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六十四面(上):我不是時躍
38第六十四面(上):我不是時躍
「到這一刻時岳已經完全清楚,他就是一座時震海用執念堆積成的山。」
--------------
車輪飛馳,一路無話,到清大附中的家屬院還不到晚上十點。還是這一天,不過七個多小時,人就能移動幾百公裏,跨越無數城市與道路,從一處所在到達另一處。
這一處,他熟得不能再熟。門口的兩株玉蘭樹,拐角的紫藤架,公共晾衣杆和象棋桌,從西南門出去不過幾分鐘腳程就是清大附中的操場。時岳跟着時震海穿過這些上了樓,北城沒有下雪,空氣一如既往的幹冷。
門開了又關,燈亮起,眼前是那個寬大的、鋪了米色沙發巾的沙發。時震海先一步進去坐下,頭不擡,視線往上挑。
“有什麽想說的?”
人是坐着,态度卻是居高臨下,好像還等着他像小時候那樣,站過去小心翼翼地認錯。時岳走近幾步坐在沙發旁邊的軟凳上,牆根靠着的鏡子裏映出他安然沉靜的神情。
“這份工作我幹得不喜歡,之前跟您提過想換工作的事。”
當時正是新年,時震海聽了說的是“工作有什麽喜不喜歡?別人能幹為什麽你不能?二十多歲的人了,遇到問題應該讓自己适應,不是想着逃避。”
“我也調整适應了半年,情況沒有好轉,所以我選擇了辭職,換一種生活方式。”
之所以沒告訴時震海,是因為告訴他能得到的除了阻攔就是冷嘲熱諷。時岳知道自己不需要再在這些事上做無用的嘗試。
“換一種生活方式?”時震海冷眼看過來,“你換的生活方式就是當個混溫飽的小老板,再寫點無病呻吟的東西賺人眼球?”
時岳淡淡道:“是。”
時震海明顯愣了一下,再開口時他的聲音高了一個度:“既不穩定又沒價值,你就喜歡這種生活?”
“是。”
“是?我就問你,這種生活能持續多久?”
“不知道。但到目前為止,我對自己的狀态很滿意。”
時岳的聲音沒有氣餒,也沒有絲毫被打擊到的低落,沉定平穩,像顆垂直釘進這個老空間的釘子。
沉默的空氣一圈一圈擴散,再被震碎。
“你是對你的謀生途徑滿意,還是對你的放縱和堕落滿意?跟那麽個小男孩攪合在一起,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麽一回事!”
時震海重重地拍在沙發扶手上。昨天中午驅車趕到岐城,他遠遠跟着烏瑾年從拳館到了五中門口,烏瑾年領着兩個男孩進了一個小區,下午又把兩人送去學校。路上有老師招呼他倆,他就記住了這兩個孩子的名字。
晚上停了電,學校早早放學,他是第二天才又看到他們,也終于看見了時岳。時岳在一家文具店的櫃臺後面敲着電腦,俨然是主人做派,只有給屏風裏的小孩遞水時才露一點笑。他隐忍不發,中午看着四個人吃過飯又往那個小區走,名叫“蔣星一”的男孩和時岳挨着上樓,兩人的胳膊有意無意就會貼蹭一下。
再到他進了時岳住的地方,一張床兩個枕頭兩床被子,陽臺還晾着明顯不屬于時岳的衣服。蔣星一在門邊拿亮晶晶的黑眼珠看他,神态裏有一種防備和守衛的成分。那個凝視,讓他感覺到了時隔經年的熟悉的憤怒。
時岳沒有回話,眼睛是兩潭靜水。時震海往前傾身:“不敢回答?我給你發過兩次郵件,十一一次,元旦一次。你第二次回複說你在岐城有事要做,等七月份會回來和我談談。你當時怎麽不直接在郵件裏告訴我,你所謂要做的‘事’,就是和那個蔣星一天天同進同出,一桌吃一床睡?你是他的什麽?金主還是幹哥哥?等他畢業了你還打算再去學校裏找個……”
“我沒您想的那麽龌龊。”時岳靜靜開口,不惱不怒,“而且,我和星一怎麽樣是我的私事,我自己能處理好,不必要向您一一報告。”
時震海向來不吝用最惡毒的字眼攻擊他,時岳有所戒備,在還沒進家門前心上就已豎起厚厚的、用來自我麻痹的緩沖墊。小時候他很在意這些話,在意到會躲在被窩裏偷偷地哭,等後來能忍住眼淚了,他也會在夜深人靜時一遍遍內耗和反思。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文理分科之後。
“你現在翅膀真是硬了。”時震海感慨,臉上卻是冷冷地笑,“從上大學你就拿課業忙當借口,明明學校和家只隔一個區,你倒恨不得逢年過節也不回來。烏瑾年那樣打小野到大的還知道每周給家裏打個電話,你呢?我要不問你你一個月都沒一句話。這個家哪讓你待得這麽不舒服?還是我有什麽地方對不住你!”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的指責和逼問。烏瑾年可以和爸媽閑聊,吐槽食堂的飯菜,抱怨上大學還要早起,說些不正能量的、說完就了的話題。可他時岳能嗎?在時震海那,他必須永遠積極,永遠走在正确的路上,永遠沒有懈怠和負面情緒,時震海問他的也永遠是績點、排名、比賽和實習。所以學校的硬板床再難睡他都不願意回家,至少這裏不會有人審判他的思想、改造他的行為,不會有人動辄揪着他的一點問題無窮放大,他可以偶爾熬個夜再睡到中午十二點,點份不健康的外賣在宿舍窩一整天。
時岳又是沉默,眼睛卻沒有回避,裏面冷淡到了麻木,閃爍着的只有一點诘問。這樣的神情近乎厭倦,了無生趣可言,從高二開始,時震海在時岳臉上見過很多次。這神情的意思是他放棄了解釋和争辯的使用權,選擇任人指摘,可有時無所謂恰恰是抵抗的一種形式。
“你擺一副死人樣子給誰看?”時岳的消極讓時震海的怒火翻了倍,“十五六歲那會你就動不動挂臉,有什麽意見你拿到臺面上來說!是嫌我讓你學通信專業還是嫌我讓你學理?要麽就是為了那只畜牲?”
時岳的瞳孔一震。他眼睛微眯,裏面的情緒漸漸不能掩飾。
“你這是什麽眼神?記恨我?為那麽個流浪雜種?”時震海不可置信,他手指向下用力戳點,“時岳,你搞清楚,你狗毛過敏,我不可能讓你……”
“狗毛過敏的人不是我,”時岳幹脆地打斷,他站起身,看向牆上那扇緊閉的小門,“立志想學通信工程的人也不是我。”
他說:“爸,我不是時躍。”
在時岳說完這句話後,屋裏陷入了出離的沉寂。時震海瞪着兩只眼看他,鼻翼翕動,喘氣聲呼哧呼哧的,很粗重。
這只獸要惱了,時岳知道,因為他提到了這個家的禁忌,也是時震海的逆鱗。那塊鱗片,他不配觸碰,只能無條件模仿。那塊鱗片,是他的親哥哥,時躍。
時躍,他爸媽的第一個兒子,為人聰明、懂禮,小小年紀就是家屬院裏的小明星。從上學以後時躍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初一讀完跳了一級,中考以區排名第二的成績考進清大附中重點班,高一期末又拿了年段第一。天之驕子,明日棟梁,院子裏的人都說時老師會教學,教出了個頂優秀的孩子,說這孩子将來肯定能有一番大作為。
然而就是這個孩子,這個只有 15 歲的孩子,在分科學理的那個暑假死在了今安縣的水庫裏。今安縣是他們爸媽的老家,那時外公外婆還在世,媽媽帶時躍回去小住,看望老人,兼帶避暑。時躍和附近幾個鄰居家的孩子結伴去縣裏的水庫玩,有個孩子下去游泳溺了水,時躍和另外兩個跳進去救,最後只有時躍沒能上來。
幾個孩子報了警,大人趕來時,水庫水面平靜無波。外婆當場就昏了過去,外公求着打撈,媽媽給時震海去了電話,時震海倒了三趟綠皮車在第二天中午到了今安縣。時躍那時已經被換上幹衣整理過儀容,直直躺在殡儀館的小床上,被救孩子的家屬跪在床邊流着淚說對不起,時震海誰也沒看,抱起時躍就往外走。媽媽、外公、工作人員都來攔,時震海掏出把壁紙刀把人都揮開,刀尖不小心劃破了時躍的皮膚,有傷口,卻沒血流,時震海一下子癱軟在地上,叫了聲“躍啊”,埋在兒子身上嚎啕大哭。
那之後,時躍就成了一張遺像、一面錦旗、一句家屬院偶爾談起時的“這孩子可惜了”。時震海在那一年停薪留職,原本 36 歲就有望當上年級主任的工作狂人連班也上不了,天天對着時躍留下的東西買醉。這麽過了一年多,媽媽又懷孕了,時震海終于有心勁複工,重回學校降到高一年級當任課老師。
次年冬天,他出生在了這個世界上。
“你當然不是時躍。”時震海轉開目光,“時躍懂事,他不會和我這麽說話。”
在看着時岳時,時震海的目光一貫銳利、冷漠,總是帶有評判和考量,而現在他的目光落在時岳的卧室,落在老式衣櫃和書桌上,卻又柔和得像一片光。
時岳知道時震海在看什麽,書桌的一半放着時躍生前用過的文具、看過的書籍、做過的試卷,衣櫃裏的一半挂着時躍穿過的衣服。這些東西和他日夜共存,地位至高無上,它們承載着時震海關于亡魂全部柔情的想象,也在時刻提醒着他,你生在這個家裏的使命是什麽。
小時候,他還不懂這些,他曾經拿起時躍的飛機模型玩過。時震海看見以後把他推倒在地,一邊擦拭着飛機模型一邊對他說,這是時躍的東西,你不能碰。時岳?他坐在地上看着時震海,心想我不就是時岳嗎?時震海卻告訴他,我說的躍是飛躍的躍,不是山岳的岳。時躍是你死去的親哥哥。
原來這個家裏還有過另一個時岳啊。時岳當時懵懵懂懂地爬起來,保證自己再也不動哥哥的東西。那個時候,他已經隐約感覺到一點無能為力的惶恐和難過,但他身邊只有時震海這一個親人,他更害怕爸爸會生他的氣。
他就這麽一點點長大了,在時躍生活過的房間裏,用着和時躍完全同音的名字。時震海潛移默化地把他當作另一個時躍來養,給他買時躍愛吃的東西,看時躍愛看的節目,去時躍愛去科技館,每當他表現出一點不感興趣,時震海就會非常認真地說:“時岳,你應該喜歡它們的。你最喜歡的就是這些。”
他應該喜歡嗎?時岳于是恍惚。時震海的口吻堅定到不可動搖,他在一聲一聲連名帶姓的“時岳”裏恍惚,在時震海不厭其煩的糾正和引導下恍惚。他恍惚喜歡的标準是什麽,恍惚時震海看着他叫的到底是時岳還是時躍,時間久了,他就成了一個看不見的人遺留下來的影子。
我真的只是時躍的影子嗎?他恍惚着自問。如果不是,那麽我到底還能是誰?
等上了初中,這種什麽都要複制時躍再粘貼的情況有了轉變,時震海開始拿他和時躍比較,比成績、比名次、比老師對他的評價。頻繁的比較無疑是痛苦的,尤其是他的比較對象是一個十足優秀又已經故去、再也無法戰勝和超越的人。那一陣,時震海和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真讓我失望”,他聽了內疚、沮喪,但也有一種奇異的隐秘的快感在心底滋生。他感到自己正從和時躍完全的趨同中分離出了一部分,盡管這部分是受時震海排斥和鄙夷的。
一面剪掉雜枝把他向時躍改造,連跳級都要在同一年,一面又要否定和打擊,因為“畫虎不成反類犬”企圖撕毀畫作。他在時震海的修正和自我意識的覺醒中不斷分裂,反複動蕩,最終落定在高一結束的那個暑假。他終于明白,自己在時震海眼裏只是一個為了延續時躍精神生命的贗品,贗品沒有自己的風格和精氣神,也不需要有。
可贗品就是贗品。成不了真。
“在您心裏,我從來都比不上哥哥。我只是他的殘次替代品。”
時岳安安靜靜地說。他沒什麽怨恨,只是陳述事實,說了早在那個暑假就該說的話。那時他 15 歲,和時躍溺亡的時候一樣大。他在 15 歲的夏天把屬于時躍的部分從自己身體裏毅然決然地殺死,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僞裝成時躍,到逐漸能脫離時震海的掌控。
“你現在是在質問我?”
時震海轉回臉,眼珠子一錯不錯地盯着時岳,眼神和問話都冷,冷裏又有說不上是厭惡還是厭煩的情緒。這麽多年,父子倆之間僅剩的那層比窗戶紙還薄的溫情面紗被一把扯下,時震海面對時岳,就像面對一個他第一次見的陌生人。
“我只是要告訴您,我有我自己想過的人生。”時岳站起身,影子展開,是很挺拔的一個人,“我不想再把自己當作時躍那麽活。”
他曾經真的想過就讓自己活成時躍,活成那個爸爸心目中的好兒子,因為他曾經真心心疼過時震海,心疼他的失去和掙紮,甚至是對自己的壓制和病态。他試過長出時躍的內在,後來失敗了,又在那層外皮上僞裝。可到了現在,不管是內還是外,他都不想再讓任何一個人入侵。
哪怕那個人是和他流着同樣的血的親哥哥。哪怕他還沒能游刃有餘地作為他自己生活。
時岳往大門走去,一個杯子飛過來砸碎在門上。“你走一個試試?”時震海暴怒地沖他吼叫,“我給你吃給你穿,供你上學,最後就養出你這麽個東西!要是時躍還在,絕對不會像你這樣不知感恩、不成氣候!”
心猛地一沉,時岳沒想到自己聽到這種話還會心痛。到這一刻他已經完全清楚,他就是一座時震海用執念堆積成的山。造山人的愛不在山頂也不在這座山上的任何一個角落,它在遙遠的過去,在盛夏的水庫邊,這其間橫亘着時間和空間上的阻礙,他窮極一生也躍不過去。
所幸,他也不想再躍了。
時岳就要開門,衣領卻被時震海從後抓住。時震海今年 64 歲了,返聘的職業生涯都快到了最後一年,可就這麽一個幹幹瘦瘦的小老頭這會卻有用不完的勁,時岳甩了一把竟然沒有甩脫。時震海的眼睛通紅,裏面透着奪人的兇光,膠在時岳臉上,像看一件待毀的器物。
時岳的側頸一涼。然後是尖銳的疼痛。他伸手一抹,抹了滿手的血。
“您要殺我?”
時岳的聲線抖到失真。時震海手捏玻璃碎片,面容冷酷。
“沒用的替身不配活着,這不是你自己寫的話?你就是頭心比天高的白眼狼!老天無眼啊,為什麽平平安安長大的是你,不是我的躍躍?!”
碎片又劃過來,時岳揮手一擋,他現在感覺不到皮開肉綻的痛和憤怒,只有冰凍的絕望、寒冷的悲哀。手背的血滴在地板上,聲音似水在流,他溺在裏面,像在代替二十八年前的時躍去死。
“如果我們兩個只能活一個,你是不是毫不猶豫就會要我去死?”
時岳的聲音沒有溫度。這是他要向時震海求的最後一問。
時震海說:“是。”
“可惜他已經死了。”時躍嘲諷地笑笑,他從胸腔裏擠出一聲含血的冷調,“你殺了我,他也活不過來!”
時震海被徹底激怒了。他獅子一樣狂撲上來,一手掐着時岳的脖子,一手薅着時岳的頭發把人死命往牆上撞。
“那你也去死!”時震海沒頭沒腦、一刻不停地扇打時岳,“你為什麽要活着?死的人應該是你,不是我的躍躍!”
時岳沒有掙紮,咚咚的撞擊聲裏,時震海猙獰的面孔很快有了模糊的重影。這個男人,從來沒有如此親昵地叫過他,沒有抱過他,甚至也很少打他。這個男人總是避免和他産生一切不必要的情感接觸。在時岳的記憶裏,時震海只有在他做了符合時躍标準的行為時才會給出一句肯定,其他時候都是漠視的、疏遠的、嫌棄的。他知道時震海從來都不太愛他,可在今天之前他并不知道,時震海心裏原來是這麽恨他。
恨他偏離優秀的标準還健康地活着。恨他不肯安心當一個名為兒子的工具。恨他坦白、反抗,居然膽敢拒絕帶着時躍共生。
他是時震海造的,所以時震海一旦恨他就恨到要把他親手除掉,像摔碎一個杯子一樣順手且沒有心理負擔。
只是既然這樣,當初你幹嗎要生下我呢?還是早在那個時候,你就已經把我當作一塊捏好了就留下、捏不好就銷毀的人肉橡皮泥?
我是人啊。我是生下來就內裝獨立運行系統的我自己。
時岳歪坐在一地碎玻璃上,傷口處的血還在緩慢地流。他的意識逐漸向深水區沉去,上下眼皮閉合在了一起。
“我死也是時岳,”他費力地喃喃,“不是,時躍。”
東亞家庭的典型案例 不知道這些父母要的是什麽 大概是你要的不是我 而是一種虛榮
其實他們大多也不知道。所以他們需要的是你能滿足他們對于“子女”這個身份的理解和想象。
父母和孩子沒有完成分化,就會把自己的期待放在孩子身上。有時候是因為自己的恐懼,孩子按自己的來,就把自己的焦慮轉移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