄起了雪,雪朵細小如屑,不管挨碰到什麽都會立刻消融。蔣星一半低着頭大步流星,時岳跟在他身後,冷風一吹,雪塵沁得人發濕眼迷。
“星一,一會下山收拾收拾東西跟我回去吧。”時岳試探着提議,他覺得現在的氛圍實在冷到不行,“我那離學校近。”
“你不用管我,我還不去學校。”蔣星一輕而快地回,人也像一朵雪花,轉眼就加速走到了幾步開外。時岳追上去,彎下點腰去找小孩的眼睛:“那咱們先一起吃個飯,好不好?”
“不吃。”蔣星一沒什麽情緒地撂出兩個字,随即轉過臉盯着時岳道,“你少管我。”
這句話比冰碴子還冷,當頭揚過來,凍得時岳一愣。他本能地想說“我不管你誰管你”,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個時候,任何有歧義、可能刺激孩子的話最好都別說。
這麽想着,時岳快步上前揉了把蔣星一的腦袋:“怎麽這麽說?我可是答應了奶奶要好好管着你。”他的語氣半是玩笑半是親昵,用來緩和氣氛剛好,誰知卻意料之外地踩到了雷。
“你答應了奶奶要管我?”蔣星一倏地站住了腳,“那你大可不必把它當一回事。奶奶死了,它就不作數了。”
死寂。陰天雪重,風只吹不響。蔣星一狠狠地看着時岳,說出那個“死”字的同時,他刻意麻痹、壓抑的負面情緒就像沙海雪暴,一瞬間溢到了嗓子眼。
“你不需要把它當成你的義務、你的責任。你不需要平白讓自己多出一個負擔。你不需要來管我——”
言語可以是一場災害,特意指向一個人時,攻擊力猶甚箭雨。蔣星一知道自己這麽說并非真心,又全無道理,但他已經顧不得那麽多。
“因為奶奶已經死了!”
他現在急需發洩。
“她死了!死了!死了!!”
他連自己會被一同掩埋也顧不得。
藥王山四周空蕩,叫喊也沒有回音,只有風能趁機把人吹透。雪下得大了些,落進嘶聲喊完痛得要命的喉頭,流下去,整個心肺都随之轉涼。蔣星一沒有被內外夾擊的冷凍住,他回身拔腿就跑。雪路打滑,他幾次差點跌倒,但崴一下立馬彈起來,跑得活像身後有鬼在追。
也确實是有鬼在追。時岳追在後面讓他站住,蔣星一充耳不聞,下了山直奔小院,飛身一躍把大門從裏銷上。鬼還在外面拍門,哐當哐當拍出了地動山搖的聲兒,蔣星一推開屋門,踢掉鞋拿被子蒙着頭裝鴕鳥。
雪繼續飄飄揚揚,沒有停的意思,反而愈下愈烈。大地上滿鋪了松軟的白,鐵皮大門卻存不住雪,把一院內外隔成了兩個世界。時岳一邊敲門一邊伸手進兜裏摸索,腳上還不受控地踱着步,等把兜都翻遍,他終于想起自己早晨換了衣服。
“星一,把門打開。”
時岳向門裏喊,繞着院牆看了一圈,走回來撿起裝着材料的文件夾大力地甩了兩下。雪屑抖落,時岳氣急又焦躁,但他不是氣蔣星一發的這通脾氣,恰恰相反,他甚至覺得小孩還沒宣洩夠。
“開開門,有什麽話你當面和我說。”
他是氣他自己。氣他自己真的信了書裏的教條,放小孩一個人在這想東想西。他氣他自己偏偏要在今天換一件長外套,跑又跑不開,還把鑰匙一并落在了家裏的髒衣簍。
又敲了一陣,敲到積雪和鞋面平齊,時岳去買了飯擱在門口的臺階上,打電話叫蔣星一出來拿飯。電話沒接,他又連發幾條微信,不知道為什麽,現在他沒有太多再等待的耐心。
“星一,出來拿下飯,冷了就不好吃了。”時岳等不到回應就放開喉嚨喊話,“我不進去。”
不進去才怪,時岳退到一邊插着臂蹲守,打算采納烏瑾年的建議,等小孩一開門就沖進去。忍夠了,他真的忍夠了,他忍夠了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束縛自己,忍夠了看不見蔣星一。這次進去,他絕不可能再讓小孩逃離他的視線。
就算是拿根繩拴着也得讓人待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話詐騙意味明顯,大門沒有被打開,院裏靜得只有落雪的聲音。時岳感覺自己頭痛胃也痛,這些天他吃睡都混亂,現在在冷天裏站着,有種低血糖犯了的眩暈。
當然,也可能純粹是被氣的。
“你再不出來我就真不管你了!”時岳很想這麽吓唬蔣星一一句,話沖到嘴邊到底還是舍不得,只能咽回去踹了腳旁邊的磚頭。這種拿東西撒氣的行為他打記事起就沒做過,要不是和這孩子認識,他真不知道自己還能有這麽沒起子的一面。
其實也不止這一面。自從認識蔣星一以後,他就好像被無形的大手鑿開了一條縫,軟弱的、愚笨的、惡劣的、幼稚的,許許多多對他來說前所未見的面目悉數登場,不完美,但很真實。假面碎掉、再重組,看到的自己越來越多,他就越來越像一個活人。
活人是可以耐心欠奉、壓不住火的,時岳掉頭走到路口打車。他要回店裏拿上蔣星一的書包,再去家裏收拾幾件衣服,然後馬上趕回來,把小孩堵在屋裏,問問他到底都在想什麽。
還有,這次千萬別忘了帶大門鑰匙。
時岳在腦子裏列計劃,車來了就上車。車輪碾過雪面,留下兩道漸漸拖長、拖遠的痕。因為想得認真,他沒有擡頭,不知道後視鏡裏的大門悄悄張開了一道縫。
縫裏吐出一個孩子,雪人一樣,正呆立着目視他的駛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