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六十四面(中):星星照着來自過去的痕跡(一)

39第六十四面(中):星星照着來自過去的痕跡(一)

「明暗交接的地帶,星星的一個尖角所指的方向,有幾道長長的、凄慘的劃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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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什麽日子了?時岳站在窗前向外看。加厚的固定窗隔絕了不少動靜,但他還是能隐約聽到越來越熱鬧的人聲。家屬院裏的孩子幾天前就解放了,年紀小的三五成群在樓下玩,到了這兩天,連當老師的也陸續放假,白天也有時間慢悠悠地晃蕩。

時岳又站了一會,走回書桌邊坐下,用筆在桌面劃下新的一道。

從完全清醒過來到現在,是他被關在自己房間的第 11 天。

時震海這次竟然只把他關在卧室,有床,有獨立衛生間,休息、上廁所都不受影響。衣櫃的側門開着,時岳一轉眼就能看到自己脖子上的那道疤,細腳蜈蚣似的,跟頸動脈之間就差了一個指節的距離。

大概是因為這傷太過駭人,時震海怕真的出事才會把昏迷不醒的他扔進卧室。時岳無所謂地在疤上摸了一把,觸感有輕微的凹凸,除此以外沒什麽不适。但在剛醒來時,這塊不碰都痛得鑽心。

剛醒來時,時岳的肩膀以上像被重型卡車碾過,頭沉得拔也拔不起來,他用手在地板上托了好幾把才坐起了身。周圍是黑的,只有陽臺靠近窗戶的地方色調稍微淺些,窗簾沒拉嚴,看過去能看到窗外防護網的欄杆。他醉酒一般站起來走得搖搖晃晃,走到窗前,外面也是靜極的黑。

現在應當是夜半。這是時岳根據被關的經驗估計出的時間。時震海關他時會斷掉卧室的電,一到晚上家家戶戶熄了燈就再沒有任何人造光源,只有宇宙的夜光透進來,不同時間透的不一樣多。一兩點是純正的玄黑,三點多出些黛青,四點隐隐清亮起來,要是夏天,已經能有微弱的淺妃色的光。時岳把窗簾拉大走回來,床、桌子、衣櫃的輪廓依稀能看清。

打開衣櫃門,鏡子裏的自己像只被桃木劍打中的鬼,頭發散亂,眼鏡腿歪了一只。腦後看不出來腫,但用手摸上去能摸到幾個連在一起的包,還有脖子上的傷口,稍微使點勁按就會滲出血來。

時岳坐到書桌前,抽屜裏自己的舊手機還在,充電器、充電寶卻一概沒了。他沒什麽意外地合上抽屜,既然要關,時震海就不會給他任何和外界聯系的可能。

這注定是一場持久的拉鋸戰。

從那天起,時岳就成了囚在這個房間裏的半人半鬼。白天的時候是鬼,昏睡、發呆,養傷度日。夜裏才是人,洗冷水澡、寫些文字、思念蔣星一,餓了就從袋子撿點東西吃。

袋子是時震海放進來的,裏面裝着水和方便食品。時岳一開始不知道時震海是怎麽做到如此精準地趁他睡着時進來放東西的,不過後來他發現了那個裝在床頭的微型攝像頭。

這東西一看就不是新裝的,也不知裝了有多久,時岳看着它就像看見了一只猛獸已經渾濁的眼珠。時震海以前根本用不着這個,他會堂而皇之地開門進來,趁送吃的的時候問他知不知道自己錯在哪。他很享受自己認錯時的忐忑,雖然時震海沒說過,但時岳能感受到那種微妙的惡意。

再往前,在時岳更小的時候,時震海連問都都不用問,時岳會自己拍着門認錯,求時震海放他出去。那會他怕黑,怕冷,怕致密的安靜,怕爸爸對自己失望,他怕的東西越多時震海就越從容,還能吊他一會,卡一個他情緒瀕臨崩潰的節點把門打開。

時震海每次打開門都跟着漏進來光,他當時覺得,爸爸是高大到需要仰望的人。是禁锢他也給他希望的人。

而現在再回頭看,他只覺得那是自己在被馴服的過程中患上的病症。

現在,他對時震海再沒有最後一點作為兒子的愛的需求,囚禁、黑暗、冷食、孤獨也就失去了威脅力。他和時震海真正站上了公平的擂臺,時震海關他越久,某種程度上心裏也越虛。這兩天時震海已經會在早晚隔着門問他,問他想了這麽久有沒有什麽想說的。而他想要的很簡單,想說的更簡單,就一句,有什麽話咱們得面對面才好聊。

這是博弈。時震海優勢占絕,有生恩養恩、房門鑰匙,他有的只是自己這條命。

但命也是他最大的籌碼。畢竟,時震海沒有用二十年再去捏塑一個合格替身的時間和精力了,就算是殘次品,他也得留他這條命。

果然,在他醒來的第 11 天,臨近中午,房門被從外擰開了鎖。

從沒開燈的昏暗客廳再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儲藏間,交談、交鋒、昏去再醒來,只過了短短三個小時。時岳預料到他和時震海可能會再次吵起來,但他怎麽也沒預料到時震海會在身邊放一把防身電棍,并用它揮向自己頸上的傷口。

脖子是對電敏感的部位,電流竄過時肌肉迅速痙攣,時岳在刺痛和麻木交替的灼傷感中單膝跪地,腦子裏閃過的是他從房間出來後和時震海的對話。時震海從他小時候悉數,數他犯過多少錯、是怎麽不讓人省心。這些錯裏有多少壓根算不上錯,又有多少是因為他偏離了時躍的航道,時岳沒有對此争論,他拒絕掉進時震海網羅的企圖讓他愧疚的陷阱。

“就算我做錯了,你也已經把我關起來罰過了。”時岳只這麽淡淡地說。

然後話題就被拉回到了現在。時震海說了很多,話裏話外都是我是為你好的道德綁架和指責,是要時岳懸崖勒馬、改邪歸正,保證踏踏實實待在北城走正道,即使不像也繼續扮演時躍,工作、成家、生孩子,滿足他對時躍的需要和想象,最後再給他養老送終。

“我生是你的兒子,養老送終是本分。”時岳的回話很簡單,“但在這中間我要按我自己的活法去過。”

“你的活法就是繼續貓在個四線小城市胡搞八搞混日子?”這是時震海抽出防身電棍前說的最後幾句話,“你的身份證呢?我看過了你的包。你把你的東西給了誰?烏瑾年還是那個蔣什麽一?你留這一手想幹什麽?你還想回岐城?”

時岳看向時震海,他的答案全在他的眼睛裏。他還沒說出那個“是”字就挨了電棍,脖子之後是耳後和頭頂。電流炸開在頭頂時,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心動過速帶來的大腦空白,徹底失去意識前,他聽到的是時震海歇斯底裏的怒吼。

“你做夢!我關你一輩子也不可能讓你做什麽狗屁的你自己!”

時岳很慶幸自己聽到了這句話。

電擊過後的部位悶悶的鈍痛,時岳醒來有多久,這種痛就持續了多久。儲藏間沒有能透光的地方,只要斷電就比卧室的深夜還黑,時岳靠着不知道是什麽的雜物坐着,睜着眼努力辨認每一個物體的形狀。

很奇怪,在這樣的黑裏,他沒有一點往日的恐懼。

過去他是最怕這間不足 7 平米的小屋的,也只有屢教不改或者犯了大錯時震海才會把他拖進這裏關起來。關也不會關太久,因為這不透氣又沒有廁所,也因為他對這裏有一種達到生理性排斥的畏懼,往往關幾個鐘頭就能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

他怕,因為這處黑裏挂着時躍放大的遺像照片,正對屋門。

時岳轉頭看向一個地方,雖然看不見,但他知道遺像就挂在那,還知道遺像上時躍的嘴角是微微上翹的。小時候他在動過時躍的飛機模型後還偷穿過一次時躍的校服,時震海看見後第一次把他拖進了儲藏間。門沒關上前,他看見了時躍碩大的臉,幾乎有一堵牆那麽高,這個和他在容貌上相差無幾的哥哥笑着注視他,笑得得意,好像在歡迎他進入這個酷似陰曹地府的封閉空間。

那一次,他被關了不到一個小時,出來後膀胱生疼,差點尿了褲子。從那以後他就對這留下了陰影,他覺得這裏的幽暗中有一雙逃不開的眼睛,每分每秒都在凝視他的失敗和可悲。

時岳偏回頭,這次他已經無所謂被看或者不被看。他伸出手在黑暗裏摸索,摸到一摞紙盒子,再是行李箱、自行車和罐頭瓶。摸了一陣,時岳無聊地收回手,把毛衫的扣子扣進扣眼。外套在剛回來的那天晚上就被時震海拽掉了,今天毛衫的扣子也崩掉一顆,時岳順着理了理毛衫下擺,把手伸進了褲兜。

圓圓的,有點涼,時岳摸到它時一動不動地反應了好幾秒。這是蔣星一在他走前塞過來的小玩意,和小孩一樣,握在手裏都是小小一個。時岳把它掏出來放在手心上,很珍惜地捏了捏。

亮了,時岳毫無防備,亮光打在屋頂,是枚很小、很可愛的星星。時岳眯着眼向上看,喉嚨驀地發緊,他的手不自覺地按着,按一下星星就變一個顏色。這孩子補給他的禮物,兒童玩的七彩小燈,竟然歪打正着,成了禁地裏照亮他的光。

難道蔣星一在停電那天就想過要給他備一束光,藏在充滿童稚氣的小星星裏?難道蔣星一早就算準了有一天他會用得上?時岳的手垂下來,星星從天花板掉在地面上。他想,那小孩知道我現在在想他嗎?他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每天都過得開心?

時岳把額頭抵在手背上,星星又偏了一個角度,打在門板上。時岳的眼珠跟着擡起一點,追蹤到光源邊緣,忽然在一瞬間定格。明暗交接的地帶,星星的一個尖角所指的方向,有幾道長長的、凄慘的劃痕。劃痕出自他的手,那是他在這之前最後一次被關儲藏間留下的傑作。

就在高一升高二的那個酷暑。

時岳的腦子裏開始有耳鳴聲,像電棍放電,又像指甲擦過木板。那聲音震得他耳朵眼都疼,但他終于聽清楚了。

那是爪子刨地的動靜。是他的球崽在隔壁卧室,奮不顧身,挨了一腳還想沖出來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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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劈開發。後半部分更帶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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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小黑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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